有人長長地呵了一口氣,似乎是很疲憊,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來悲傷,憤怒,憎恨,甚至已經厭倦了所有的事情。
常衛夫指尖一團赤紅的火焰跳出來,瞬間將那一縷黑氣吞噬掉,木然地抬起頭,面無表情。
一條人形黑影一步一步從那地平線上走了過來,是的,不是爬行,而是直立的人形黑影,正在一步一步地走過來。那一縷縷頭發一樣的黑氣將他的樣貌完全包裹住,根本看不出來究竟是人,還是怪物,或者是不存在的幻影。
但常衛夫從不懷疑自己的眼睛,神情木然地看著它一點一點走近,彼此相距百里,但它只是幾步就走到了常衛夫跟前,靜立不動。
黑氣之中兩點紅光宛若浸過了血水。
常衛夫道:“你到底是誰,你記不記得你自己?”
這人形黑影嘿嘿一笑,充滿了無奈,聲音里帶著野獸的低沉:“你又記得自己是誰么?”
常衛夫微微吸了一口氣,半晌道:“我記得我還是人的時候,記得以前所有的一切,那才是我的一切,但如今已經全部都不存在了。”
這人形黑影嘿嘿嘿笑起來,一身黑氣動蕩不止,像是要從他身上被震得潑出來,淋在地上:“那以前的你知道了你如今所干的事,會殺了你,還是為你狡辯現在的你根本不是你自己,以此避免被你所殺之人的仇恨殺死。”
常衛夫微微一抖,這里的一切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他甚至將齊東平親手殺死了。這人形黑影將這一切認為是他干的,因為在這空無一人的世界上,只有他一個活著,而且是毫發無傷,他如今是世上最后一名血族了。
常衛夫道:“我會殺了我自己。”
人形黑影冷道:“現在的你可不會讓自己死掉,更加不會殺了自己。”
常衛夫淡淡道:“你會。”
人形黑影冷冷哼了一聲:“你們到底想要干什么,明明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東西,為什么還要甘愿被自己吞噬,你們難道不知道血族是什么東西嗎?”
常衛夫道:“血族?世上根本沒有這種種族,不過是齊東平一個人杜撰出來的可笑東西罷了,我們乃是血脈被毀,因此獲得了血脈最高力量的可憐人罷了,雖則擁有血脈最高的力量,但那血脈卻正在慢慢消失,我們每一天都在死去。”
人形黑影冷道:“所以你們將自己的悲劇轉移到了這個世界身上,認為是這個世界令你們變成了這幅模樣,是這個世界令你們背上了如此無可挽回的命運?”
常衛夫長嘆了一聲:“我們都曾經是東方家弟子,我與齊東平乃是東方大公子東方昱的左膀右臂,本以天下為己任,但卻成為了天下最悲劇的東西,我們對天下付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換來的卻是如此結果。”
他那血紅的眼睛微微閃動:“是吧,齊兄,你一定是這么認為,所以才如此憎恨這個世界,如此憎恨對這個世界無能為力的東方家,憎恨自詡以天下為己任的天下三大家,甚至因此扭曲了自己的心智,最終失去了自我。”
人形黑影冷道:“真是可悲。”
常衛夫忍著悲痛,哆嗦聲音道:“真是可悲。”
人形黑影又冷冷道:“真是可恨,可悲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注定是可悲的。”
常衛夫嘿嘿一笑:“你也是。”
人形黑影嘿嘿笑起來:“真是可悲可恨。”
常衛夫道:“你到底是什么東西,與血族如此相似,卻又截然不同。”
人形黑影笑得不住顫抖:“不錯,你我如此相似,都是不死不傷之身,都不是人,但我與你們不同,我還沒有失去自我。”
常衛夫悲傷地看著他,似是看到了一個正在撒謊的可憐人:“這邪氣,也是自那血脈而來的嗎?”
人形黑影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也許本就是人類心底的黑暗所化而成,沒人知道它是什么東西,但它確實可以被功法壓制,那看來它與血脈是有所關聯的,因為這說明了,它還是這個世界上的東西。”
常衛夫沉默,喃喃道:“人性的黑暗之物,你的仇恨有多深?”
人形黑影道:“幾乎要將我吞噬。”
常衛夫看著它:“不,你已經被它吞噬了。”
人形黑影沉默半晌,道:“是的,我已經被它吞噬了,但從它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而你們卻不能從自己的鮮血之中,看到自己,這就是我們的區別。”
常衛夫身子微微一抖,顫聲低道:“原來如此,你看到了自己,原來如此,我們確實沒有看到自己。”
他看了一眼齊東平那沒了腦袋的尸體,徹底明白:“就算近在眼前,但你卻沒看到自己,齊兄,我不后悔殺了你,你所做的一切,我已經幫你償還了。”
人形黑影冷道:“這能償還么?”
