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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爾芬地

凍雨如濾過細篩,沙沙而下,就像隱身的天神將晶瑩透亮的稻米一把把撒落下來,落地即成冰晶。街燈下一切如此迷人:宛若銀裝仙女,康斯坦絲心想。不過,她是會這么想的;她很容易被美妙迷人的東西所吸引。美只是一種幻覺,也是一個警告:美自有其暗黑的一面,就像有毒的蝴蝶,迷人卻自有其黑暗面。她應該考慮到冰風暴即將給人們帶來的風險、危機和痛苦。據電視新聞報道,冰風暴已經來了。

平板高清電視是埃文為了觀看曲棍球和足球賽買的。康斯坦絲倒是寧愿要回那臺老舊模糊的電視,那上面會有怪異的橘紅色人影,畫面常常泛起漣漪,色彩時暗時明。有些東西在高清像素下表現不佳。她就討厭突兀地堆在人眼前的那些毛孔、皺紋、鼻毛、白凈得不可思議的牙齒,而在日常生活中,你對這些東西還能視而不見,現在,你像是被迫做了別人家的浴室鏡子,那種具有放大功能的鏡子,這類鏡子很少能帶來愉悅的感受。

幸好,天氣播報員站得都很靠后。他們得關注地圖,手勢做得很大,就像20世紀30年代電影里的迷人的侍者,或即將揭開幕布展示飄浮女子的魔術師。瞧!鵝毛大雪大范圍覆蓋整個大陸!瞧它蓋住了多大一片地方!

此時,鏡頭移到戶外。兩位年輕的評論員,一個小伙、一個姑娘,都裹著時髦的黑色皮大衣,臉龐被一圈淺色毛皮圍著,蜷縮在不斷掉落水滴的傘下。小汽車緩緩地從他們身旁滑過,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器費力地搖擺著。他們很興奮,都說從未見過此番景象。當然沒見過啦,他們都太年輕。接著,出現了一些災難畫面:一起連環車禍,一棵倒下的大樹砸中了房屋的一部分,一團糾纏的電線不堪冰雪的重負被拉斷,晃來晃去十分危險,一排被雨雪覆蓋的飛機擱淺在機場里,一輛巨型卡車被折彎,傾斜地側翻著,還冒著煙。現場來了一輛救護車、一輛消防車,還有一群穿著雨衣的工作人員,有人受傷了,這畫面總能讓人心跳加速。一個警察過來了,胡子上蒙著冰晶,白花花的,他語氣嚴厲地懇請大家待在室內。這不是開玩笑,

他沖著旁觀的人們說道,別以為你們能勝過老天!他那皺起的、被雨雪覆蓋的眉毛顯得很高貴,就像20世紀40年代鼓動人買債券的海報上的形象。康斯坦絲記得這些海報,或者說她相信自己是記得的。不過她也許只是從歷史書、博物館展品或紀錄影片中記住了這些畫面,有時候,真的很難把這些畫面鐫刻在記憶中。

最后是觸動情感的輕輕一筆:一條流浪狗出現了,幾乎要凍僵了,包裹在一條粉色的兒童睡毯里。要是換成一個挨凍的嬰兒會更好,不過要是沒有嬰兒,用狗來替代也行。兩位年輕的評論員做出噢真可愛的表情;姑娘輕撫著狗,狗無力地搖動著濕透的尾巴。“幸運的家伙”,小伙子說道,就像在暗示:你要是不乖,也會落得如此下場,甚至都沒人來救你。小伙子轉向鏡頭,做出凝重的表情,即便他顯然還有大把青春。他說道,事態還會更嚴重,因為暴風雨的主力部隊還沒到呢!芝加哥的情況更糟糕,事情經常如此。請繼續關注!

康斯坦絲關掉電視。她走到房間另一頭,調暗燈光,在前窗旁坐下,盯著窗外路燈下的那片黑暗,望著世界變成了一顆顆鉆石,那些樹枝、屋頂、水電線路,一切都在熠熠閃爍著。

“阿爾芬地。”她大聲感喟。

“你得來點鹽。”埃文在她耳畔說。他第一次對她說話時,她很吃驚,甚至嚇著了,埃文消逝于有形生存空間至少已有四天,不過現在她已經輕松多了,盡管他還是很出人意料。聽到他的聲音已經很棒了,哪怕她根本無法和他有任何形式的對話。埃文的介入往往是單向的:即便她回應了,他也不會答復。反正以前他倆之間差不多也是這樣子。

她不知道以后該如何處理他的衣服。她先是將它們掛在衣柜里,可每次打開柜門,看到那些衣架上成排的夾克和西裝,看到它們無聲地等著埃文去穿著走出去,她就心煩意亂。那些粗花呢上衣、羊毛衫、格子襯衫……她就是沒法送給窮人,照理這么做挺合乎情理的。她也沒法丟棄:這樣不僅浪費,也太突然,像是硬扯掉繃帶似的。于是她把衣服折好,存放在三樓的一只箱子里,還放了些樟腦丸。

白天還行。埃文似乎也不在意,他發出的聲音泰然愉悅,隨著領路的腳步聲而一起一落的說話聲,和著伸出食指點這兒點那兒的發令聲。這兒走,買這個,就那么做!略帶嘲諷的聲音,玩笑話,故作輕松,這是他生病前常對她的態度。

可到了夜晚,一切就復雜起來。噩夢來了:箱子里傳來抽泣聲,傳來痛苦的抱怨,懇求放他出來。大門口有陌生男人言之鑿鑿地聲稱自己就是埃文,但他們并不是。此外,他們身穿黑色沖鋒衣,樣貌嚇人。他們想要一些亂七八糟的、康斯坦絲都弄不明白的東西,更糟糕的是,他們還執意要見埃文,從她身邊擠過去,顯然是殺氣騰騰的。“埃文不在家。”她央求著,盡管三樓箱子里不斷發出緘默的求救聲。等他們開始咚咚咚地走上樓梯,她醒了過來。

她考慮服用安眠藥,雖然她知道藥物容易上癮,而且會引發失眠癥。也許她該賣了房子,搬去公寓住。葬禮時孩子們就這么使勁建議她,他們也不再是孩子了,在新西蘭和法國的城市里定居,遠到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常來看她。他們的妻子活潑、機智、事業有成,一個是整形醫生,一個是注冊會計師,而且顯然都很支持他們,這樣就成了四對一的局面。不過康斯坦絲堅定不移,她不能放棄房子,因為埃文在里面。盡管她足夠聰明,不會向他們透露這事。他們一直以為她是由于阿爾芬地而有些舉棋不定,雖然干這種事一度很賺錢,可縈繞它的狂熱氣息似乎消散了。

公寓是養老院的委婉說法。康斯坦絲并不因此有所介懷:他們也是為她好,不僅是圖方便,而且他們目睹這亂糟糟的局面,焦慮心情可以理解;不僅因為康斯坦絲心緒混亂(哪怕他們承認她經歷著喪偶之痛),還因為,舉例說吧,她的冰箱也亂七八糟的。冰箱里的東西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簡直是一片沼澤地,她都能聽見他們腦子里的聲音。肉毒桿菌泛濫,她居然沒病倒也真是奇跡。她當然不會啦,因為最后那幾天她壓根兒沒怎么吃東西,就是蘇打餅干、芝士條,直接從罐子里挖點花生醬。

兒媳們孝心滿滿地應對一切。“您想吃這個嗎?嘗嘗看?”“不,不,”她哀嘆著,“我不要!全扔了!”三個孫輩的孩子,兩女一男,都曾參加過某個尋找復活節彩蛋的活動,他們不停找著杯子,里面都是康斯坦絲喝了一半的茶和可可,放在家里到處都是,這會兒都已經覆蓋了一層灰色或淺綠色的東西,顏色因其成長階段的差異而不同。“瞧,媽媽!我又發現一杯!”“呃,真惡心!”“爺爺在哪兒?”

