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易拓慢慢閉上了雙眼,這數年里他從未流過一滴淚,但此刻被模糊的雙眼令他趕緊閉起來,他不想讓眼淚流出來。
因為此刻他已經絕望。
這種絕望不是往日所經歷的絕望,這是一種深入骨髓里的絕望。昔日為了從程梟手中救出許飛飛,他不惜修煉了三元功。
三元功與那壓制奇功截然相反,彼此相克,他選擇了釋放而不是壓制,頃刻之間便就被那邪氣吞噬掉。
但他沒有絕望,因為他知道自己可以控制住那邪氣,因為那恩人曾經警告過他,若是他失去自我便就化為怪物,他深知其中的危險故而反而擁有面對絕望的自信。
而后在那六峰山的谷底之中,他身陷險境,獨自面對兩頭猛獸,自己一身修為被吸得干干凈凈,根本無法脫身。
但他也沒有絕望道放棄的地步,因為他還有斗志,他心里的仇恨令他不服氣,仇恨化作了斗志令他絕地重生,并且與那白狼一起脫身離開。
再后來被程梟放干了全身的血液,一滴都不剩。這是他離死亡距離最近的一次,在那一次絕望之中,他險些就放棄了。但他看到了自己的脆弱和無能,看到了那張牙舞爪的人形黑影的幻象,令他心境大變,奪回了幾乎要消失掉的神智。
那時候,他的一只腳已經被死亡抓住了,并且往黑暗之中拖進去,這是他經過的最可怕,最絕望,最無助的一次。也正是這一次經歷,令他戰勝了自己的絕望,并且頓悟了血脈。
但這一次,他感覺到自己已經不行了。
他從萬丈高空中砸落下來,就算他意志還行,但身體卻不論如何都不行了。如同墓中人所言,他完全是意志超越了肉體,故而才能走到這墓碑面前。這其實就是說,他的身體其實砸落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只是他的意志卻強行令它行動起來。
只是他并不知道,跟他一樣能夠做到這一點的,還有一個人,青木堂老六左方子。左方子本就已經被五鬼一擊斃命,卻懷著廖鵬飛被殺害的仇恨,強行令身體行動起來,將那五鬼殺掉了。
但這一次他真的不行了,因為這絕望是來自于內心深處,而不是外界強加給他的。
在成為南宮家弟子那一刻起,他就完全將自己交付給了南宮家,全心全力為其效力。在成為南宮家弟子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南宮云,南宮天,南宮尊的恩情完全淹沒,他生為南宮家人,死為南宮家鬼。
南宮家賞識了他,發掘了他,令他感到自己還活著,不用仇恨也能活在這個世界上。
六年前那恩人問他到底值不值得救他一命,后來那恩人救了他,因為他是仇恨之物,對那人形黑影的仇恨可以令他不會被侵蝕吞噬,化身為與那怪物一樣的怪物。
而成為南宮家弟子之后,他感受到了另外一種能讓他活著的力量,就是賞識,發掘,厚愛,厚愛到了偏愛的地步,這對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來說,形同重生。
他甚至有時候完全忘了那人形黑影,閉關的時候他就完全忘記了它,滿心思就是苦練不止,以報答南宮家的賞識和偏愛。他已經認為他是南宮家的東西了,哪怕沒有人將他當成人來看,他也不在意。
就連慕弈軒百般出言譏諷,他都不會發火動手。在南宮家呆著的第一天起,他早就已經開始變了,已經不再是靠著仇恨活著的人。
取而代之的,是靠著南宮家對他的賞識和偏愛,如同一個只身流浪了多年的小孩子,終于找到了視自己為親生兒子的父母一樣。也許他早就已經累到了極限,故而這份厚愛令他剎那崩潰,完全將那仇恨拋在了一邊。
而正是那一份仇恨令他如此疲憊幾乎跌倒,故而他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歸宿和厚愛。
不僅僅是他,許飛飛也正是如此才被程梟利用了七年,她認為程梟就是她的歸宿。
方蘭兒重新面對自己和生活,也正是因為有了白青玉,白青玉就是她的歸宿和厚愛,而就算白青玉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她也毫不在意。
可是,如今卻知道了是南宮家先趁人之危意圖搶奪西門昆的墨綠地器,這已經將他的歸宿撕為粉碎。
如此就算了,他此刻才剎那間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仇恨了。正是南宮家將他的仇恨,他原本活著的不可摧毀的力量給抽走,然后以南宮家自身來替代了那仇恨。
但他發現自己竟然像許飛飛一樣,被利用了,昔日是他救了許飛飛,但如今卻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
他本該仇恨那南宮家,但他恨不起來,這才是最可怕的,他已經完全恨不起來。
因為他累了,早就因為仇恨而累了。因為累了,所以渴望找到歸宿,可惜他找到的是南宮家。
昔日那恩人曾經問他,若是有一天他根本做不到仇恨著那人形黑影,怎么辦?他記得自己曾說,他活著就是為了殺掉它,否則就不要讓他活著。
但如今,他明白了,他根本做不到,也許早在六年前,他就應該被那恩人殺掉。他其實早就累了,所以將自己交給了南宮家,這是致命的開始。
現在,南宮家給了他致命一擊。
如同那墓中人所言,但凡是南宮家想要的東西,誰都阻止不了。何況他如今的狀況,就連離開這個無底深淵都辦不到,更別提就算回到了南宮家,又要怎么辦,南宮家從一開始就一直懷疑他。
而那南宮瞳已經確認了他與西門家有關系,就連她都這么認為,南宮家其他人更加不用懷疑。她自幼將自己隔絕起來,對南宮家來說行同一個旁觀者,算起來比那南宮尊都還要冷靜。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連旁觀者都認定了,當事人自然不會否認。
再退一萬步,就算南宮瞳也認為有人暗中操控了事情的發展方向,但那個人是誰?是南宮天?是南宮云?是南宮尊?