常衛夫又是微微一顫,半晌哆嗦聲音道:“你說得對,這如何償還,這根本無法償還。”
他看著那人形黑影:“告訴我,人性的黑暗,到底有多黑。”
人形黑影冷道:“問問它吧。”
說罷,慢慢伸出了手,黑影之中,五只利爪隱隱閃現。常衛夫顫抖著閉上了眼睛,一動也不動。那只大手輕輕抓住了他的腦袋,那黑氣狂舞不止。
他的身體開始慢慢干癟起來,他那蒼白無血的臉也慢慢塌陷,宛若血肉正在被什么東西一點一點吸干。
他顫聲道:“這是人類最原始的獸性,這黑氣,就是人類的獸性。”
人形黑影冷道:“是的,人類與野獸原本就沒有分別,脫去衣物,就是一頭頭會說話的野獸罷了,這黑氣,就是人類的獸性,貪婪,狂暴,嗜血,毀滅,殺戮,死亡,欲念,憎恨,這一切都是它。”
“血脈作為人類的潛能,不是你們血族那種因為殘疾而生出來的殘缺的力量,這黑氣才是人體潛能的真面目,人體潛能,就是人類開世之初的獸性,那時候人還不是人,還是野獸,所以人類將它遺忘了,才能變成今日的人。”
常衛夫那干癟癟的身軀微微顫抖,聲音慢慢變小:“原來如此,血族的力量,不過是它的一部分罷了,難怪,如此可怕。”
他的聲音已經快要聽不見了:“告訴我,飛禽走獸變成了怪物,人類會返祖變成野獸么?”
人形黑影淡淡道:“不知道,那要看你們自己。”
他的身影終于沒了:“你是誰?”
人形黑影松開利爪,那具干尸落在地上,僵硬無比,宛若是木頭刻成的,發出咚咚的聲音。黑氣慢慢消去,一縷縷鉆回這人的體內,史易拓冷冰冰看了他一眼,并不做回答。
他來到曲雯婷身邊,俯身將齊東平的尸體翻開,將她抱在懷中,伸手按在她額頭,一縷縷黑氣瞬間將她纏繞住。
不出片刻,她那蒼白的臉慢慢恢復了血色,兩根獠牙慢慢退了回去,一聲悶哼,她慢慢睜開了眼睛,柔弱的身軀顫抖不已,那雙眼睛烏黑亮麗,如此迷人。
史易拓將她平放在地上,轉身離去。
他每踏出一步,就有一縷黑氣從腳底下鉆出去,在地面上如蛇游走,瞬間數以千萬道黑氣在這空曠的大地上狂舞著,宛若變成了一個毒蛇的巢穴,朝著每一個角落鉆過去。
當中一條黑氣倏然停住,一低頭,鉆入地面,消失無蹤。
史易拓的腳停在它消失的地方,隔空一掌拍出,塵土飛揚,吹向四方,深深的泥土之下,露出了一條窈窕的身姿。
他五指隔空一抓,那窈窕身姿被無形的力量吸了上來,漂浮在空中,慢慢落入他懷中。
他顫抖著手指,將那凌亂的秀發一縷一縷撥開,整理得整整齊齊。指尖的黑氣隨著他捋動那秀發,一片片將她包裹起來,消失在她體內。
許飛飛一聲悶哼,嚶地一聲,無力地睜開了眼睛,半瞇著看著他,淡淡一笑。
史易拓顫聲道:“你真是亂來,竟將這黑氣侵染了他們。”
說罷,將她平放在地。朝著另一處走去,五指隔空一抓,地面泥土瞬間炸開,露出了地底的人,被那無形的力量吸著飄上空中,浮著落入他懷中。
他微微顫抖,凝視著這一條嬌小的身軀,那張臉上稚氣尚且還沒有完全退去,但卻如此堅強,竟然跟著這一群瘋子,陪他們一塊瘋狂,簡直不可理喻。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充滿了無奈,但更多的卻是欣慰,宛若是看著自己的親妹妹又一次淘氣地干了壞事一樣。
他兩指在那倔強的額頭上一點,肖蕾呀的一聲,身子微微扭著,似乎被人抱著很不舒服,慢慢睜開眼睛,倏然渾身一震。
史易拓道:“若非是那邪氣,你現在還活著么?”
肖蕾驚慌地看著他。
史易拓將她放下,舉步離開。
許飛飛艱難地來到她身邊,將她扶起來:“妹妹,沒事么?”