在養老院她至少有同伴。這樣會減輕她的負擔,還有責任,因為她住的房子需要維護,需要照料,她干嗎再被這些雜務拖累呢?兒媳們就詳細提及了這些想法。康斯坦絲可以打打橋牌,或玩玩拼字游戲,她們建議道;或是雙陸棋——據說又流行起來了。這些游戲都不累腦子,也不耗神;或者還有某些不激烈的集體游戲。

“還不到時候,”埃文說話了,“你現在還不需要這些。”

康斯坦絲知道這聲音不是真的。她知道埃文已經死了。她當然知道!其他人,其他那些近期失去親人的,也有同樣的,或類似的感受。它被稱為幻聽。她聽說過,這很常見。她沒有瘋。

“你沒有瘋。”埃文安慰道。每次他覺得她感到苦悶時,就會很溫柔。

在鹽的事情上他是對的。這周她本該早些儲存一點融冰鹽的,可是她忘了,這會兒她如果還弄不到,就會困在家中,因為明天這條街就會變成溜冰場。假如冰層好幾天都化不掉呢?食物會短缺,她就會成為那些統計數據中的一個:孤寡老人、體溫過低的人、餓死的人,畢竟,就像埃文此前說過的,她并非不食人間煙火。

她得冒險出去一趟。哪怕一袋鹽也足夠用在臺階和走道上,這樣人們就不會摔壞了,更別說她自己了。最好街角那家店就有,才兩個街區之隔。她得帶上兩輪拉桿購物袋,那個紅色的袋子還防水,畢竟鹽很重的。只有埃文會開車過去,她自己的駕照早已過期幾十年了,因為她一旦發現自己和阿爾芬地有了千絲萬縷的關系,就覺得太容易分心,不適于開車。阿爾芬地讓人思緒萬千,會忽略諸如停車標志等細枝末節。

外面的路肯定已經很滑了。如果她一意孤行去冒險,沒準會摔斷脖子。她站在廚房里猶豫不決。“埃文,我該怎么做?”她說道。

“別緊張。”埃文堅定地說著。這話并不管用,不過每當他被問起該做什么又不肯服輸時,就會習慣這么回答。你在哪里,我很擔心,出什么事了嗎?別緊張。你真的愛我嗎?別緊張。你愛上別人了?

一番搜尋,她在廚房里找到了一個很大的拉鏈冷藏袋,把里面三根皺巴巴的、長須的胡蘿卜倒出來,用那把小小的黃銅鐵鏟往里面灌滿壁爐灰。埃文的肉身消失后,她就再沒生過火,因為總覺得不對勁。生火是一種更新重啟的行為,而她不想重啟,她想延續,不,她是想倒退。

那里還有一堆木頭和引火物,爐膛里還有幾條沒燒完的木頭,那是他們在一起時最后一次生火時用過的。當時埃文躺在沙發上,旁邊還放著一杯令人作嘔的巧克力營養飲料,化療和放療讓他禿了頂。她把他裹著的車用格子小毯四下塞緊了,坐在他身旁,拉著他的手,淚水靜靜地順著她臉頰滑下來,她把頭扭開,以免被他看到。他無須被她的憂傷煩擾。

“真好。”他努力地說著話。那會兒他說話都很費力了,聲音和身體一樣虛弱。不過現在他的聲音可不同。他現在的聲音又恢復正常了,是他20年前的音質,低沉洪亮,尤其是笑聲。

她穿上大衣和靴子,找到手套,還有一頂羊毛帽子。得帶上錢,要用著的;還有房屋鑰匙,要是被鎖在屋外,在自家門口凍成一團,那就太傻了。拉著有輪子的購物袋走到門口時,埃文對她說:“帶上手電筒。”于是她步履沉重地走上樓,穿著靴子進了臥室。手電筒放在床鋪他睡的那一側的床頭柜上;她把手電筒放進手提袋里。埃文最擅長未雨綢繆做好安排。她自己從不會想到要用手電筒。

門前的臺階早就結冰了。她把拉鏈袋里的炭灰撒在冰面上,再將袋子放入口袋,側著身子往下走,一次邁一步,一只手抓著欄桿,另一只手將滾輪購物袋拖在身后,砰——砰——砰。一走到人行道上,她就打開傘,可是沒用,她沒法同時應對兩件事,于是她又把傘收攏了。她拿傘當拐棍,慢慢地走到街上,那里不像人行道上結滿了冰。她顫顫巍巍地走在街中央,用傘平衡著身體。街上沒有車,至少她不會被撞到。

到了最容易打滑的地方,她就多撒些炭灰,這樣就留下了淡淡的黑色痕跡。情況糟糕時,沒準她還能跟著這路線回家呢。這種事在阿爾芬地是會發生的——一道黑色的灰燼,神秘,充滿誘惑,就像森林里發光的白色石頭,或是面包屑,只不過那些灰燼還另有些怪異的東西,某種你需要了解的東西。你得說出一句話或一個短語,方能抵擋住那些無疑是邪惡的勢力,但并非塵歸塵土歸土之類的話,也不是什么臨終禱告,而更像是一種符咒。

“撒呀,拍呀,踩呀,沖呀,咬呀,搗呀,潑呀。”她一邊大聲說著,一邊在冰面上找路。這些都是和灰燼有關的押韻的詞[1],她得把“灰燼”一詞放進故事情節里,或是其中一個故事情節中:由此看,阿爾芬地具有多樣性。紅手米爾茲萊斯最有可能是這些充滿魅惑的灰燼的發源地,因為他自身就是扭曲的、狡猾的霸凌者,喜歡用洗腦的幻象來迷惑游客,引誘他們誤入歧途,將他們鎖進鐵籠子,或是用金鏈子將他們綁在墻上,拿多毛的漢克小鬼、藍藻人,還有小火豬等諸如此類的東西來折磨他們。他就愛看著那些人的衣服,如絲綢袍子、刺繡衣服、毛皮披肩、亮閃閃的面紗等,被撕成碎片;看那些人求著饒,扭動身子,很是妖嬈。等她回家后,可以再細細琢磨這些個錯綜復雜的細節。

米爾茲萊斯的臉長得就像她的前雇主,她之前當過女招待。那人就愛拍人屁股。她都懷疑他是否讀過這個系列故事。

這會兒她走到了第一個街區的盡頭。走出戶外或許并不壞:她滿臉濕漉漉,雙手凍僵了,融雪還順著脖子往下滴水。可是她既然上路了,就得把事做成。她呼吸著冰冷的空氣;冰凌子沖著臉龐飛來。風越來越猛,電視里也是這么預報的。不過走在暴風雪中自有一種輕快,令人振奮:它把雜亂一掃而空,讓人大口呼吸。

