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伴著寒氣降臨，當(dāng)我們到達(dá)旅館的時候，院落中已經(jīng)燃起了燭火。

門前的一個從人看到我，愣了愣，似乎不敢相信。隨即，他喜出望外地向里面大聲呼喊，連忙地跑上前來行禮。

片刻，幾個人影從旅館里奔跑出來，當(dāng)先的正是寺人衿。

“君主……”昏暗的火光下，她睜大眼睛看著我，臉上驚喜交錯，未幾，卻突然抓住我的手臂大哭起來。

我滿心愧疚，忙好言安慰。

寺人衿哭了許久，仍不依不饒地控訴，那天我明明說好了隔日的黃昏前回來，她和一眾從人在旅館中苦苦等候，卻天明了也不見我的人影。他們心焦不已，又無從打探，懼怕得不得了。

“小人憂急，幾欲往王宮見太后……”她擦著眼淚，說：“幸得楚太子來到……”

“楚太子？”此言一出，我暗吃一驚，急忙打斷道：“楚太子曾來此？“

寺人衿一怔，點頭。

“何時來的？”我問。

寺人衿答道：“就在君主離去后的隔日黃昏。”

隔日？我腦海中飛快掠過那天的情形。那時在犬丘，情勢難料，見到大舟時，自己便只想著脫身。不想熊勇便果真返豐了，而且還來旅館找我……

“他說了什么？”我又問。

寺人衿看看我，似有猶豫，有些囁嚅：“小人當(dāng)時間君主未歸，不由心慌。楚太子來到，問君主何在，小人一時遮掩不及，被問出實情……”

我看著她，也明白以熊勇的心智，其中端倪是瞞不住的。

“而后呢？”我緊接著問下去。

寺人衿道：“楚太子語于小人，他晝時曾在王宮見到一人，像極了君主，故而來問。”

我微怔，心中驚詫莫名。

“此番卻多虧了楚太子。”只聽她繼續(xù)說下去，頗有感慨：“小人那時聞得此言，便欲往王宮問詢，卻無車馬。楚太子叫小人勿慌，當(dāng)即遣人往王宮詢問，又在館中等候了兩個時辰，從人歸來，言君主果然在太后宮中。”說著，她從袖中拿出一支木笄，道：“小人見到他帶回信物，這才放下心來。”

我看著那木笄，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時在犬丘郊外遇襲，我的隨身物品都落在了乘坐的馬車上，其中便有這支木笄。

熊勇替我圓出這樣一套謊話來安撫從人，大概是不愿犬丘的事張揚(yáng)出去的。再往前想，熊勇見我不在旅館，必已猜到是那大舟的緣故……我忽然又想起楚束，他出現(xiàn)在歧周戰(zhàn)場，不知與熊勇的關(guān)聯(lián)又是如何？

“君主去王宮可是為等候太子歸來？太子何在？”正思索，只聽寺人衿問道。我抬眼，只見她正看著我?guī)Щ氐氖虖模荒槻唤猓骸澳峭械氖虖暮陀巳绾尾灰姡俊?

我勉強(qiáng)牽牽唇角，想著還是暫時不要刺激她比較好，片刻，岔開話題：“之后你可再見過楚太子？”

“未曾。”寺人衿道：“不過楚太子說他有事要見君主，卻礙于已向天子辭行，不好再入王宮，這兩日常遣人來問。”

“如此。”我沉吟點頭。

“君主，”寺人衿皺皺眉，埋怨道：“君主既去了王宮，便該遣人來告知一聲。若非彼時楚太子知會，我等當(dāng)如何是好？”

我看著她，愧意再度升起，又好言安撫一陣，方同她移步往旅館中走去。

觪顯然對我很不放心。在旅館中休息一宿，才起身就見到了他遣來的使者，對我說天子已至犬丘，兩日后觪他們就會回到豐；觪又特別叮囑我，在他到來之前，哪里也不許去。

我心中訕然，面上卻不動聲色，對于寺人衿好奇的詢問也一律馬虎答過。使者走后，沒過多久，外面的從人進(jìn)來稟報，說楚太子到了，要見我。

這樣快？我微訝，卻心知他終究會來，也絲毫不感到意外。

“請楚太子入內(nèi)。”我對從人說，在上首端坐下來。

只聽外面?zhèn)鱽砑奔钡哪_步聲，未幾，熊勇出現(xiàn)在堂前。看到我，他緩下步子，片刻，面上展露笑容，目光隱隱閃爍：“姮。”

“勇。”我也莞爾，看著他。

話音落下，誰也沒立即開口，熊勇在幾丈外站定，身后沒有一個侍從。

對視片刻，我淡笑地向下首一席微微抬手：“勇入座。”

熊勇含笑，大方地走到那席上坐下。

我又看向一旁的寺人衿，道：“你且退下。”

寺人衿愣了愣，疑惑地看我。

我目光篤定。

“諾。”她看看熊勇，猶豫片刻，道：“館人欲行修繕之事，稍后恐有不便。”

