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永詞選(中華古典文學選本叢書)
- 薛瑞生評注
- 8383字
- 2023-05-31 09:18:49
前言
柳永乃宋代詞壇啟山林手,宋詞之有柳,若唐詩之有杜。然柳永其人、其詞之真相,卻被近千年之歷史煙塵涂抹得面目全非,將正本清源之役留給今人。有感于斯,我曾費數年精力,在作了扎實的考證,獲得了大量新的資料,并在對宋人野史筆記作了去偽存真的工作之后,撰成《柳永別傳——柳永生平事跡新證》一書,雖未敢自專,卻大體上做到了傳信祛疑,其中偶爾有誤者,亦予以自正。本書《前言》,只能將結論性的東西告訴大家,并加以必要的說明,至于大量的事實考證,就只好請讀者諸君去翻檢《別傳》了。
柳永(987?—1058?)原名三變,字景莊;后更名永,字耆卿;在族中排行第七,世稱柳七。福建崇安(今武夷山市)人,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柳宜與叔父柳宣在南唐與宋初為官,叔父寘、宏、寀、察,及其兄三復、三接,子涚,侄淇,都是進士出身,可謂進士滿門。
大約在宋太宗雍熙四年(987),柳永之父柳宜在京東西路濟州任城(今山東濟寧市)縣令任,此年柳永生,柳宜已五十歲,可謂晚年得子。淳化元年至三年(990—992),柳宜在全州(今廣西全州)通判任。按宋代官制的規定,凡在四川四路、荊湖南路、廣南東西路以及福建路所謂邊遠八路為官者,不許攜家眷前往,否則即有重罰乃至殺頭
,這幾年柳永只好隨母回故鄉崇安。那首七律《中峰寺》詩,就是柳永在這時寫的,可也真是神童了。到了淳化四年(993),柳宜全州任滿回到汴京,柳永與母親便回到父親身邊。
柳永出仕之前的事跡是最難實證的,所幸被學界公認的柳詞的寫實性,為我們提供了實證的依據。嚴格說來,詩詞都有其本事,這就是唐宋詩話、詞話興起的原因。所不同的則是,別人詞的本事在詞外,而柳詞的本事在詞內。這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辦法,卻也不是空穴來風。
柳永是在汴京度過他的青少年時期的,凡柳詞中所謂“故里”、“鄉關”者,均指汴京,足見柳永已將汴京當作故鄉了。這也說明柳永之父柳宜晚年官汴京,退休后亦安家汴京。
柳永何時成婚,未能確知,但其《斗百花》(滿搦宮腰纖細)顯系寫與其妻成婚之喜的,因寫得直露,人們便將其當作妓女詞了。設若柳與妻同歲,則柳永是在咸平四年(1001)十五歲時與妻子成婚的,“年紀方當笄歲”句就是明證。柳永之妻非常漂亮,柳詞中反復寫到她,如《促拍滿路花》(香靨融春雪)、《菊花新》(欲掩香幃論繾綣)、《玉女搖仙佩》(飛瓊伴侶)等等。但妻子的性情未免偏執了些,說得明白一點,也就是不完全符合封建社會對女子“三從四德”的要求,再加上柳永常在妓女中廝混,于是兩三年之后,夫妻感情便產生了裂痕,柳永便趁“以文會友”之機,在十七歲至十九歲時遠游江浙兩湖,至景德二年(1005)秋才回到汴京。在現存213首柳詞中,就有將近60首是寫在這三年遠游期間的,堪稱柳詞中壓卷之作的詞如《雨霖鈴》(寒蟬凄切)、《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以及被王國維贊為“第二境界”的《鳳棲梧》(獨倚危樓風細細)等等,都是寫在這一時期的。這三年遠游,是柳詞的豐收時期,但對柳妻卻是個致命性打擊。
在柳永遠游期間,其妻就一病不起,大約在柳永回到汴京兩三年后,這位美麗的女子就與世長辭了。鄭文焯當年就曾指出《離別難》(花謝水流倏忽)、《秋蕊香引》(留不得)二詞為“哀逝之作”,可惜卻未引起當今研究者的重視,現在看來,無疑是柳永為這位原配妻子寫的悼亡詞。
無容諱言,在柳永出仕之前,其與妓女的關系是避不開繞不過的。在宋代詞人中,詠妓詞之多、之濫,恐以柳永為最。但對這些妓女詞,也要將其放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去考察,而不應當撇開當時的環境,純粹用今人的眼光去看待,否則,即褒貶無度。且當今的研究狀況是美譽如潮,甚至將他視為人性扇揚者的“完人”。其實這些都與真柳永無關,是論者心造的幻影。