街角商店全天營業,20年前她和埃文搬到這里時就對此贊賞有加。不過,平日里擺在外面的一袋袋融雪鹽不在了。她走進店里,拖著兩輪拉桿購物袋。

“還有鹽袋嗎?”她問柜臺后面的女人,那人是新來的,康斯坦絲之前從沒見過她;這里的人員流動很快。埃文以前常說這地方準是洗錢點,因為它不太可能會盈利,從周圍稀疏的交通和生菜的品質就看得出來。

“沒有了,親愛的,”那女人說,“早幾天就有很多人來買。有備無患,我猜他們肯定這么想的。”言下之意是康斯坦絲沒好好預先準備,確實也對。真是終身遺憾:她從來不未雨綢繆。可一旦你事事有備無患,還怎么能有意外驚喜呢?準備迎接日落,準備去看月出,準備應對冰風暴。那多平淡無奇啊。

“哦,”康斯坦絲說,“沒有鹽袋啊,我運氣不好。”

“您不該這時候出來,親愛的,”女人說,“太危險了!”盡管她染成紅色的頭發在脖子后面被削成很時髦的發型,看上去也只不過比康斯坦絲小了十歲左右,而且比她胖多了。至少我不喘,康斯坦絲心想。當然,她倒是樂意被人叫親愛的。年紀還輕許多時,她就被人這么稱呼,后來很久沒人這么叫她了,這會兒她又屢屢聽到了這個詞。

“沒事,”她說,“我就住在兩個街區外。”

“對于這種天氣兩個街區就很遠了,”女人說著,她雖然已經這把年紀,領子往上還露著一個文身,貌似是一條龍,或者類似的東西,長須、尖角,眼睛凸起,“您會凍壞的。”康斯坦絲表示認同,并問她可否將購物袋和傘存放在柜臺邊上。接著她在過道上來回走動,還推著一輛金屬絲網的購物車。店里沒有其他顧客,雖然她在過道上遇到一個樣子亂蓬蓬的小伙子把一罐罐番茄汁擺到貨架上。她挑了一只脆皮雞,那些雞都放在一只玻璃盒子中,天天在烤肉叉上旋轉著,宛若地獄即景。她還拿了一包凍青豆。

“貓砂。”埃文說道。難道這是對她購物的評論?他不喜歡這些雞,說它們滿是添加劑,雖然她要是將它們買回家他也樂意吃——那是以前他還能吃東西的時候。

“你這是什么意思?”她問,“我們又沒再養貓了。”她發現自己對埃文說話得放大聲音,因為他大多時候都沒法讀懂她的心思。盡管有時他也能懂,但這種能力斷斷續續出現。

埃文沒再詳述,他就愛逗她,常常讓她自個兒領悟,果然答案來了:貓砂可以代替鹽,撒在門口臺階上。沒用的,貓砂融化不了什么,不過至少能增加阻力。她費力地將一整袋貓砂放進購物車,又加了兩根蠟燭和一盒木柄火柴。好了,她算是做了準備。

回到柜臺,她和那女人就脆皮雞的美味寒暄了幾句,對方也喜歡那東西,畢竟獨自一人,哪怕兩個人過日子,誰還費神做飯啊。她把貨物裝進滾輪購物袋,強忍住不提及那個龍文身。那話題很自然就會引向錯綜復雜的內容,這么多年她早有經驗了。阿爾芬地有龍,它們有眾多粉絲,而他們腦中滿是各種奇思妙想,就想著與康斯坦絲分享呢。康斯坦絲本該如何區別對待那些龍呢?換作他們,又會如何對待那些龍,那些龍的亞種呢?她在龍的照料喂食等事情上就犯過錯誤。真是令人吃驚,人們居然會為壓根兒不存在的東西這么勞神費力。

那女人聽到她對埃文說話沒?很可能聽到了,也很可能她根本不在意。任何24小時營業的商店都會有顧客對著隱形人說話。在阿爾芬地,這種舉動會有不同的詮釋:有些居民會有幽靈熟人。

“您具體住在哪里,親愛的?”康斯坦絲快要走出店門時那女的沖她身后問道,“我可以給一個朋友發短信,送您回家的。”什么樣的朋友?也許是個騎摩托車的姑娘,康斯坦絲心想,也許她比康斯坦絲年輕一點,也許她恰好飽經風霜。

康斯坦絲假裝沒聽見。沒準這是個詭計,接下來你就會看到一個黑幫流氓站在門外,口袋里早備好了黑膠帶要入室搶劫。他們說車子壞了,問能用一下你的電話嗎?出于好心,你讓他們進屋,沒等你回過神來,就被膠帶綁在了欄桿上,他們還會把圖釘塞在你指甲下面準備刺進來,逼著你說出密碼。康斯坦絲可了解這種事情了,電視新聞可不是白看的。

一路撒下的灰燼沒什么用,那道痕跡上面已經結了冰,她甚至看不清它,而且風越來越大。她還要在半道上打開貓砂袋子嗎?不了,還得用刀子或是剪刀什么的,雖然袋子上一般會有拉線。她拿著手電筒照著,朝購物袋里瞥了瞥,電池電量肯定不足了,因為光線很暗,瞧不清楚。再和這樣的袋子糾纏下去,她會凍僵的,最好快點沖回家。不過這個字很不貼切。

冰層比她出來時又厚了一倍。門前草坪里的灌木就像噴泉,亮晶晶的葉子姿態優雅地傾覆在地面上。到處是折斷的樹杈,有的都擋住了路。康斯坦絲一走到家門口,就把購物袋放在屋外的過道上,然后緊貼著欄桿,費力地走上打滑的臺階。幸好手電還亮著,她忘了自己一直把它開著。她頗費周折地拿出鑰匙,開鎖,推開門,步履艱難地進了廚房,將身上的水抖落。而后,她手拿剪刀,折返回去,從臺階上走到紅色購物袋旁,剪開貓砂袋,撒出大量的貓砂。

好了。她把購物袋拉上臺階,砰——砰——砰,拖進了屋子。門在她背后關上。濕漉漉的外套被卸下,浸濕的帽子和手套放在暖氣片上烘烤,靴子放在客廳。“大功告成。”她說著,就得讓埃文聽到。她要讓他知道自己安全返回了,否則他會擔心的。他們以前總是給對方寫留言,要不就是在電話答錄機里留話,那是在所有這些數碼玩意兒出現之前的事。在最無助和孤獨時,她想過要在電話里給埃文留言。也許他能通過電粒子、磁場,或是任何能在電波中傳遞聲音的東西,來聽到這些話。

不過這會兒并非孤獨時刻。現在她感覺良好:她對自己完成了融鹽任務感到愉悅。她也有了饑餓感。埃文不上餐桌后,她就再沒感到饑餓,獨自吃飯太令人沮喪了。可是,現在,她用手指將烤雞撕開,狼吞虎咽起來。阿爾芬地的人們在被從地牢、沼澤、鐵籠和漂浮的船兒中解救出后,就是這樣吃東西的——用手抓著吃。只有那種最上流社會的人用所謂的餐具,不過普通人差不多都有餐刀,除非你碰巧是一頭會說話的動物。她舔著手指,再用洗碗毛巾擦拭。應該用紙巾的,可這會兒沒有。

還有點兒牛奶,于是她直接就著紙盒大口喝,幾乎沒灑出來。她過會兒得給自己弄點熱飲。灰燼的痕跡使她想趕緊回到阿爾芬地。她要破譯它,揭示它,追隨它,弄清這道痕跡的來龍去脈。