我頷首：“知曉了。”

寺人衿不再說什么，行禮退出去了。

“姮這寺人忠實之至，”當(dāng)寺人衿的身影消失在堂后，熊勇笑笑，手指輕叩案沿：“那日被她盤問許久，若非命人取來姮那木笄，勇險些奈何不得。”

我看著他，這人到底爽快，或許也是清楚這事我必已知曉，不等我開口便全交代了。

“此事姮須謝過勇。”我平靜地說。

熊勇咧咧嘴，似頗無奈：“姮何須如此，若欲見虎臣便告知一聲，勇親自送往又何妨？”

我想了想，也不遮掩，道：“勇何以得知我去向？”

“姮本無多去處，猜又有何難？”熊勇道，說著，自嘲一笑：“勇彼時也是糊涂，豐明明在東，眼見著大舟往西竟全然不覺有異。”

我微微笑了笑，少頃，道：“寺人言勇要見姮，不知何事？”

熊勇看著我，柏青依舊平和，緩緩問道“姮可見到了束？”

消息竟收得這樣快。我愣了愣，目視著他，深吸口氣，低低地說：“勇逗留數(shù)日，便是算定了要來問我？”

“勇初時本為探視，束之事也是剛剛得知。”他注視著我，道。

我不置可否。

“束勇力過人，可惜愚直魯莽。”熊勇又道：“不瞞姮，此番君父期望甚重，束恃勇久矣，早有施展之心。那日我返犬丘尋不見他，已知其意圖，果不其然，兩日后歧周便傳來他的死訊。”他輕嘆：“姮，你既已知曉許多，這些本也不算機(jī)密。只是束為楚士，歿異鄉(xiāng)，勇欲殮其尸而返。”

我沉吟，過了一會，才說：“勇又何須問我。姮不過女子，戰(zhàn)場之事本不由我插手，勇欲為其裝殮，還當(dāng)問吾兄長及虎臣才是。”

熊勇看著我，沒有立即接話。

少頃，他微笑，緩緩頷首：“也是。”停了停，他忽而慨然，道：“楚人重靈，只不知如今其尸身完否，可曾遭人翻檢？”

我心中似有什么滑過，抬眼看他，只見他臉上掛著淡淡的惋惜之色。

“姮并未留意。”我不經(jīng)意地垂眸，伸手到案上的豆里拈起一枚棗：“吾兄這兩日即至，勇可與他一見。”

“如此。”熊勇道，聲音輕松。

外面?zhèn)鱽硇┼须s聲，似乎是館人正修補(bǔ)屋漏。堂上兩人頗有默契地誰也沒開口，話語和心思被庭中“篤篤”的敲打聲遮去。

“姮現(xiàn)下可是要等候太子一道返國？”隔了會，只聽熊勇閑閑地說。

我抬眼，他沒有看我，也伸手向案上取棗，動作神色間并無一絲不自然。

“然。”我點頭道。

熊勇若有所思，笑笑：“勇記得姮此來宗周本就是為了太子。“

我莞爾：“姮與兄長乃一母所出，是以自幼親厚。”說著，我瞅瞅他：“吾聞勇在國中也有同胞弟妹數(shù)人。”

熊勇卻搖頭：“勇并無同胞弟妹。”

我愣了愣，自己明明記得曾聽說楚子嫡出子女眾多……

“我母親生下我，未多時便薨了，”熊勇臉上泛起苦笑，道：“如今夫人乃繼室，只不過太子仍舊是勇。”

我了然，略略頷首，目光卻不禁在他臉上稍稍駐留。這人常常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似乎無憂無慮；楚子送他到辟雍入學(xué)，這次的機(jī)密之事也交托給他，重視程度可見一斑。便是我也常常覺得，認(rèn)識的眾多貴族之中，熊勇也許是過得最瀟灑的一個，卻不曾想到他會同我說起這些。

其實，他這樣的情況我并不陌生。比如在杞國，父親在娶母親之前也有嫡子，只不過太子是等到母親生下觪之后才立的。本質(zhì)上講，觪和熊勇的出身正好相反。只是，母親的母家到底是衛(wèi)國，而杞國也無法與楚相比。

不過，我也從不覺得熊勇簡單。其心思老成我是向來知道的，想來，現(xiàn)在的楚子夫人并非他生母，又另育有嫡子，于熊勇必然是不小的壓力。

“勇將來若做了國君，可有欲為之事？”我莞爾，輕輕撇開話頭問道。

熊勇愣了愣：“欲為之事？”他眼睛閃了閃，點頭：“有。”

“何事？”我問。

熊勇一臉認(rèn)真，道：“娶如姮一般美貌的女子，帶她摘橘。”

我登時無語。

熊勇看著我，卻突然發(fā)出一陣大笑，指著我前仰后合：“我料定姮是如此反應(yīng)，果不其然！”