妓女之制,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歷史,《漢武外史》載:“漢武始置營妓,以待軍士之無妻者。”其后各代皆沿“營妓”之名,亦稱官妓,但卻不再是專門以色侍人的純粹意義上的妓女,而是以色藝為官場侑酒佐興,迎來送往的藝妓了,當然也并未完全擺脫以色侍人的卑賤境遇。官妓之外,還有露臺妓,亦稱私妓;富貴與官宦人家還有家妓,至宋亦然。
其實再深究一步,宋代官方對士子與妓女之間的關系,在出仕前和出仕后的要求是有區別的,出仕之后有無妻室隨官也是有區別的。即出仕之前較寬,出仕之后較嚴;出仕之后未攜眷至官者較寬,攜眷至官者則較嚴。士子們在出仕之前,幾乎沒有不與妓女來往的。出仕之后就不同了,稍不檢點,即受到處分,甚至很嚴厲的處分,這樣的記載是史不絕書的。
柳永深知宋代官場習俗,其出仕之前與妓女關系極密,《樂章集》中那些妓女詞,可以斷言,絕大部分當寫在出仕之前;出仕之后即換了另一副面貌,變得嚴肅了。他在詞中屢屢說“名宦拘檢,年來減盡風情”〔《長相思》(畫鼓喧街)〕;“道宦途蹤跡,歌酒情懷,不似當年”〔《透碧霄》(月華邊)〕;“誤入平康小巷”〔《玉蝴蝶》〕,等等。研究柳永妓女詞,如不將他出仕前后對妓女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區別開來,則難免造成誤解。然而卻仍有不少學者為文,說他終生甘與妓女為伍,這符合實際么?
即便是妓女詞,也是有區別的。概而言之,柳永妓女詞大致可分為四類:妓戀詞、戀妓詞、譽妓詞、狎妓詞。妓戀詞寫妓女不滿于倚門賣笑的被蹂躪侮辱的生活,追求自由的愛情;戀妓詞寫士子包括柳永自己同情妓女,在妓女中尋求紅粉知己;譽妓詞則以第三者身份,歌頌妓女的色藝;至于狎妓詞,則純系色情與金錢的交易。如果說前二者是同情妓女遭遇尚可,若將后二者尤其是狎妓詞也等同視之,豈其宜乎?
且在柳永妓女詞中,前二者較少,后二者較多。若作具體考察,則可以斷定,后二者多為應妓女之請托而作,是從中討潤筆的。羅燁《醉翁談錄》即明說:“耆卿居京華,暇日遍游妓館。所至,妓者愛其有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品題,聲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資給之。”羅燁的話,其實也能從柳詞中找到依據。《玉蝴蝶》詞即有句曰:“珊瑚筵上,親持犀管,旋疊香箋。要索新詞,人含笑立尊前。”不就是妓女邀柳永品題的明證么?可以斷言,這些為討潤筆而寫的詞,純粹是商品交換,總不能說也是同情歌妓吧?順便要說及的是,那些寫得太不像話的,甚至直接寫男女交媾過程的詞,肯定有當時的樂工與歌妓捉刀其間,是不能全記在柳永賬上的。
柳永為什么中進士為晚呢?宋人將此中原因歸咎于其妓女詞。吳曾《能改齋漫錄》之說頗具代表性:“仁宗留意儒雅,務本理道,深斥浮艷虛薄之文。初,進士柳三變,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嘗有《鶴沖天》詞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及臨軒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果真如此嗎?就以《鶴沖天》詞來說,顯然是初試敗北之作。設若柳永冠年亦即真宗景德三年(1006)初次應試,而仁宗卻生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也就是說柳永寫此詞時仁宗尚未生,又怎么能斥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仁宗十三歲即位,尚為幼童,由章獻明肅劉皇太后垂簾聽政。此則說明,自乾興元年(1022)二月仁宗即位至明道二年(1033)章獻皇太后崩,這十二年間,并非仁宗執政,而是章獻皇太后執政的。說明即使柳永“蹉跎”于這十二年間,亦與仁宗無任何瓜葛。