《阿爾芬地》就存在于她的電腦中。多年來,它的情節一直在閣樓里一點點鋪展著。《阿爾芬地》剛能賺來足夠的錢用于裝修,她就把閣樓改成了自己的工作空間。可是即便有了新地板,打了窗戶,也裝了空調和吊扇,閣樓還是狹小閉塞,就像那些維多利亞時代老磚房的頂層一樣。所以不久之后,等孩子們都上中學了,《阿爾芬地》就被搬到了廚房餐桌上,在一臺電動打字機上繼續鋪展了好幾年,不過那曾經的創新現在也過時了,電腦成了它下一個居所,但這也并非沒有風險——《阿爾芬地》的內容可能會以一種令人憤怒的方式從電腦中消失。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已經改進了電腦,而她現在也逐漸適應了它。自打埃文的肉身消失后,她就把它搬入了他的書房。

她從不用“他去世后”這樣的措辭,哪怕對自己都不說。她對他絕不用D開頭[2]的那個詞。沒準他聽到后會受傷或不快,也許他會很困惑,甚至惱火。她有一些不成形的信念,她覺得埃文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死了。

她坐在埃文的書桌前,裹在埃文那件黑色的長毛絨浴袍里。男式黑色長毛絨浴袍曾經很時髦,那是什么時代來著?20世紀90年代?她自己買的這件浴袍,作為給埃文的圣誕節禮物。埃文對她試圖讓自己變時髦的舉動一直很抵觸,倒不是說她還做過多少別的努力讓他顯得時尚;她早就不在意他的對外形象了。她穿這件浴袍更多是為了舒適而不是暖和,她覺得這樣就能感覺埃文還在家中,就在身邊。他去世后她都沒洗過這件浴袍,她不想讓洗滌劑的味道蓋過埃文的氣味。

哦,埃文啊,她心想,我們曾經如此幸福!現在一切都不在了。時光何其飛速?她用黑色長毛絨的袖子擦拭眼角。

“振作起來。”埃文說。他不喜歡她哭哭啼啼的。

“好的。”她說。她挺起肩膀,把埃文那張符合人體力學的書桌椅子上的墊子調整好,打開電腦。

屏幕保護出現了:那是一扇大門,是埃文為她畫的。他在獲得更為穩固的大學教職前,曾經是一位職業建筑師,不過后來他所授課程也并非“建筑學”,而是“空間結構理論”、“人文景觀創造”以及“內在結構”。他畫圖一直很棒,靠這個為兒子和孫子們創作了不少有趣的圖畫。他還畫了屏保當禮物送她,以此表明,他對她的事情——這事兒呢,就這么說吧,對于他這種擅長抽象思維的人而言,多少有點兒尷尬——是很在乎的。或者說他很在乎她,而她卻不時會對此表示懷疑。此外,他在《阿爾芬地》一事上也能諒解她,諒解她為此忽略了他自己。就是她那種對他視若無睹的樣子。

她一度覺得那個屏保就是個謝罪的禮物,是為了某件他不會承認做過的事情而對她的彌補。就在那段情感缺失期,當時埃文肯定心有旁屬——就算肉體沒有,精神上多半是的——和另一個女人有了關系。另一張臉,另一個身體,另一種聲音,另一種氣味。那些衣服不是她的,是別人的腰帶、紐扣和拉鏈。那個女人是誰?她心生疑竇,卻猜錯了。凌晨3點時,在失眠的黑暗中,這鬼魅般的存在向她發出嘲笑,而后消失了。她什么都無法確定。

那段時間她整天都覺得自己像是一塊笨重的木頭。她感到無聊,半死不活,她覺著麻木。

她從未逼迫他說出那段插曲,從沒對他明確提出過。那個話題就像那個D開頭的單詞:就在那里,就像他們頭頂的一條巨大的廣告飛艇,可一旦被提及,符咒就會被打破,一切就終結了。埃文,你真的愛上別人了嗎?振作起來。用常識想想。我干嗎要這么做?他一下就把她反駁了,也把問題小而化之。

康斯坦絲能想象到他要這么做的諸多原因,但還是微笑著抱了抱他,問他晚餐想吃點什么,不再提這事了。

屏保上的大門是石頭結構,羅馬拱門,矗立在一堵很長的高墻中間,墻頂還有幾個炮塔,上面飄蕩著紅色三角旗。這是個裝著鐵欄桿的大門,門敞開著。門外望去是陽光普照的風景,遠處有更多矗立的炮塔。

埃文為這個大門費了不少功夫。他畫了交叉陰影線,上了水彩,甚至在遠處的田野里添加了幾匹放牧的馬,雖然他明知道可以用幾條龍來糊弄的。畫面非常漂亮,頗具威廉·莫里斯[3]的風格,或者說更像愛德華·伯恩-瓊斯[4]的作品,可就是沒抓住重點。大門和高墻都太干凈、太新,維護得太好了。盡管阿爾芬地自有奢華之處,但它的綾羅綢緞、織錦、華麗燭臺等,大多是古代的,暗淡而帶點破舊感;它也常常是荒涼的,有大量的廢墟。

在屏保的大門上,是鐫刻在石頭上的傳奇,是仿哥特式的前拉斐爾風格文字:阿爾芬地。

康斯坦絲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門的另一頭沒有陽光普照的風景,而是一條狹窄的公路,近乎小徑,蜿蜒向下通往一座橋,那里亮著燈,因為是晚上,燈火微黃,形似雞蛋或水滴。橋那頭是一片黝黑的樹林。

她要過橋,悄悄地穿越樹林,得小心埋伏,等她從另一頭出來,就到了交叉路口。接著就得決定走哪條路了。它們都在阿爾芬地,但是每一條路都有不同的歸屬。即便康斯坦絲是創造者,是木偶牽線人,是決定命運者,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會走到哪一個終點。

很久以前她就開始創作《阿爾芬地》,幾年后才遇到埃文。遇到埃文前她和另一個男人一起生活,住在沒有電梯的兩居室公寓,地上擺一張笨重的床墊,走廊里有一個公用的廁所,還有一個電茶壺(她的)和電爐(他的),他們原本不該有這些東西的。屋里沒有冰箱,于是他們把裝食物的器皿放在外面窗臺上,食物冬天會凍結,夏天會腐爛,春秋季倒是保存得不錯,除了會引來松鼠。

同居的男人是一位詩人,她以前常常和詩人混,青春年少時她真的以為自己也是詩人。那人叫加文,當時這名字很少見,現在倒多起來了,加文們數倍增加。年輕的康斯坦絲覺得自己被加文看中很是幸運,他比她大四歲,認識很多詩人,他瘦削、尖酸,對社會規范毫不在乎,總愛冷嘲熱諷,那時詩人都這樣。也許現在他們依然如此,可康斯坦絲太老了,以致于無法知曉當下情形。

哪怕康斯坦絲成為加文反諷和嘲弄的對象,甚至被調侃說她的詩歌顯然容易被人遺忘,還不如她那個具有催眠作用的屁股來得更有意義,她都會覺得莫名興奮。她自然也享有特權——出現在加文的詩作中。當然不是有名有姓,詩中的女性欲望客體被稱為“淑女”,或是“我的摯愛”,帶著騎士精神和民謠姿態,不過康斯坦絲對加文那些更充滿情欲的詩歌迷戀至極,她知道每次他寫“淑女”,或者再進一步,寫“我的摯愛”時,那指的就是她。“我的淑女倚在枕上”,“我的淑女清晨的第一杯咖啡”,還有“我的淑女舔著我的盤子”,都很暖人心脾,不過她最喜歡“我的淑女俯下身子”。每次當她覺得加文對她寡言少語時,就會拿出那首詩再讀一遍。