肖蕾瞪著眼睛,看著史易拓的背影,臉上撲哧一聲紅透了。
但見這空曠的地面上黑壓壓一片,到處都是瘋狂游動的黑氣,一條一條的,宛若毒蛇一樣。
那地面上嗤的一聲,泥土頓然破開,一條曼妙的身影從那泥土底下被無形的力量吸了上來,落入史易拓的懷中。
史易拓伸掌在那張世間沒有的絕美臉龐上輕輕一撫,南宮瞳眉頭一皺,慢慢睜開了眼睛,身軀微微哆嗦,目中一絲羞怯掠過,但臉上卻仍舊冷冰冰的,淡淡道:“看來我沒死。”
史易拓道:“你們真是何苦。”
南宮瞳在他懷中微微掙扎,史易拓將她扶起來,放開了她,她臉上微微一紅。
史易拓舉步而去,如法炮制,約莫過了數個時辰,共有七條人影慢慢站在了南宮瞳身邊。
南宮瞳環視一圈,目中無盡悲傷,但卻嘿嘿一笑:“南宮家,還沒絕呢。”
這七人沉默不語,當中兩條人影相互攙扶,看了史易拓一眼,淡淡一笑,仿佛有許多話要說,但卻一切盡在不言中:“史兄弟,你終于醒了。”
史易拓道:“若非是你們數十人的意志,我也不會醒來。”
他獨自一人壓制著那黑氣,阻止它侵蝕自己與許飛飛,沒料到許飛飛竟然將它侵蝕了眾人。眾人的意志凝聚一團,形同是幫他分擔了那黑氣的侵蝕。
“這黑氣。”南宮瞳目光微微閃動,沒有接著說下去。
史易拓道:“是的,就是血脈,人類的獸性。”
南宮瞳聲音略微哆嗦:“想不到。”
“這就是恩人猶豫三元功該不該誕生于世的原因。”史易拓道,說罷,目光中也是掠過一絲微光,“料想他也已經被自己的黑氣纏繞著了吧,所以他才知道這黑氣到底是什么,這個世界上他是第一個擁有這黑氣的人。”
南宮瞳喃喃道:“真是可怕的男人,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情。”
史易拓道:“恐怕是所有事情。”
罷了環視眾人一眼:“現在還給我吧,這不是你們的東西,這黑氣是我的仇恨。”
他咬著牙,目中光芒變幻不止。
許飛飛輕輕握住他的手:“因為家鄉被毀而誕生的仇恨嗎?”
雷笑顫聲道:“想不到,原來這黑氣的真面目竟是這樣,你在六年前就已經自行頓悟了血脈,并且是血脈真正的力量,這力量就是這黑氣。”
他哆嗦起來:“難怪數年里它百般救了你無數次,因為它就是血脈,是你的潛能,但你卻渾然不覺。”
史易拓回憶種種,這黑氣的一切謎團終于撥云見日。
“昔日我因為家鄉被毀而心生仇恨,這仇恨令得血脈覺醒,但我卻承受不了它而不省人事,是恩人救了我。”
“在六峰山之中身陷谷底,這黑氣百般令我活了下來,因為這是我的獸性,我的本能。”
“被程梟放干了血液,我幾乎就此死去,但我拒絕了死亡,選擇了黑氣,或說是我選擇了自己的本能,奇跡地活過來。”
“但這還不是最奇跡的,我在西門當家墓前其實早就已經死了,但我的意志卻令這黑氣讓自己超越了肉體極限活了下來。尤其三元幫幫主將我體內三元功大成之后,這血脈徹底蘇醒,令我再度復活。”
“太老爺雖則將我身上的黑氣盡數吸走,但這黑氣本就是我的獸性本能,只要我還活著,它就不會消失,它哪怕被奪走千萬次,始終會在我體內重生,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史易拓凄然而笑:“恩人定是看出了我不能駕馭自己的潛能,但卻又舍不得我,故而刻意傳授了那奇功保住我,并暗示我必須要仇恨這黑氣,以此令我不要使用它。其實他早就知道它是什么了,因為他是世界上第一個擁有自己的黑氣的人。”
說罷,道:“我也許是第二個,你們體內的黑氣不是你們的,留在你們體內終究會殺了你們,就像南宮旗大公子一樣,是我害死了他。”
南宮瞳冷冷一笑:“你以為你的黑氣還留在我們體內嗎?”
史易拓微微吃驚,剎那手腳冰涼:“難道說我的黑氣其實早被血族毀掉了?但你們此刻體內的黑氣又是怎么回事?”
他明知故問,因為他不愿接受如此殘酷的事實,這些人,竟然因為他的黑氣,而激發了自己的黑氣。但這還用懷疑么?
