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縣,縣衙內堂。
一個長衫儒袍的中年男子,靜靜候在書房外。
少頃,書房內傳來一聲輕喚:“閔師爺,進來吧。”
閔師爺推門而入,進房先恭敬一禮:“學生問大人安。”
被他問候者年方而立,坐在書案后正捧著一本古籍研讀,聞言淡淡一指客座,閔師爺不敢相擾,只得安心等候。
過了有半個時辰,那人才將古籍放下,露出一張方正古樸的面容。
此人名為孔令暉,乃是鳳棲縣縣令。
和普通佐官不同,像是縣令這種正應官,必須是進士出身。
大楚凡進士者,一旦高中,就有進入“玉液華池”洗練己身的資格。
哪怕之前沒有絲毫修為,洗練后至少能達通脈絕頂,這便是天下邪祟不絕,但大楚依舊能安坐江山的底氣。
且在進士赴任前夕,還可挑選“鳳衛”為侶。
無論是權力,還是所能掌控的力量,甚至是自身修為,都絕非其他官吏可比!
此時孔令暉放下古籍,平靜問道:“早起前來何事?”
閔師爺躬身道:“大人,昨夜出了幾樁命案。”
孔令暉面無異色。
鳳棲縣幾十萬生民,死個把人算什么?
平時這等事甚至都很難驚動他,他作為一縣長吏,日常事務自有下屬官僚,三班六房前去處置。
處置不了的,也有麾下幕僚去應對。
老百姓認為縣尊每日升堂斷案,又苦又累,那純粹是自家臆想。
作為一縣主官,賦稅有錢谷師爺,打官司有刑名師爺,往來公文有書啟師爺……
若問老爺做什么?
時來三兩友,杯酒入清喉,觥籌交錯議春秋,勾欄瓦舍褪輕裘,服下靈龜展勢方,坦蕩赤裸隨處游……
當然,孔令暉年紀尚輕,仍有遠大前程,不會自暴自棄,他每日研究的除了是修行,還有鉆營之道。
唯獨縣中百姓的死活,卻不在其考慮范圍內。
不過孔令暉能高中進士,自然不是蠢人,知曉若是一般命案,主管刑名的閔師爺不會來攪擾他。
見其臉色鄭重,泰然道:“講講。”
閔師爺道:“昨夜死的幾人,都和袁家有關,一人姓韋行五,是個潑皮。另一人姓崔,原是一家藥行的車把式。最后一個叫閻彪,是袁主簿兒子的跟班……”
孔令暉臉上古井無波,知道閔師爺的話沒完,耐著性子繼續聽。
旋即,對方就把整個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
從袁知行惦記上回春堂惹出人命,到引出李清源以巨石堵門,乃至最后袁家的應對,整個事件如他親歷一般,細節上都分毫不差。
孔令暉終于提起幾分興致,凝思片刻道:“那閻彪寧可逃走,得罪袁家也不敢來縣衙狀告道士?”
閔師爺道:“實是如此。大人,此事背后還有著趙縣丞的影子……”
孔令暉嗤笑道:“這莽漢居然也長心眼了。”
閔師爺見孔令暉依舊沒太在乎,顯然沒意識到問題嚴重性,語氣不由沉重幾分。
“大人,袁家已有妥協之意,袁主簿已經親縛其子,稍后便可能將人送來認罪。”
孔令暉有些訝然:“那道士居然讓袁成瓚怕成這樣?”
“大人,那道士還贈給您一副字,不知……”
孔令暉一怔,蹙眉道:“拿來我看。”
得到允準,閔師爺先擦了擦手,才在袍袖中小心翼翼的把那副字取出,展開放于桌案,又以硯臺壓好,靜待縣尊觀看。
孔令暉本來面帶譏嘲,他乃進士出身,一個方外之人,居然敢寫字拿到他處獻丑。
可目光一落到紙上,目光陡然一變,臉色也僵硬起來。
良久,孔令暉才勉強笑了笑,看向閔師爺道:“你來說說,這幅字是什么意思?”
閔師爺眼皮一跳,見縣尊正灼灼看著自己,有些支吾道:“學生不敢妄言。”
“說說嘛,本官這點氣量都沒有?”
其實說出這句話的人,有沒有氣量已經很顯然了。
但閔師爺能力不錯,情商可就差了點,居然鬼使神差地應了句:“那學生就斗膽一言了。”
“大人,這副字寫的是一句五言,‘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乾坤者,天地無極也。”
“道士寫這幅字,分明是說自己閱盡滄海桑田,凡塵俗世,但俯身面對草芥,依舊心懷悲憫之情。這是道士以自身胸懷為比,委婉勸慰大人要愛護治下百姓。”
閔師爺沒注意縣尊的臉色,指著字上筆鋒,繼續闡述高論。
“大人,最重要的是這筆法。您且看,上一句‘已識乾坤大’,這五個字之靈動飄逸,宛如吳帶當風、高古游絲。所謂‘字如其人’,道士能寫出這幾個字,說明‘已識乾坤大’可并非妄言啊!”
講到這,閔師爺目露癡迷,又指向下一句。
“大人,‘猶憐草木青’這句溝壑一轉,宛如春雨潤含豐腴,又包含多情傷感,足見下筆真摯,一個‘憐’字,怎不令觀者動容!大人……”
閔師爺搖頭晃腦的品鑒,不防一回頭,卻看到縣尊唇角哆嗦,青筋暴起,明顯處在暴走的邊緣了。
他猛地一個激靈,忽然意識到自己見獵心喜,太過失言了。
同樣一副字,給清官看那是贊揚,給貪官看,可就是譏諷了。
閔師爺趕緊賠罪:“大人……”
可話沒出口,就被孔令暉打斷了。
“閔師爺,道士如此辱我,你說本官該如何應對?”
“大人,我看道士未必有此意……”
“未必有此意?”
孔令暉冷笑,袁成瓚是自己的人,道士收拾袁家就是在打自己的臉。
而其行為隱隱有為趙墩柱站腳的苗頭,若不掐死,再過些時日州府來人考評,治下不靖的黑鍋難道要自己背?
他乃大楚正應七品,豈會怕一個區區野道?
“閔師爺,眼見本官受辱,你難道拿不出個主意?若真如此,等夫人回來,本官可要和她說道說道。”
閔師爺一滯,思慮許久才道:“大人,學生有兩策……”
“講來。”
“回春堂通過‘義診’邀買民心,一月內不宜與其沖突,以防激起民怨。可先靜觀其變,待‘義診’后放榜,就言縣中出了妖道,重金招募壯士鏟除,進可試探其人,退可震懾屑小。”
孔令暉點點頭:“接著說。”
“上清觀下有一小葉莊,等州府來人前,可驅使臨縣盜匪前往劫掠,趙縣丞掌轄下治安,此舉一能分化兩者,二能多扣個罪名在其人身上。”
孔令暉意味深長地笑道:“不錯。那副字你蓋上本官名印。將其裱好,等回頭送到余府君那里。”
“這……”閔師爺有些遲疑:“大人,余大人應是知曉大人的字體的。”
他沒敢說憑你寫不出那字。
孔令暉不以為意,往椅背上一靠,呵了一聲。
“此乃本官突破先天境時,感民生艱難,生民困苦所悟,既是頓悟,自然可遇不可求耳!”
PS:感謝書友彌羅大帝的月票支持,感謝各位書友的追讀收藏推薦票。
小道努力寫吧,再慘也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