這些文字的魅力,還觸發了不少強烈而即興的性愛。

直到她和埃文在一起,康斯坦絲才知道不能輕易透露自己早先的生活細節。盡管她又有什么好擔心的呢?雖然加文情感熱烈,可依然不改混賬本性;他當然不能和埃文比,對比之下后者就是身披盔甲、光芒四射的騎士。于是,那段不堪的早期生活就這么糟糕地結束了,給康斯坦絲平添了懊悔和屈辱。那干嗎要提加文呢?又沒有一點意思。埃文從沒問過她之前的情史,所以康斯坦絲也從不提及。她現在當然希望埃文不會碰到加文,哪怕經由她無聲的思緒或其他什么途徑。

阿爾芬地的其中一個益處就是,她可以將昔日那些煩人的東西通過石頭門儲存在常用的記憶宮殿中,那個宮殿模型是哪個時期的?18世紀?你把想記住的事情與虛構的房間相關聯,當你想調用整段記憶時,就走進那個房間。

于是她在阿爾芬地安放了一個廢棄的酒莊,就在鐵拳齊姆利現在駐守的要塞地帶。那是她的一個同盟者,是單為了加文而設的。因為根據阿爾芬地的戒律之一,埃文是不允許走過石門的,他絕不會找到那處酒莊,不會發現她在酒莊里藏了誰。

就這樣,加文身處那個酒莊的橡木桶里。他并不痛苦,盡管平心而論他活該受苦。可是康斯坦絲一直努力原諒他,這樣他就被允許不受煎熬。反之,他倒是始終處于一種生命暫停的狀態。她有時會來到酒莊,給齊姆利送點禮物,以此拉近彼此的關系,諸如裝在白瓷罐里的蜜汁薩米克海膽、一圈藍藻爪什么的。她還念著符咒,打開木桶蓋子,往里面看看。加文正在桶里安靜地沉睡著。他閉著眼睛時總是這么英俊,沒有比她最后一次見他時衰老哪怕半分。一想到那一天,她就會很痛苦。于是她把木桶蓋子蓋上,又說了一遍咒語,把加文封在里面,直到她又想再過來瞧他一眼。

加文在現實生活中贏得了一些詩歌獎項,也獲得了在曼尼托巴一所大學教創意寫作的終身職位,盡管退休后他匆匆前往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的維多利亞,想要一睹太平洋的落日美景。康斯坦絲每年都會收到他寄來的圣誕卡——其實是他和他的第三任妻子、比他年輕許多的雷諾茲寄來的。雷諾茲,多無聊的名字!聽起來就像20世紀40年代的香煙牌子,那時香煙還算那么回事兒。

雷諾茲在兩人合寄的卡片上簽名:加和雷伊[5]。除了簽名,她每年還附上語氣輕快、討人嫌的書信,盡說些度假的事兒(摩洛哥!幸好他們隨身帶了易蒙停[6]!不過,最近的一封:佛羅里達!細雨中外出太棒了!)。她還會寄上當地小說閱讀會的年度報告,僅限重要書籍,僅限智慧書籍!這會兒他們正在研讀波拉尼奧[7],很艱深,不過只要堅持一定值得!讀書會成員還準備了與閱讀內容相匹配的主題點心,所以雷伊正在學做墨西哥面餅,從零開始學。好有趣!

康斯坦絲懷疑雷諾茲對加文放蕩不羈的青年時期,特別是對康斯坦絲本人有著病態的興趣。她怎么可能沒興趣呢?康斯坦絲曾是加文的第一個同居者,當時他如饑似渴,一旦康斯坦絲身處距他半英里內的距離,他連褲子拉鏈都拉不上了。那時她仿佛發射出了魔力光圈,似乎施展了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咒語,就像阿爾芬地披著寶藍色長發的菲洛莫尼婭。這是雷諾茲無法企及的。鑒于加文都這把年紀了,她也許得讓他用性藥,假如她對他不滿的話。

“誰是加文和雷諾茲?”埃文每年都會問。

“他是我大學時認識的。”康斯坦絲如此回答。這話也不假:事實上她就是為了和加文在一起才從大學輟學的,那時她對他,還有他那半是冷漠半是熱切的態度著了迷。不過埃文聽了可不會樂意,他會傷心,會吃醋,甚至會憤怒。干嗎惹他心煩意亂?

加文的那些詩人朋友,還有那些民謠歌手、爵士樂手和演員,都是這個變幻多樣、瞬息萬變的藝術冒險群體中的人,他們整日混跡在位于多倫多的約克維爾區、被稱為“河船”的咖啡館里,把那里從吃白面包的準貧民窟變成很酷的前嬉皮士聚集地。現在河船的標志性裝飾就只剩下那些令人壓抑的歷史性鑄鐵標語了,占據了舊址所在的俗艷的賓館大門。一切都將消散,那標語如此表達道,遠比你想得更為迅速。

那些詩人、民謠歌手、爵士樂手都一文不名,康斯坦絲也一文不名,但是她足夠年輕,覺得貧窮都是迷人的。她就是波希米亞人。她開始創作阿爾芬地故事,想賺足錢來支持加文,他也把這種支持視為摯愛的一種奉獻。她在自己要散架的手動打字機上炮制著這些早期故事,進行即興創作。然后她設法——最初,連她自己都驚訝——把故事賣了,雖然沒賺太多錢。故事被賣給了紐約的一家亞文化雜志社,他們當時很喜歡這種矯情俗氣的奇幻故事。雜志封面上盡是長著透明翅膀的人、多頭獸、青銅盔甲和皮坎肩,還有各種弓箭。

她寫這些故事很是得心應手,好到足以刊載。小時候她就有亞瑟·拉克姆[8]和他的同行們插畫的童話書,上面盡是粗糙扭結的樹木、山精小怪、身披飄逸長袍的神秘少女、寶劍、佩飾、太陽的金蘋果等。阿爾芬地就是那景致的拓展版,只要把服裝變一下、名字改一改就行了。

當時她在一家名為“鼻煙”的餐館當服務員,這家餐館是以一個鄉巴佬卡通人物命名的,專營玉米面包和炸雞;她報酬的一部分包含免費吃炸雞,康斯坦絲過去常把剩下的雞塊偷偷帶出來給加文,樂滋滋地看著他狼吞虎咽。那工作很累人,老板又好色,但小費還不錯,還可以加班多賺點,康斯坦絲當時就這樣干的。

那時的姑娘都這樣,拼盡全力支持某些男人的天才夢。那加文幫著付房租沒?他沒付多少,盡管她懷疑他私下買賣毒品。他們甚至不時會抽一些,不過不太頻繁,因為康斯坦絲抽了會咳嗽。那時一切都很浪漫。

當然了,那些詩人和民謠歌手常拿她的《阿爾芬地》系列故事打趣。干嗎不呢?連她自己都拿它們開玩笑。她炮制的這些亞文化小說壓根兒談不上受人尊敬。有少數人承認自己讀過《魔戒》,盡管他們得借著對古斯堪的納維亞語有興趣為閱讀理由。不過詩人們認為,康斯坦絲的作品比托爾金的水準差遠了,平心而論,確實如此。他們開玩笑說她是在寫花園精靈的故事,她笑著說沒錯,可是今天這些精靈挖出了那罐金幣,都能請所有人喝啤酒了。他們就喜歡免費喝啤酒,還會碰杯祝福:“致敬精靈!長路遠行!如影隨形!”