其實若深究一步,柳永在真宗朝與仁宗即位的前十二年間屢試不中,恐當與政治觸忌有關。
柳永于仁宗親政的第一年即景祐元年(1034)中進士,足以證明柳永早期并非“忤仁宗”,反而是受仁宗沾溉無疑的,也使宋人所編造的柳永“蹉跎于仁宗朝”的虛妄之言不攻自破。
可惜好景不長,慶歷二年(1042),柳永便因寫了一首《醉蓬萊》(漸亭皋葉下)而得罪仁宗。首先記此事的是王辟之在《澠水燕談錄》中的記載,其次則是葉夢得在《避暑錄話》中的記載:“永初為上元詞,有‘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弦管’之句,傳禁中,多稱之。后因秋晚張樂,有使作《醉蓬萊》詞以獻,語不稱旨,仁宗亦疑有欲為之地者,因置不問。”
大約慶歷二年正月寫的上元詞傳入禁中,同年秋寫了《醉蓬萊》,年底即被貶出京赴蘇州了。
值得注意的是,一貫善于在詞中贊頌美人的柳永,這期間卻寫了《西施》(苧羅妖艷世難偕),體認了“美人禍水”的觀點,尤其是《斗百花》(颯颯霜飄鴛瓦),竟用了古代文人慣用而柳永罕用的“香草美人”格,來寄托君臣遇合與離異。詞用漢武帝陳皇后與漢成帝班婕妤典,其用意是既隱曲而又顯豁的。很明顯,柳永在此以陳皇后與班婕妤自況,謂自己當初不該“辭輦”離開汴京,希望得到皇帝重新重用,然而卻“鸞輅音塵遠”,即使“寄情紈扇”也難以改變“稀復進見”之命運。這是柳詞中唯一一首心酸至極的詞。
至于柳永卒年,自唐圭璋斷為皇祐五年(1053)之后,學者們就囿于唐說,其實完全可另換一個角度去思考。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有這樣的記載:“范蜀公(即范鎮)少與柳耆卿同年,愛其才美,聞作樂章,嘆曰:‘謬其用心。’謝事之后,親舊間盛唱柳詞,復嘆曰:‘仁廟四十二年太平,吾身為史官二十年,不能贊述,而耆卿能盡形容之。’”范鎮為寶元元年(1038)呂溱榜進士,所謂“與柳耆卿同年”者誤。但按范鎮所言,柳永是卒在仁宗朝之后的。與柳永同為福建人而稍后于柳永的黃裳,在其《演山集》卷三五《書樂章集后》中也說:“予觀柳氏《樂章》,喜其能道熹(應是“嘉”字之形誤)祐中太平景象。”嘉祐是仁宗最后一個年號,也是包括了整個仁宗一朝的。范鎮與黃裳的話,足給人以啟發,說明柳永活到了英宗乃至神宗朝,不是不可能的。
柳永晚期仕途不濟,但對宋詞的貢獻卻極大。北宋詞壇是柳永之天下,即使到了南宋,崇柳、學柳亦成為一種風氣,柳詞之風靡于宋,蓋莫能與之比者。他的詞,得到了上自皇帝下至市井細民的一致喜愛,“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就是明證。喜愛之不足,還加以“捍衛”。徐度《卻掃編》有這樣一條記載:“劉季高侍郎,宣和間嘗飯于相國寺之智海院,因談歌詞,力詆柳氏,旁若無人者。有老宦者聞之默然而起,徐取紙筆跪于季高之前,請曰:‘子以柳詞為不佳者,盍自為一篇示我乎?’劉默然無以應,而后知稠人廣眾中,慎不可有所臧否也。”足見整個北宋是柳詞的天下,時代創造了他,他也創造了一個時代。
最先對柳詞作出評價的是蘇軾,他在《與鮮于子駿三首》其二中提出了“柳七郎風味”的命題,代表了宋人對柳詞的最高評價。李清照《詞論》就是對“柳七郎風味”的具體闡發,她歷數北宋各家,謂其有“破碎何足名家”者,有“句讀不葺之詩”者,有“往往不協音律者”,有“人必絕倒”者,有“苦無鋪敘”者,有“苦少典重”者,有“少故實”者,有“多疵病”者,唯獨肯定柳永,認為“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生當南宋的苕溪漁隱蓋不懂“柳七郎風味”為何物,以為李清照所言為英雄欺人之語,乃強作解人耳。