他們都是血脈之身,想要激活自己的黑氣,本就比常人輕易數百倍,加之眾人那拋棄了人性的憤怒和仇恨,想要阻止自己的黑氣覺醒,都是不可能的事。
他后退了一步,禁不住揚天蒼然而笑:“這老天到底對我們干了什么。”
南宮瞳指尖閃現一團黑色的火焰,淡淡一笑:“不要責怪老天,這黑氣就是我們所有人的真面目,難道你希望我們每一個人都逃避自己么?”
她看著史易拓:“我們不會逃避自己的,我們其實就是怪物,這就是真正的我們。”
眾人紛紛嘿嘿地笑起來。
史易拓嘿嘿嘿地低笑著,不住搖頭。罷了看往另一處,曲雯婷獨自孤零零一個人,垂著腦袋一動不動坐著。
他走了過去,低聲道:“婷姐姐。”
曲雯婷身子微微一抖,顫聲道:“你們走吧,不要管我,我不配跟你們在一起,任我自生自滅就好。”
兩條人影掠過高空,遙遙落了下來,冷道:“說白了,就是逃避,真是令人作嘔。”
眾人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雖則知道兩人彼此有過節,但在這種時候,竟然還念念不忘,白青玉未免太過小氣了。
來者正是白青玉與方蘭兒,兩人落在地上,冷冰冰看著曲雯婷。尤其白青玉,目中盡是輕視之色,充滿了厭惡:“事到如今,你總算是看清了自己的真面目。”
許飛飛拉住他,低聲道:“白大哥。”
卻聽曲雯婷顫聲道:“沒錯,你說得對,我膽小怯懦,自視甚高,目中無人,輕視所有一切,認為自己才是最完美的,曾經因為你的樣貌羞辱了你,甚至險些殺了你。”
“其實,這是我的自卑,是我的妒忌,我妒忌你們,認為自己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所以見到你們我就討厭你們,因為你們讓我自卑,讓我妒忌。”
“完美的人是你們,因為你們在自己眼中是完美的,你們看到了自己,我才是殘缺的人,我在自己眼中是不完美的,所以我不斷告訴自己我是完美的,因為我沒有看到自己。”
她身子哆嗦著:“但如今,我終于看到了自己,卻竟然是一個膽小怯懦的人,一個不敢面對自己的人,一個不敢接受自己的人,這樣的人不配被人接受,不配存在。”
方蘭兒冷笑道:“你確實活該,就這樣都無法接受自己,無法承認自己,若換成了你是我,你早就瘋了。”
曲雯婷輕輕低笑:“別拿你跟我比,你不懂。”
方蘭兒怒容微微閃現:“你又懂我了?”
白青玉面容微微一動:“蘭兒。”
方蘭兒淡淡一笑,看了他一眼,接著道:“沒事。”
罷了一字一句道:“我曾經一日之內接納無數男人,被白青玉救了之后仍舊以自己的過去折磨自己,但如今,我接受了自己,接受了曾經青樓出身的自己。”
此言一出,眾人渾身一震,默然不語。
曲雯婷劇烈顫抖。
史易拓吃驚地看著方蘭兒:“方姑娘。”
他早知道方蘭兒的身世,只是沒料到她竟然當眾說出來。
白青玉柔聲道:“好了,蘭兒。”
方蘭兒點點頭,看了曲雯婷一眼,道:“知道。”
罷了環視一圈,對眾人道:“如今九指劍圣就在前方等著我們,我們這就走吧,不要讓他老人家等得太久了。”
史易拓看了曲雯婷,微微嘆了一口氣,起身離開。
南宮瞳道:“南宮家弟子。”
眾人除了史易拓與許飛飛,白青玉,方蘭兒,雷笑,蘇振武,肖蕾,以及那五名一品弟子,聞言道:“在。”
南宮瞳道:“西門銘十余年前參與了墨綠地器的使用,令得西荒沉沒,而后他又成為世上第一個擁有黑氣的人,如今將南宮家赤紅人器,與西荒墨綠地器據為己有,此刻定然就在這東洲,意圖將東洲金黃天器奪取過來,湊齊三大神器。”
罷了目光微微一冷:“此人知曉天地奧秘,更是已經將自己的潛能完全發掘出來,雖則他是為了這天地,但我們仍舊要前去阻止他,因為,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南宮家身為天下三大家,除了我們,沒有別人還能協助東方家阻止這個人。”
許飛飛冷道:“他非但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他就連如何阻止天地危機都不知道,師父當日欺騙他為的就是不讓墨綠地器落入他手中,此人已經瘋了。”
史易拓默然不語,嘆了一口氣,喃喃道:“縱然是恩人,我也要阻止。”
南宮瞳道:“走。”
眾人低喝一聲,紛紛掠入高空,眨眼無影無蹤。史易拓看了一眼孤零零坐著的曲雯婷,微微嘆氣,也縱身而去,消失在天際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