詩人們討厭為錢寫作,可是康斯坦絲例外,因為《阿爾芬地》不像那些詩歌,它就是要成為商業垃圾的,反正她的創作是為了加文,淑女就該這樣,再說了,她也不會蠢到把這些胡言亂語太當真。

人們不理解的是,漸漸地,她還確實當真起來。阿爾芬地是她自己的,是她的庇護地,是她的堡壘,和加文鬧不愉快的時候,那里是她可以躲清凈的地方。她的靈魂可以穿越那無形的入口,漫步在幽暗的森林和波光粼粼的田野,締結同盟,打敗敵人,沒她的允許,其他人都不得入內,因為入口有一個五維咒語守護著。

她花在阿爾芬地上的時間越來越多,尤其是當她明白,加文的新詩作里的“淑女”不一定都是她自己,除非他在他淑女的眼眸顏色上極為困惑,一會兒形容其為“魅惑之藍”和/或“遙遠星辰”,一會兒又說是黝黑深邃。“我的淑女的圓臀不似月亮”,這是在致敬莎士比亞[9],加文就是這樣解釋的。難道他忘記了他自己之前還寫過一首詩,略粗糙些,但是很真摯,即宣稱他的淑女的圓臀就像月亮,白皙、圓潤,在幽暗中發出柔光,充滿誘惑嗎?不過另一個臀部則緊致而強壯,更為主動而非被動,咄咄逼人而不僅僅充滿誘惑,更像是一條蟒蛇,當然形狀不盡相同。借助帶手柄的鏡子,康斯坦絲觀察著自己的背影。沒理由啊,這和加文的描述毫無關聯性。會不會是康斯坦絲在“鼻煙”餐館當服務生時,把自己曾被詩意化的臀部累沒了;因為她太累了,更想睡覺而不是做愛,所以加文就和另一個新鮮、活潑的摯愛在他們厚實的床墊上翻騰?而那人有一個讓人心動、難舍難分的臀部?

過去加文總是喜歡當眾羞辱康斯坦絲,用詩人擅長的尖酸刻薄的諷刺話來說她:她倒覺得那是一種恭維,因為她由此成了他的關注點。在某種意義上,他是在炫耀她,既然這么做讓他興致勃勃,她就溫順地接受那羞辱的洗禮。可是后來他不再羞辱她了,相反,他開始怠慢她,這就糟糕了。當兩居室只有他倆時,他不再吻她的脖子,不再扒掉她的衣服,不再用浮夸的、按捺不住饑渴的樣子,把她甩到床墊上。反之,他會抱怨背部痙攣了,并暗示(不止如此,他還要求)她彌補他的疼痛和僵硬,給他口交。

這可不是她喜歡的動作。她沒有這方面的經驗,而且比起這個,她倒是有許許多多的各種各樣的東西想往自己嘴里塞呢。

相比之下,在阿爾芬地就沒人要求口交。不過那時阿爾芬地也沒人有廁所。廁所不是非要不可的。巨型蝎子都要入侵城堡了,干嗎把時間浪費在這種日常的身體功能上?不過阿爾芬地是有浴缸的,更確切地說,是茉莉飄香的花園里挖出的方形水池,還是熱的地下溫泉呢。一些更為奢靡的阿爾芬地人就在他們俘虜的鮮血中泡澡,這些俘虜被拴在水池周圍的木樁上,眼看著自己的生命慢慢消逝于殷紅的水池里。

康斯坦絲不再參加河船聚會了,因為別人都拿同情的目光看她,還會問一些誘導性的問題,諸如“加文去哪里了?他剛剛還在這兒的”。他們比她更有數,知道有好戲看了。

她終于得知那個新的淑女名叫瑪喬麗。康斯坦絲想,這是一個幾乎已經消失的名字,瑪喬麗一家即將滅絕;而這一刻對她來說一點也不早。瑪喬麗黑發、黑眼睛、細長腿,是河船的兼職會計,她喜歡用色彩明快的非洲織物纏繞腰肢,手工珠子耳環不停晃動,總愛發出刺耳的大笑,就像一頭得了支氣管炎的驢子。

或許是康斯坦絲這么覺著,不過加文肯定不會這么想。因為康斯坦絲走進房間時,加文和瑪喬麗正扭成一團,從加文的后背看倒也沒有任何痙攣抽搐的跡象。餐桌上一片狼藉,衣服亂丟在地板上,瑪喬麗的頭發散亂在枕頭上,那是康斯坦絲的枕頭。加文呻吟著,也許是因為高潮,也許是康斯坦絲進去的時機讓他很不高興。瑪喬麗則高聲叫著,也許是沖著康斯坦絲,或是沖著加文,沒準是對整個局勢發出感慨。那是嘲諷的嘶叫,并不友好,充滿怨恨、不快。

康斯坦絲還能說什么呢,除了你還欠我一半房租?不過她沒這么說。加文就是個不值錢的東西,其他什么都不是,可當時不值錢就是詩人的特征之一。她搬了出去,帶著自己的電茶壺,不久就簽下了《阿爾芬地》一書的第一份合同。她靠精靈發家致富(對她而言的致富)的傳聞剛在河船傳開,加文就趕到她全新的三居室公寓要求復合,公寓里顯擺地放著一張貨真價實的床鋪,當時她的床伴是一位民謠歌手,雖然這關系也沒維持多久,而且他還嘗試過要和她重歸于好。瑪喬麗就是個意外,他說,算是突發事件,不當真的,以后絕不再發生。他真正的摯愛是康斯坦絲,她當然也明白他們倆才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加文此舉不只是粗鄙低俗,康斯坦絲對他說。難道他就沒有羞恥心,沒有尊嚴嗎?他沒意識到自己就是寄生蟲,毫無自主精神,自私透頂嗎?加文起初被自己之前溫柔的月下姑娘那番劍拔弩張的樣子弄呆了,他搜羅聚集了所有諷刺挖苦的話加以反抗,說她就是個怪物,說她的詩作一文不值,說她的口交水平超爛,還說她愚蠢的阿爾芬地就是小孩的空想,說他自己流浪漢的腦殼都比她那一整只吹氣面球般的小腦袋更裝得下才華。

真情愛意就此告終。

不過加文從未真正領悟過阿爾芬地的內在意義。那是一片危險之地,而且,實話說,它有些方面荒謬反常,可是它絲毫不骯臟。那里的居民是有原則的,他們理解何為勇敢、勇氣,也明白復仇的意義。

因此,瑪喬麗并沒被藏在加文曾經停留過的廢棄酒莊。相反,她被北歐古咒語禁錮在了一塊石頭蜂巢中,那蜂巢屬于香須弗雷諾希婭。這個半神半人的女子身高8英尺[10],渾身金色的絨毛,長著復眼。她有幸成為康斯坦絲的密友,很樂意在她的計劃和裝置方面給予協助,以換取康斯坦絲有能力發出的與昆蟲相關的魔咒。于是每天正午12點整,瑪喬麗就會被一百只綠寶石蜜蜂和靛藍蜜蜂蜇刺,蜜蜂蜇起來就像滾燙的針蘸了熾熱的辣椒醬在戳,令人痛不欲生。

