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厭女(增訂本)
- (日)上野千鶴子
- 1559字
- 2023-05-29 14:46:21
2015年中文版作者序
聽說拙著《厭女》要被翻譯成中文了。
本書原有一個副標題“日本的厭女癥”,若在此代入其他國名,便成為“中國的厭女癥”“韓國的厭女癥”“越南的厭女癥”,等等。“厭女癥”一詞適用于各國社會。我的這本書是受到研究英國文學的美國學者伊芙·塞吉維克的《男人之間》一書啟發而寫的,所以,“英國的厭女癥”“美國的厭女癥”,也同樣存在。很遺憾,目前我們還很難想象沒有厭女癥的社會。
本書由理論和實證兩個方面構成。塞吉維克提供的由“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恐同”“厭女癥”這三項要素構成的理論裝置非常好用。通過這個理論,我們懂得了“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與同性戀的區別,也懂得了同性戀男性被“女性化”的理由。更重要的是,我們知道了,所謂“男人氣”,是通過將女人“他者化”才得以定義的,即男人氣=不是/不像女人。
塞吉維克提出的這個理論裝置銳利明快,以至于誰都想運用它來解剖自己手頭的材料。“喔,對了,那個集團原來就是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的集團”“那個總是圍著女人屁股轉的男人,原來有厭女癥,其實是厭女癥”……讀者應該會發現,即使在中國,也和日本一樣存在著無數可以用這個理論工具來解釋的現象,并且因此而感到沮喪。因為,這恰恰是男人們一點兒也沒變的證據。
“婦女能頂半邊天”,這句充滿豪邁之氣的口號,我們是從社會主義中國學到的。可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后,傳到我們耳里的,凈是什么“企業喜歡男生”“女性就業難”之類,和資本主義沒有兩樣。當我得知“婦女回家”現象時,著實吃了一驚:日本女性希望掙脫主婦處境,難道中國女性反倒想回家當專職主婦嗎?社會的變化充滿矛盾。女人之難,似乎不分東西、不論體制。中國有中國的厭女癥,期待有人來研究。
我們知道,日語是一種混合語言,在歷史上吸收了很多漢語和英語等外來詞匯,其結果就是漢字假名交雜的句子和用片假名表音的外來語。日語的這種特性,使得攝取外來概念時十分通融自如,但是也可以說,這反過來耽誤了外來概念的日語翻譯。在日語中,feminism、misogyny等詞匯,是直接使用表音符號的片假名來標示的,所以,當我知道feminism在中文里被譯為“女性主義”、women’s center被譯為“女性中心”時,曾在心中感嘆不已。本書的misogyny一詞,亦被譯為“厭女癥”,譯語之妙,讓人不禁喝彩叫好。“厭女”,當然就是一種“病”。那么,homosocial和homosexual,又是怎么區分翻譯的呢?實在令人興味盎然。
厭女癥這種病,不是只有男人才患,女人也會染上。厭女癥這一概念的有力之處,正在于它也可以解釋女性的陰暗面。正如本書所論,比起男人的厭女癥,女人的厭女癥更加麻煩,因為女人的厭女癥是自我厭惡。理解了這一點,許多謎都能解開。比如:為什么女人之間圍繞男人相互對立?為什么說女人的敵人是女人?為什么母女關系復雜糾結?等等。雖然這些問題并不因為我們懂得其中緣由就立即能夠解決,但是,至少,理解能成為面對問題的第一步。
日本的女性主義一直受著各種外來影響,本書也受到了塞吉維克這位研究酷兒理論的美國學者的影響。于是,有人說,日本的女性主義不過只是來自歐美的舶來品。
在這里,讓我們來反駁這種批評。著名的后殖民主義理論家斯皮瓦克(Gayatri C. Spivak),出生在印度,擁有美國的永久居留權,執教于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從事英國文學研究。在訪問日本期間的一次性別理論研討會上,她聽到一位歐洲學者提出“社會性別”這一概念并非日本本土原有的概念時,如此回應道:
“一個概念,無論誕生于何處,只要能為我用,便當盡管去用。”
當一個理論被用于實證時,理論會因適用的對象和文化背景而得以“本土化”。讀過這本書之后,一定會有讀者忍不住想應用它來探究自己所屬社會的問題吧。正如我論“日本的厭女癥”一樣,讀者中也會有人去論“中國的厭女癥”吧。我期待著讀到那本書的日文譯本。
不過,倘若出現了這一理論也無法說明的現象呢?那就讓我們歡迎這種脫離厭女癥的新變化之前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