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暑假補課,我頂著熱太陽,頭頂往后一點,就有一臺小風扇,特別小。它轉速還行,方向從左到右,頭轉來轉去。等到它吹到我這,我心里就像被冬天的冷風摸過的那樣的感覺,涼爽且有力。我感覺到自己皮膚上的汗流在作業本上,手指拿著筆桿很艱難地做著數學題,一道一道數學題,我在黃色的驗算紙上寫著詳細的過程,然后把答案填在空格里。沒填完一個,就感覺自己的人生又近了一步。
課余時間,我出去兜風,看著下午四點鐘的太陽,刺破我的雙眼。我用手擋住炎熱的太陽光看那邊的教學樓,然后又跑到另一個方向,去看那邊的操場。在陽光的照耀下,所有的建筑物都像被修剪過的圖片,精湛美妙。我看得很清楚,輪廓紋路構成一個建筑物的本體,沒有它們,就沒有現在的景色。
突然有人從后面動了我一下,我的身體傾斜了一下,手松了下來。太陽光近了我的眼睛,一霎時,就感覺眼睛有點不適應。它刺眼的光,讓我看不透這個大天體活了幾億萬年的歷史,甚至我觸碰不到它。我趕緊閉上眼睛,平息片刻,轉身看是誰嚇了我一身汗水。
當眼睛睜開,耳朵已經接受到信息,傳到我的大腦,“你在這里干嘛?”
熟悉的女聲,我不用想,就知道是張銀然。
她這樣偷偷拍我一下,著實把嚇了一大跳。我就像被驚了的大雁,突然間摸不清自己要飛的南方是在哪個方向,周圍也沒有我的同類。
她繼續重復那句話:“你在這里干嘛?”
我說:“看風景。”然后指了指那邊。
“也沒多少好看的,就你剛才那個樣子,我覺得特別好笑。”她吱吱笑出了聲,臉上是張特大的笑臉,很治愈。
我摸了摸自己的頭,感覺特別發燙,精神緊張,口齒不清。
“有那么好笑嗎?”我試圖去解釋什么?
她連忙招手,“沒有。”接著問我:“在哪個班?”
我說:“高二理科七班。”
她說:“怪不得不見你,原來不在一個層。”然后她交代自己通過一年的努力,正式入駐高二理科一班。理科一班是最好的班級,那里面都是能在市里排上名次的人。我替她高興,不像我還在奮發圖強,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學。以她的成績已經八九不離十了,只是拼命那么努力,都是為了一個目標,就是全國最好的大學清華和北大。
她好像許久沒見我似的,盯著我的臉不放,我嘴下面的胡須長長的,作為一名成熟的男性,是性發育的一大特征。她說:“我們好像真的許久沒見了?”
我想了想,升了高中,就見面少了。偶爾看到她,也不知該說些什么?能打招呼就打一下,問問對方好不好。不過我也只是見過她一次,就在高一運動會那次,我見她報名參加800米的跑步,她用盡全力也沒得第一,然后差點到目的地摔倒。所幸她身邊有人,見她身體支持不住,就把她扶了起來。人很多,我本來想下去看一下情況,但又覺得自己下去幫不下任何忙,又顯得多余。所以看著她沒事,就又坐了下來。但心里左立難安,好長時間才平息心里的跳動。
那時,我坐在天臺仰望一切的感覺,沒有居高臨下的自信,全是內心的自卑在燃動。時常一個人在想,我要是再優秀點,是否很多人的態度會變很多。比如奶奶就會大方地請我吃頓大餐,比如爸媽的關系不在是吵鬧,是對我的自豪和驕傲。而那些人,背后說我不是,說我是掃把星,侮辱我人格的人,都是仰望。他們除了仰望,就是嫉妒我所擁有的,就這樣,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就像我連下去說句話的勇氣,也要醞釀好久,思索片刻。我感覺要讓他們有這樣的覺悟。
同學問我:“你在看誰啊?”