在阿爾芬地之外的世界里,瑪喬麗與加文和河船都分道揚鑣了,她進了商學院,后來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小道消息是這么傳的。康斯坦絲最后一次見她,是在20世紀80年代,她在布洛大街上大步行走,身穿米色西裝,肩墊很寬大。那件西裝丑得要命,腳上配的那雙什么爛路都可以走走的鞋也一樣笨重難看。

不過瑪喬麗沒看到康斯坦絲,要不她是假裝沒看到。反正都一樣。

康斯坦絲內心還存著另一個版本:那天康斯坦絲和瑪喬麗都認出了對方,她們相互開心地喊叫著,一起喝了咖啡,肆無忌憚地大談加文和他的詩歌,還有他的口交癖好。可是這事從沒發生過。

康斯坦絲沿著小路往下走,拎著蛋形的、幽暗的提燈過了橋,走進了漆黑的樹林。噓!一定要悄悄地走。這是一條地勢往上的灰燼之路。咒語開始了。康斯坦絲敲擊著文字:

搗碎了,弄碎了,

有時候它咬牙切齒;

時間的恐怖之牙,

將一切碾為灰燼。

但這是描述,她心想;這不是咒語。這里得有更像是念咒的內容:

諾格、史密特、祖帕士,

明亮的泰達凌,

讓光明出現,

驅趕灰燼里的惡魔。

沿著淡紫的鮮血……

電話鈴響了。是兒子打來的,住巴黎的那個。確切地說是他妻子打的。他們在電視上看到冰風暴了,很擔心康斯坦絲,想確認一下她是否平安無事。

那里是幾點?她問他們。這么晚了在干嗎?她當然平安無事啦!就是結了點冰!沒什么好揪心的。替我親親孩子們,趕快睡吧。一切都好。

她趕緊掛了電話:她不喜歡被打擾。這一下,就讓她忘了那個淡紫鮮血的神名字叫什么了,那血可靈驗了。幸好,電腦里有阿爾芬地諸神名單,以及他們各自的特征和咒語,按字母順序排列,很好找的。現在已經有很多神靈了。神靈數量逐年增加,為了十年前的動畫系列她不得不又多創造了一些,而后為了給電子游戲最后進行潤色,更多的神靈也出現了,他們更龐大、更嚇人,也更為暴力。如果她能預見阿爾芬地會持續這么長時間,這么成功,她當時應該規劃得更好些。它應該有個模型,一個更清晰的結構;它本該有疆界的。事實上,它就像城市擴張。

不僅如此,她本不該叫它阿爾芬地的。這個名字聽起來太像妖精之地[11],而當年創作時她腦海里真正想到的是神圣之河阿爾芬,它取自柯勒律治的詩歌,那里有無數洞穴。此外,希臘字母表的第一個字母就叫阿爾法。一個自作聰明的年輕采訪人曾經問她,她“構建的世界”名為阿爾芬地是否是因為那里面盡是些阿爾法男性[12]。當那個自命不凡的記者覺得她值得采訪時,她報以略略的怪笑,那是她為了自我保護而養成的表情。那時候,這一類書,至少是銷量很大的一類書,才剛開始得到媒體的關注,而現在,這樣的書被統統歸在一起,成了一種類型。

“哦,不,”她答道,“我不這么認為,不是因為阿爾法男性。就碰巧是這樣吧。也許……我一直很喜歡那個早餐麥片,叫阿爾卑斯的?”

她每次采訪總遇到蠢人,所以她后來不再接受采訪,也不再參加什么研討會了:她看夠了穿得像吸血鬼、兔寶寶、《星際迷航》造型,尤其是像阿爾芬地的惡棍的小孩。她真的受不了再看到有人笨拙地扮演紅手米爾茲萊斯,又是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傻孩子想要探尋他內心的邪惡。

她還拒絕參與社交媒體,盡管出版商不停敦促。他們總是勸導,說這樣會提高《阿爾芬地》的銷量,拓展經銷范圍,但對她來說都不管用。她不想多賺錢,她又能用錢干嗎呢?錢救不回埃文。她會把財產都留給兒子們,兒媳們也是這么指望的。她也沒興趣和忠實讀者加深溝通:她早就太了解這些人了,他們,還有他們的體環、刺青、戀龍癖等。總之,她不想讓這些人失望。他們期待的是一位黑發、上臂繞著蛇形鐲子、戴著短劍發飾的女巫,而不是一個柔聲細語、紙片人般的曾經是金發的女人。

她打開屏幕上名為阿爾芬地的文件夾,查看諸神名錄,這時埃文的聲音在她耳邊高聲道:“快關了它!”

她跳了起來。“什么?”她說,“把什么關了?”難道她又忘記關茶壺下面的燒水開關了?可是她并沒燒過熱水啊!

“快關了它!阿爾芬地!現在就關了!”他說。

他指的肯定是電腦。她慌亂了,轉頭看著,他就在那里!于是她點擊了關閉按鈕。屏幕剛一變黑,就傳來沉重、呆板的“砰”的一聲,接著所有燈都滅了。

所有的燈。連路燈都滅了。他怎么會預先知道的?難道埃文能未卜先知?他以前從來不是這樣的。她摸索著下了樓,沿著走廊來到前門那里,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門右邊,一個街區的距離,有黃色的光。準是一棵樹倒在線路上,把電線拉倒了。只有天知道什么時候才有人來修:肯定有上千處斷電。

她把手電筒放哪里了?在手提袋里,放在廚房了。她拖著腳步,沿走廊摸索著,然后把手伸進袋子里胡亂翻找,手電筒的電池電量沒剩多少,不過也夠了,于是她努力找到兩根蠟燭點上。

“把總水管的水關掉,”埃文說,“你知道在哪里,我指給你看過的。然后打開廚房的水龍頭。你得把水排掉,要不水管會爆裂。”這是近來他說的最長的一段話。為此她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他是真的為她擔心。

等她按照指示開了水龍頭,又把保暖的東西歸攏,包括床上的羽絨被、一只枕頭、幾只干凈的羊毛襪,還有車用格子花呢毯子,在壁爐前做了個窩。接著她把火生好。預防起見,她還在壁爐前面拉上了防火屏:她可不想半夜著火。木柴不夠燒一整天的,不過足夠用到清晨,不至于凍死。要讓整幢樓冷下來肯定得好幾個小時。到了早上她再想別的法子;也許那時暴風雪都過去了。她吹滅了蠟燭,沒必要讓它一直亮著。

她蜷縮在羽絨被里。壁爐里火光搖曳。這溫馨令人驚訝,至少此刻確實如此。

“干得好,”埃文說,“不愧是我的女人!”

“哦,埃文,”康斯坦絲說,“我是你的女人嗎?一直都是嗎?那次,你是有了別的女人嗎?”

沒有回答。

那條撒灰的小徑穿過了樹林,在月光下發出微光,如繁星點點。她忘記了什么嗎?似乎哪里出了錯。她從樹下走了出來,站在結冰的大街上。她家就在這條街上,她在此生活了幾十年,那里就是她的家,是她和埃文一起生活的家。

不該在這里,在阿爾芬地。地方弄錯了。一切都錯了,可是她還是沿著撒了灰燼的路徑走,走上門前的臺階,進了門。她被袖子纏繞著,那是黑布的袖子。那是一件風雨衣,不是埃文的。有一張嘴壓在她的脖子上。有一股久違的味道。她太累了,沒了力氣;她能感覺到精力慢慢流失,從指尖流走。加文是怎么進來的?為什么他穿得像送葬的人?她嘆了口氣,癱軟在他的懷里;她無聲地倒向地板。

晨光把她喚醒了,它從結了冰層的窗戶涌進來。火滅了。她在地板上睡醒時,身體是僵硬的。

那是怎樣的一晚啊。有誰會想到她會做如此旖旎的春夢,都這個年紀了?還是和加文——好傻啊。她甚至鄙夷他。她用那個隱喻禁錮了他那么多年,他又是怎么設法掙脫出來的呢?