沒有人知道,這個人藏得如此之深,毫無破綻。
就算他能猜出來是誰,他又離不開,許飛飛此刻也早已經喪命。而在他離開南宮家的時候,白青玉人等也該早就遭到了毒手。
如此一來,就算他能離開這無底深淵,他又能做什么?讓許飛飛與白青玉人等起死回生,然后逃命?或者與西門昆一起討伐南宮家?
西門家僅剩西門昆一人,這個歷盡人生滄桑的老人,自己也都放棄了一切,只想一個人靜靜等待死亡,更何況是他區區一個毛小子?
最后,許飛飛與白青玉人等此刻該是早已經喪命,就算他準確地知道那個幕后之人是誰,他只身一人返回南宮家,不是正中了南宮家的意思,將他斬草除根了么?
他喃喃道:“我好累啊,我不想看到任何東西,我不想聽到任何聲音。”
墓中人聞言沉默了一陣子,冷笑道:“也許那西門昆死老頭的選擇才是對的,這世道上人比怪物還要可怕,你太年輕了,竟然一頭扎入天下三大家這種大家之中。”
“依老夫所看,天下三大家之所以能至尊至今,除了乃是血脈之家,除了手持天下三大神器,更致命的是,掌握著人的致命弱點,一入三大家深似海,你已經被那洪流擊碎了。”
他嘿嘿嘿笑起來:“老夫倒還好,在絕望之際老天將你送到面前來,老夫適才稍微試探,這三元功只要與那奇功合為一體,便就能大成,只是其中如何融合,確實令老夫頗為頭痛,不過并非辦不到,只要再給老夫一點時間,老夫必定能將這兩套功法合二為一。”
史易拓不再做聲響,也許像西門昆那樣隱居世外才是最明智的選擇,或像是墓中人那樣,有著單純的追求才是幸福,看他哪怕是被封于墓中,卻并沒有如此絕望。
他眼前幻化出家鄉被毀的場景,親人在血泊之中橫躺著,但他卻沒有絲毫恨意,反而感到一陣解脫。
他迷迷糊糊道:“對不起,我辦不到,我不想再背著那么沉重的東西了,放過我吧,讓我跟你們走,跟你們在一起,這邊不是我能過的生活。”
迷迷糊糊之中,他看到了那人形黑影,慢慢從黑暗之中浮現出來,兩點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朝他伸出了利爪,往他的頭頂上慢慢抓下來。
他渾身放松,笑道:“殺了我吧,是你贏了。”
忽而渾身一陣暖流流進來,隱隱約約聽那墓中人道:“老夫并未修習過那奇功,既然你已經放棄了活著,那就讓老夫用你來做試驗吧,那人不也是因為想要找個人試功,才答應傳授與你的嗎?”
史易拓淡淡一笑,他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幻覺,還是真的。他這副已經死了的身軀,早就往那黑暗之中墜落下去,將他也開始慢慢拖了下去。
這一次的感覺很奇怪,并沒有像上次被放血的那樣難受,他的身體一陣輕飄飄的宛若沒有任何重量,并不會窒息。
這種舒服的感覺宛若像是母親的輕撫,令他微笑著瞇起了眼睛。
芙莉那嬌小的身軀忽而開始顫抖起來,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躺在墳頭上的史易拓,她的聲音居然開始哆嗦起來:“住手,請住手,好可怕,好可怕。”
墓中人冷笑道:“不錯,這就是一正一邪合二為一的可怕,三元功,老夫已經大成了。”
芙莉不住哆嗦,渾身劇顫,雙眼睜得大大,身影倏然出現在史易拓身邊,哀求道:“不要,求你不要,請住手。”
墓中人哈哈大笑:“老夫當以為你不是人,但看來你果然還是人,只是腦子時常有毛病,說你沒感情,也是老夫錯了,你居然會害怕,居然也會哀求。”
芙莉抓住了史易拓的手,將他從墳頭上拖走,渾身驚懼地哆嗦:“不讓你得逞,好可怕,不要看到可怕的東西。”
墓中人終于是被她奇怪的話給愣住了,他在墓中無法看到外面的景象,禁不住冷聲道:“已經太遲了,老夫已經將他體內的兩套奇功合二為一,快告訴老夫,這小子如今是什么狀況,活過來了嗎?”
芙莉渾身一震,剎那觸電一般放開了史易拓的手,身影一虛,出現在十丈開外,卷縮成一團,將腦袋埋進膝蓋里,瑟瑟縮縮看過來,連大氣都不敢出。
但見那墳頭上兩點紅光微微一晃,出現在這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