我說:“沒有呀!只是看人山人海的熱鬧。”
“你騙誰呢?我看你都盯哪好久了?”同學問我。
我把頭低成能看到站臺的灰塵,對自己說:“你不配和她做朋友。”
我在心里罵了一頓自己,說自己沒勇氣沒良心。太多難聽的話,都在腦海里流淌很久。時間一長,我就忽然把這種話變成激勵自己的話。再一次見到她,我又想起了這個事情。
“你怎么了?”她看著我呆若木雞的模樣說。
我說:“沒事。”
她估計也沒多想,就草率地說:“有空找你去玩。”她手里拿著一杯水,透明的玻璃杯子,剛從打水室出來。她臨走時,對我笑了。這種笑讓我有安全感,似乎能把所有的煩惱全部拋到腦后。這個世界遠沒有我想得那么慘,還有她自然的微笑。
她走后,我妥妥松了一口氣,緊張慢慢消退。我提著步子走回了教室,教室里空無一人,我拍了拍自己糊涂的腦子,這節課是體育課,在操場。我剛剛只是想拍幾張照片而已,我把手機拿出來翻騰半天,算了,來不及了。我放回口袋,然后跑向操場。我邊跑邊看著夕陽的美景和近處建筑物越來越近的感覺,仿佛自己就身在此中,整個陽光都是為我而來。
從來沒有哪天,我如此興奮過。
再一次回家時,我到的地方,換了位置。去年房屋漏雨,是讓人修補了。但爸媽為了我的前程考慮,和外公商量能不能找個新的地方,好歹別那么偏僻,去城里方便快捷。這個注意是媽媽提的,爸爸考慮之后,十分認同。他認為自己妻子言之有理,才和自己的岳父聯系。
外公一邊要談價格,一邊要說位置。說實在,身體消瘦不起。年紀七十歲了,為了能節省資金,自己不惜出力省錢,當小工的。這個工程能如期完成,都是靠外公和外婆對我們的照顧。
就在二伯走時,奶奶爺爺沒攔。我家走時,奶奶爺爺是極力反對。
我詫異地問他們:“為什么?”
他們毫不留情地說:“就是不能走。”
“你不講道理。”我很生氣地說。畢竟老房子出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最近它就像是年邁的老人,身體總是出問題,一會是房頂,一會是門窗。老鼠成了家里的旅客,麻雀成了房頂的住客。最主要的原因是它們不用給錢,把整個人住的地方弄得一團糟。
奶奶甩著臉離開,我呆在原地想不明白。
后來,奶奶沒攔住,我家搬走了。原本這是有三戶人家,是一家人,卻也不像一家人。如今搬走兩家人,剩下一家人,就成了真正的一家人。那天,搬走時,聽爸爸說,奶奶看了好久,都沒挪動步子,外面天很冷,她像看見不會再回來的兒子傷心欲絕。
奶奶的世界下了一場秋雨,很快就要寒冬了。
我站在奶奶的角度思考問題,似乎看著二伯離開時,她在屋里肯定哭過,看著我爸走時,她呆呆地望著,一句話沒說。或許她害怕吧,害怕兒子離她遠去,不去管她。我試問那大伯家離她那么近,為什么不常常看看她。我大腦悄悄地說,他們不是一家人。
新家里,墻體有股奇怪的味道,是甲醛的味道。我被刺鼻的味道搞得嘔吐,我問爸:“這甲醛不會超標了。”
爸說:“沒有,新家都是這個味道。況且天天開門開窗,一個月時間呢,早沒了。這就是殘余的味道。”
我這才靜下來,好好地看下新家的長相。
買了一臺長虹的電視劇,放在客廳的正中央,對面是沙發,雪白的顏色,為了防止灰塵,鋪著藍色的花紋的套裝,這個是自己選的。灰色的地板磚,構成一個有花紋的圖案,到了夜晚,燈亮起,折射到地板,光彩奪目。最重要的是我有了新的書桌,實木做的桌子,白色干凈,上面可以放些書,還有一臺銀色的臺燈。
我正在把臺燈關上合上,看它照射出來的光,是什么顏色?在白天分不出感覺來,到了晚上才知道是否好用。我很耐心地擦了擦桌子和椅子,就像對活物那樣舒服地洗了一頓澡。
爸爸拉著我去取一些東西,有些東西沒有拿來,還在老家留著。我其實并不太想去,自和奶奶那次頂嘴發生矛盾以來,我就沒說過話,也沒機會說。又有幾個月沒見面了,心想:奶奶身體如何?然后勉為其難地去了。說實在,奶奶終歸是奶奶。
無論身邊的人對你如何?他們是你的長輩,就永遠是你的長輩。即使長輩做錯事情,也輪不到你出面管教。你是小輩,要放清楚自己的地位。可是,一旦對方的行為超出自己的預期,那我們還要忍受對他們的尊敬,這樣的我們,和助紂為虐有何區別。
我在車上想了很多事情,包括蘭鵬對我的傷害,也包括楊哲他們家的事。這一切都太過無奈,你想做出堅決的措施,可一面是最好的朋友,我不相信她真的對我下手。而另一面對于楊哲來說,他的爺爺賭博成性,該大義滅親嗎?