所謂“柳七郎風味”,李清照首先提到的是“變舊聲,作新聲”,柳永就是第一個“變舊聲,作新聲”的詞人。遍檢《樂章集》,舊調翻新、原無柳有者俯拾即是,至如同調易宮換羽而字數多寡者又所在多有。即此而論,柳永對兩宋詞壇之貢獻,可謂首屈一指,獨一無二。僅以宮調而言,唐宋教坊共十八宮調,而柳詞中即用十七宮調。至于曲名,柳詞中共用了百六十七曲,其中除三首《傾杯樂》與一首《法曲獻仙音》外,其余百四十六曲為宋教坊曲中所無。而在這百六十七曲中,除常見的如《西江月》、《臨江仙》、《玉樓春》、《少年游》、《鵲橋仙》等二十七調外,其余一百四十七調全是柳永自制或首用的。
所謂“柳七郎風味”,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平側(仄)、五音(按:指宮、商、角、徵、羽。其實五音之外,還有變宮、變徵,合謂之七均。但變宮、變徵旋生旋滅,實際上是懸著的)、五聲(按:指陰、陽、上、去、入)、六律(按:指黃鐘、太蔟、姑洗、蕤賓、夷則、無射。實際上還有六呂:林鐘、仲呂、夾鐘、大呂、應鐘、南呂,合稱十二律呂)、清(清音)、濁(濁音)、輕(輕音)、重(重音)的問題。詞被稱為“倚聲”之學,脫離開這些問題,就無所謂新聲了。李清照所以遍指群公瑕疵,就是完全按照這個標準來要求的。詞當然也講平仄,但詞的平仄,基本上是根據詩的平仄變化而來。對詞來說,除了符合平仄之外,更為重要的是要符合五音、五聲、十二律呂與清、濁、輕、重,否則就無法依聲而歌,勉強而歌不是拗聲就是變音,所以李清照才說“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故從文學角度來說知詞者多,而從依聲角度來說的確知詞者少。劉克莊在其《后村集》卷九《答梁文杓》詩中云:“柳永詞堪腔里唱,劉乂詩自膽中來。”正從反面說明,有些人的詞是“不堪腔里唱”的,因而李清照才批評說“破碎何足名家”、“句讀不葺之詩”等等。從這個角度來說,宋詞之有柳,若唐詩之有杜,是無人能代替的。
宋人對“柳七郎風味”的贊美,除了“變舊聲,作新聲”,“腔里唱”之外,還在于其詞的典雅文章。趙令畤《侯鯖錄》:“東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稍后于蘇軾的黃裳,竟謂觀柳詞“如觀杜甫詩,典雅文華,無所不有”。蘇、黃都是文壇高手,也都是詞壇大家,作為后學,他們對柳不僅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且以柳為師。生當南北宋之交的王灼,雖然處處揚蘇抑柳,但卻也在其《碧雞漫志》卷二中客觀地透露出北宋崇柳的事實:“前輩云:‘《離騷》寂寞千年后,《戚氏》凄涼一曲終。’《戚氏》,柳所作也。”也就是說,北宋人已將《戚氏》與《離騷》相提并論了。及至南宋,項平齋又將柳永與杜甫并提。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上云:“項平齋自號江陵病叟。余侍先君往荊南,所訓學詩當學杜詩,學詞當學柳詞。扣其所云,‘杜詩、柳詞皆無表德,只是實說’。”這說明北宋及南北宋之交學柳已成為一種風氣,這大約是不爭的事實。至如王灼所謂“不知書者,尤好耆卿”則更是一種偏見,實際上唯其知書,學柳方能到家,因為在北宋,學柳最成功的當數蘇軾與周邦彥。蘇軾學柳,拙著《東坡詞編年箋證·論蘇東坡及其詞》已作過探討,此不贅。袁行霈主編之《中國文學史》亦云:“作為第一位對宋詞進行全面改革的大詞人,對后來詞人影響甚大。……即使是蘇軾、黃庭堅、秦觀、周邦彥等著名詞人,也無不受惠于柳永。”“周(邦彥)詞的章法結構,主要是從柳永詞變化而來。”當然,善食者食其臠膾,不善食者食其皮毛,即使播下龍種,有時也會收獲跳蚤,那不是應該讓柳永負責的。