我對他不羈成性的舉止已有了經(jīng)驗，無奈地瞪他一眼。

“姮何必再問，”好一會，熊勇道。他唇邊仍帶著笑意，玩笑之色卻漸漸斂起，指頭隨意地將一枚棗挾在掌中把玩，語聲淡淡：“勇平生所愿者，唯楚再不屈為周之下……”

“嘩！”一聲，屋頂上的一垛茅草伴著木料，忽而落在了堂前的石階上。

熊勇收住話，沒再往下說。

“君主！”寺人衿跑進(jìn)來，舉袖揮散周圍漫開的塵氣，催促道：“君主，館人修繕屋舍，堂上不宜多留！”

我看向熊勇。

他也看著我，片刻，笑了笑，起身道：“待太子至此，勇再來拜望便是。”

“如此，”我莞爾，也不留他，欠身道：“勇慢行。”

辰時的光景仍帶著蒙蒙的昏暗，旅館中卻早已點起松明，侍從們進(jìn)進(jìn)出出地將物品收拾齊整。

“太子吩咐，稍后即可啟程。”寺人衿過來對我說。

我點頭，卻將目光望向旅館前的周道。

在館中住了兩天之后，昨天夜里，觪果然風(fēng)塵仆仆地趕了來，從人車馬一個不落。

“為兄何嘗食言。”他看著一臉驚喜的我，笑得風(fēng)度翩翩。

不過，姬輿沒有隨他來，據(jù)說觪抽身返國，許多事都留給他料理，此時還在犬丘。

我知道姬輿此時是分不開身的，只向觪問問他幾日來的狀況，知道他身體無恙，心中也踏實不少。

“此番大勝，子熙居功至偉，天子定少不得一番嘉獎。只是戰(zhàn)事方畢，又兼旬伯新薨，到底忙碌些。”觪解釋道。

我心中有些黯然。旬伯的死于姬輿而言也是大事，想必他現(xiàn)在心里并不好受，自己卻無能為力。

事事俱備，我們須日夜兼程趕回杞國，觪和我約定第二天一早就出發(fā)。

不料天沒亮的時候，熊勇卻來了。

觪見到他，面上似笑非笑，卻鎮(zhèn)定得很，邀他到堂上一坐。兩人談了一頓飯的時間，待出來，各自神色不改。

“勇多有叨擾，太子后會有期。”階下，熊勇行禮道。

“吾子慢行。”觪還禮。

我從廊下朝他們走過去，未至跟前，熊勇忽而抬頭，目光正正投來。我朝他略略一禮，熊勇看著我，嘴微微張了張，卻沒有出聲，片刻，他向觪再一禮，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

“阿兄與楚太子說了什么？”眼見熊勇離開，我走到觪身邊，小聲問。

觪唇角揚(yáng)了揚(yáng)：“自然是你上回遇襲之事，并那楚人尸首，楚太子愿以帛百匹贖之。”

我想了想：“那骨符之事又如何？”

“骨符？”觪微訝地看看我，道：“他并未提起。”

我懵然，怔忡間，卻聽不遠(yuǎn)處傳來熊勇的聲音：“姮！”

我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他坐在車上，向我露出笑容，大聲說：“你將來若育下女子，不可許他人，我孺子須帶她摘橘！”

我愣住。

四周頓時鴉雀無聲。

熊勇卻看著我又是大笑，轉(zhuǎn)回頭去，對御人道：“走！”車馬轔轔碾過道路，風(fēng)中只余遠(yuǎn)去的楚語吆喝之聲……

周道上依舊空空如也。

時辰尚早，縹緲的晨霧中，筆直的大路兩頭都不見人影。

“君主，該上車了。”寺人衿將車內(nèi)的物件再檢查一遍，對我說。

我略一頷首，目光投往剛才熊勇離去的方向。

心中不由地生出些感慨，這一別之后，我和熊勇各走各的路，或許再難見面了……這么想著，我忽而自嘲一笑。何止我和熊勇，姬輿、觪還有燮他們，無一不在走著自己的路。

“君主。”寺人衿撩開簾子，催促道。

我最后望了一眼西來的方向，深吸口氣，扶著她的手踏上乘石。

御人坐到車前，準(zhǔn)備駕車。馬車微微動了動，鑾鈴在風(fēng)中“叮叮”輕響，似夾著遠(yuǎn)遠(yuǎn)的蹄聲傳來。

蹄聲？我愣了愣，心頭似劃過一絲光亮，隨即撩起簾子，大聲道：“且住！”

寺人衿和御人皆疑惑地望向我。

我忙探出車外，朝后面望去。

道旁巨木的樹干深深淺淺，映著斑駁的光影。

時間似微微凝固，我睜大眼睛，唇邊漸漸漾滿笑意。

周道上微風(fēng)輕拂，只見遠(yuǎn)處，驪駒疾馳而來。金色的霧氣似被四蹄攪動一般，在淺淺的陽光中變幻，卻襯得那馬上人的身姿愈發(fā)昂藏，慢慢變得清晰的面容上，雙眸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