無奈,讓步,堅持,說到底什么樣的決定,都逃不過他本來各自的命數。所以,順其自然就是最大的福氣。老年人常說:“兒孫自有兒孫福。”
我跟著爸爸進了院子,似乎太長時間沒見。我對這里一切都特別陌生,雖然我知道具體的房屋是誰住的,我知道這里本是用來干嘛的,但我閉上眼睛,再一次睜開,真的就是陌生的。我知道這里有我美好的記憶,有我幼稚的童年。我看著地下的泥土,想起自己玩泥人的事情,內心苦笑。有時會借著院子里的下過雨后的雨溝,折船玩,會偶爾看到一條長長的蚯蚓,而不確定地仿佛問媽爸爺爺奶奶,這是什么動物?在得到標準答案,我笑嘻嘻地知道自己猜對,不經笑出聲音來。我對蚯蚓肆意用重刑,用鐵器把蚯蚓變成兩斷,看它能否活過來。這是實驗書里說的,是真的蚯蚓,它就能活過來。最后,這個實驗圓滿成功。但蚯蚓拖著疲憊的身體裝入泥土。
后來我明白蚯蚓對土壤有良好的作用,對于環境保護等等,還具有豐富的蛋白質,可以吃。一想到能吃,我不寒而栗。這么做,好像很殘忍似的。
奶奶在屋里做事情,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音,她打開門,看著我們倆,說:“我孫子回來了。”
我看著她,第一眼就覺得她真的老了,白頭發多了,臉上皺紋多了,腳也不利索地迎接我們。我說:“奶奶好。”然后又問她:“爺爺不在嗎?”
奶奶說:“你爺爺去地里了,應該快回來了。”然后她請我們去屋里做,問我喝水不。我拿著杯子本要自己去倒點,奈何奶奶不讓。她給我倒了滿滿一杯溫水,我喝了半杯,問:“奶奶身體怎么樣?”
奶奶垂頭喪氣地說:“奶奶老了,干不動了,養種地也不行了。”她早把土地分給了其他人,留下了一點土地,吃些玉米,就行。
我長嘆一口氣,自家的土地也給了別人,是讓別人先用著,土地還是自己的。我爸爸的一個朋友,是一個村的,要租金不合適。但我媽常說,你爸對那位朋友是挺好的。有次他受傷在家養病,我爸親自帶了五斤雞蛋去看他。他女兒和我是同學,說起關系也一般。可他們之間的感情應該是如火如荼像兄弟那樣,可聽媽的口氣而言,爸受傷住院,他也沒去看過。很久之前的事情,是在他受傷以前,爸人心善,對誰都好,可誰又對他好。你把朋友當成兄弟,朋友把你當成敵人。有時候說的太過決然,可現實卻是我爸沒給別人少出力,換來一個不聞不問。
這點上,我有點偏向我媽的觀點。有一有二,沒再三。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們世上可以做有情有義的朋友,也可以做無情無義的敵人。
我爸收拾東西,說不要我幫忙,讓我陪奶奶聊天。我和奶奶坐到了一起,她拉著我的手,看著我說:“你好像又瘦了。”
我立馬回她話:“我本來就那么瘦。”然后她端詳我,說:“好像我又胖了點。”
我忍不住笑起來,就這么聊下來,奶奶并沒有提我們離開的事情,又問我:“你在新家住的習慣嗎?不習慣就來奶奶家住。”
我一邊說行,一邊說有時間的話就可以住。奶奶好像沒看出我的想法,又重復說:“有時間就下來,這里永遠是你的家。”
我撫摸著她粗糙干癟的手,點了點頭。那雙手不知受到了多少傷痕,被歲月殘害了多少。我不敢直接問奶奶的一生到底經歷了什么?可我從小就知道爺爺見過日本人。在那個水深火熱的戰爭年代,我的太爺爺遭遇無人知曉。有人當場對我訴說這些經歷,我會去相信。奶奶說現在的人就是不相信。
他們會用一種特別抓狂的口氣,與你對話,他們說,我不相信。但在你看不到的任何一個年代,你沒有親身經歷過那樣的痛苦,沒有視頻、照片作為證據,我們絕不會輕易相信。
我信了,奶奶是經歷歲月滄桑的人,是歷史長河中關鍵的人物,他見證過祖國的成立、發展、壯大到今天美好的新時代。他深知說那些話是多余的,但還是要說。
之后,奶奶便和我說起了姑姑們的陳年舊事。
似乎又回到了講故事那個時候的自己。只不過,如今講故事的不是我,是我的奶奶。
大姑姑從小聰慧過人,不像奶奶生養的三個兒子,讓他們去讀書,他們跑出去玩兒。在女兒里也是唯一最出色的。只是她的身體不好,打小就由于窮,壞了身子。她考上高中,因為身體的緣故又補了一年,沒有考上大學。由于家庭負擔不起,也就沒有繼續讀下去。她到村里教書,教小學生識字認字,干了幾年,又沒了工作。然而命運也有偷懶的時候,她輾轉幾次,遇到了姑父。他個子有一米八高,特別愛好打籃球,是上過大學的新青年。他皮膚有點黑,身體壯實,差不多見了幾次面。姑姑對他有點好感,他們很自然地在一起。