她把前門打開,朝外面張望。陽光燦爛,屋檐上結了晶瑩的冰凌。臺階上的貓砂撒得亂七八糟,即將變成潮濕的黏土。街上一片混亂,到處是枝丫,冰層起碼有兩英寸[13]厚度。真是壯觀。

可是室內很冷,而且越發寒氣逼人。她得走出來,走進這明晃晃的一切,去買點木頭,如果還有貨的話。要不然她得找個庇護地,比如教堂、咖啡店、餐館什么的,某個還有電和暖氣的地方。

這就意味著她得離開埃文。他得一個人待在這里了。這可不好。

早餐她還有香草酸奶,可以直接從容器里舀出來。她吃的時候,埃文說話了。“振作起來。”他說,語氣很嚴肅。

她沒有領會其中的要點。她不需要振作起來,她并沒有心驚膽戰,只不過在吃酸奶罷了。“你這話什么意思,埃文?”她問。

“我們曾經不是很幸福嗎?”他說道,幾乎在央求她,“你干嗎要破壞它?那男人是誰?”這會兒他的語氣帶點敵意。

“你說誰來著?”她問。她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埃文不可能進入她的夢境啊。

康斯坦絲,她告訴自己,你失控了。他為何就不能進入你的夢境呢?他就在你腦海里啊!

“你明白的。”埃文說。他的聲音從她背后傳來:“那個男人!”

“我不覺得你有權利這樣問。”她說,轉過身子。身后沒人。

“為什么沒有呢?”埃文說,聲音更輕了,“別緊張!”難道他要消失了?

“埃文,你和別人好過吧?”她問。他要是真想探個究竟,那就放馬過來吧。

“別轉移話題,”他說,“我們曾經不是很幸福嗎?”此時那聲音里帶點尖厲,有種機械的味道。

“你才一直在把話題轉開呢,”她說,“請實話實說!你也沒什么好失去的,你都死了。”

她不該這么說的。她把一切都弄砸了,她應該打消他的顧慮的。她不該用那個詞,可因為太生氣,話就脫口而出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說,“埃文,我很抱歉,你并不是真的……”

來不及了。有一個微弱的、幾乎難以聽清的破裂聲,就像一股氣流,而后一陣寂靜:埃文走了。

她等著:一切都消失了。“別氣啦!”她說,“你別再生氣啦!”她只是一時有點惱怒。

她出門去購買食材。一條人行道上,細致周到的人已經撒了沙子。神奇的是,街角的商店居然開著:他們有發電機。那里還有其他人在,都包裹得嚴嚴實實,他們家里也都斷了電。那個染發刺青的女人把燉鍋插了電,煮著湯。她正在賣燒雞,并把燒雞切成了塊,這樣數量就足夠多。“拿著,親愛的,”她對康斯坦絲說,“我剛才還為您擔心來著!”

“謝謝。”康斯坦絲說。

她感到暖和起來,嚼著雞塊,喝著湯,聽別人講關于冰風暴的故事。那些九死一生的經歷、恐懼、靈機一動等。人們交流著,都說自己太幸運了,還相互詢問是否需要幫助。這里充滿了互助和友善,可是康斯坦絲不能久留。她得回家,因為埃文一定在等著她。

到家后,她慢慢地從一間冰冷的屋子走到另一間,就像對著受驚嚇的貓柔聲細語地喊著:“埃文,回來吧!我愛你!”她自己的聲音在腦海回響。最后她爬上樓梯來到閣樓,打開了放著樟腦丸的箱子。里面只有衣物,都平整地放著,毫無生氣。埃文無論如何都不會在這里面。

她一直很擔心就這么把問題(即出軌一事)攤開了。她又不傻,心里明白他當時變心了,只是不知道對方是誰:從他身上她聞得出來。可是她很怕埃文會像加文那樣離開自己。這她可受不了。

現在他已經離開她了。他走得很安靜。他走了。

可是盡管他離開了這個家,他也無法從宇宙中消失,不可能完全消失。她不接受這事。他一定在某個地方。

她得全神貫注。

她走進書房,坐在埃文的椅子上,盯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電腦屏幕。埃文肯定很想拯救阿爾芬地,他不想讓它被電波沖擊給毀掉了。這也是他命令她關掉電腦的原因。可是他這么做的個人原因是什么呢?阿爾芬地又不是他的領土,他私下里很討厭它的名聲,覺得它很蠢,覺得自己被它膚淺的智力給羞辱了。他縱容她沉迷于此,可同時又對此感到憎恨。他被排斥在外,無法涉足她的隱秘世界,那里有無形的障礙阻攔著他。自打有過接觸后,這些障礙始終將他擋在外面。他從未能進入。

又或者他可以進來?也許他可以吧。也許阿爾芬地的法則不再有效,也許那施了魔法的灰燼起了作用,古老的符咒被破解。這也是為何昨晚加文能突破瓶蓋子跳出來,出現在康斯坦絲家里。如果加文能走出阿爾芬地,那沒有理由埃文走不進來啊,或者說是被吸引過來,只要有禁忌的誘惑在。

他肯定去那里了。他走進了帶塔樓的石墻的入口,現在就在里面。他沿著昏暗、蜿蜒的路一直走,走過月光下的那座橋,進入寂靜、危險的樹林。他很快就會來到幽暗的交叉路口,然后他又會走哪條路呢?他也不知道啊,他會迷路的。

他已經迷路了。他是阿爾芬地的不速之客,不知其中危險。他不懂那里的語言,又沒帶武器,也沒有援助。

或者說除她之外,他孤立無援。“等著我,埃文,”她說,“就在那兒等著!”她得進去找到他。

[1] 女主說的話原文是Ashes, bashes, crashes, dashes, gnashes, mashes, splashes. ——譯者注(若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2] 英文“死亡”(death)的首字母是“D”。

[3] 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 1834—1896),英國詩人與設計師。

[4] 愛德華·伯恩-瓊斯(Edward Burne-Jones, 1833—1898),英國前拉斐爾派畫家。

[5] 分別為加文和雷諾茲的昵稱。——編者注

[6] 一款止瀉藥。——編者注

[7] 波拉尼奧(Roberto Bola?o, 1953—2003),智利詩人、小說家。

[8] 亞瑟·拉克姆(Arthur Rackham, 1867—1939),英國著名插畫家,曾為1907年版的《愛麗絲夢游仙境》創作過經典插畫。

[9]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130首第1行:My mistress’ eyes are nothing like the sun(我愛人的雙眸不似驕陽)。

[10] 英尺,英制長度單位,1英尺等于0.3048米。——編者注

[11] “阿爾芬地”(Aphinland)和“妖精之地”(Elfinland)讀音接近。

[12] 原文為Alpha males,阿爾法男性,即大男子主義者。

[13] 英寸,英制長度單位,約等于0.0254米,6英寸約合12厘米。——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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