幾年的時間過去了,我去年見她,整個人沒有奶奶說的那么羸弱,她臉上笑容滿面,他會招呼我們吃水果,讓我們留下來吃飯,也好玩的東西會送給我們。有時挺羨慕自己家能是這個樣子,跟希冀大家也會是這樣。
二姑姑是我聽過的到如今為止最不幸的女人。我對她的了解很少,在我年紀小時,我和二姑姑的兒子玩過,當初我是不知道我們家這個關系,說白了,就是他沒有媽媽,而這個媽媽會是我的二姑姑。我一直以為他就是和我們家有關系,卻沒有問過這個事情背后的驚天秘密。
原來是這么回事。我還記得第一次從媽媽口中得到不是我所期待的答案的表情,震驚,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讓奶奶從來不提及這個孩子的真實身份。
從哪天開始,我就知道這個秘密。從來沒有問過奶奶,奶奶也不想去講這個故事。為人父母,看到自己子女變成這樣,誰都會潸然淚下。
奶奶和我坦白事情的真相,我心里一怔害怕。知道真相,又能做什么?那只是別人的故事,這么打擾對方的清靜,其實不太好。但我看奶奶不說出口,就永遠不會放下心里的坎,我看著她難受,還是讓她說下去得了。我沒有阻止,只是耐心地傾聽。
奶奶從來不講故事,這是她說的第一個令我思考婚姻的故事。
她說,二姑姑長相普通,成績也一般,早早地輟學,就想找個好男人嫁了。奶奶介紹了一人,就是現在的二姑夫。二姑姑覺得挺靠譜的,人看起來也不錯,就答應下來。可結婚沒多久,甜蜜的婚姻生活就變成一塊悲傷的島嶼,二姑姑做什么都不對,婆婆排擠她,丈夫對她有意見。在她眼里,就自己不對,他們都是對的。出嫁的女兒像潑出去的水,是不能經常往家跑的,那樣也不合適。她獨自承受著這一切,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她不語不說。后來她時常自言自語,自己一個呆著,精神有點不太正常。有天,她跑了出來,就像終于逃出困住她的囚籠,以為是她想通了,要離婚,沒想到這一走,就是一輩子。
警方在發現她的時候,已經沒有任何生命氣息。他們讓認人去,奶奶拉著全家人去認人,確定是自己的女兒無疑。整個世界都變了天,奶奶一把抱住尸體哭。但哭也沒有用,二姑夫看著她,往死里道歉。可道歉,二姑姑聽不到了,她等不到那一天。她以為自己是看對了人,到最后,是因為選錯人,而把自己一生毀掉。
我聽到這里時,安慰奶奶這事過去了。奶奶有點想哭的表情,卻沒有掉眼淚。眼淚這種東西人死的時候,早掉完了,現在她哭不出來了,卻心里仍無法承認這是事實。奶奶她永遠相信她還活著。既然事實就成這樣,她罵打二姑夫也沒事,留下來的兒子,還得他去撫養。一想到二姑姑的兒子,也不知他對沒有媽媽是什么感覺?
肯定是痛苦的,我心想。
三姑姑倒稍微好點,她是豪邁性格的人,從不使自己吃虧。她結婚之后,那個男人對她也不行,她立馬離婚,不顧奶奶的反對。現在一個人過,在外打工,過年會回來看看奶奶。我見她見的少,看起來三姑姑是英姿颯爽的人,直腸子。有什么話就說,相處起來還行。
聽奶奶說到最后,我就像經歷了好幾種人生似的,不知不覺間感覺人生這個話題太過沉重,我們永遠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會怎么樣?但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要走時,我說:“奶奶不用送了。”
奶奶揮了揮手,說:“我就看你一下。”
頓時我在車窗,無比懷念奶奶的年輕的樣子,她肯定很美。爺爺也是,他說話不多,對我的愛卻是深厚的。車啟動后,我只能看著兩個小人影,慢慢變小然后直到消失。
父母是希望你有大好前程的,可他們也害怕孤獨終老,所以到了該放手的時候,他們還是會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