不惟如此,“變舊聲作新聲”的另一重含義,則是慢詞的大量制作。當然慢詞遠不自柳永始,然在五代及宋初,還是小令的天下,慢詞尚不多見,未能衍為巨波。唯至柳永,始以慢詞為本,小令倒在其次。一部《樂章集》,現存詞二百一十六闋,即有一百一十闋為長調,居柳詞太半,這在宋代詞人中是罕見的。
形式的解放,就意味著內容的解放。與大量制作慢詞相適應的,即柳詞對內容疆土的開拓。柳永之前,詞多為“應歌”之作,尚鮮有“應社”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嘗云:“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歌,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社。”在北宋,開“應社”風氣之先者,當首推柳永。觀其《樂章集》,皇家詞、贈人詞幾占十之一。他如游仙,在詩早已司空見慣,在詞卻柳永之前乏人,其后也鮮有作者。至如羈旅行役之作,在《花間》已有先例,然至柳永始蔚為大觀,且超過前人成為柳詞一絕。此外,舉凡歌舞、宴飲、贈妓、離情、懷古、詠物、御樓肆赦、皇帝生日、祓禊御宴等等,柳詞無所不及。只有柳永,才看到什么就寫什么,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從這個角度來說,在北宋,只有柳詞才給我們提供了最為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杜詩中有“史”,柳詞中又何嘗無“史”?
柳詞也涉及到雅俗之變。柳詞雅俗并陳,這是事實。然由宋迄清,詞家多病其俗而贊其雅,卻是傳統的偏見。更有甚者,病其俗而無視其雅,贊其雅而無視其俗,直置事實于不顧。前引東坡與黃裳語,只贊其雅而否定其俗,王灼謂其“淺近卑俗”,胡仔、黃升謂其“多近俚俗”,就是兩個極端。
雅俗本為二途,雅者凝重蘊藉,俗者淺近清新,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未可軒輊。宜在雅不厭俗,俗不傷雅,方為神品。故大家多二者兼之。柳詞凡產生于西樓南瓦、羈旅行役之間者多“骫骳從俗,天下詠之”,“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這是他成功的重要原因,也是他久享盛名的重要原因。《樂章集》中那些成功之作,多是以俗為骨,以雅為神之作。即如被稱為柳詞壓卷之作的《雨霖鈴》(寒蟬凄切),俗是俗到家了,然又何不雅?曾被蘇軾盛贊為“唐人佳處,不過如此”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可謂雅極,然又何不俗?還有一些以俗為本,俗不傷雅之作,如《采蓮令》(月華收)、《鳳棲梧》(獨倚危樓風細細)、《留客住》(偶登眺)、《戚氏》(晚秋天)等等,這在柳詞中占有相當大的比重。再次者為俗而寡味之作,這在柳詞中亦不在少數,此不贅。柳詞以俗為成名之階梯,亦以俗為敗名之陷阱。從俗,他勝利了;媚俗,他又失敗了;媚俗到了極點,就成為庸俗、卑俗乃至淫褻。故嘗為柳永辯的周濟也深為柳永惜,在其《介存齋論詞雜著》中云:“耆卿樂府多,故惡濫可笑者多。使其能珍重下筆,則北宋高手也。”
提起柳詞風格,大家會自然想到柔媚。這當然沒有錯,尤其是一些愛情詞與妓女詞是如此。但凡大家之作,其風格總是多樣化的。總體觀察,只要脫離了偎紅倚翠的題材,柳詞的風格就顯出多姿多彩的景象。如《雨霖鈴》(寒蟬凄切)之森秀,《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之清雋,《望海潮》(東南形勝)之俊邁,《定風波》(佇立長堤)之淡雅,《巫山一段云》五首之飄逸,《鶴沖天》(黃金榜上)之豪爽,《戚氏》(晚秋天)之蒼涼,《一寸金》(井絡天開)之雄健,《早梅芳》(海霞紅)之奇峭,等等,不一而足。
至若柳氏家法(藝術手法),宋人即有贊之者,而以清人為盛,近人鄭文焯為最。鄭氏在手校石蓮庵刻本《樂章集》卷首總評曰:“耆卿詞以屬景切情,綢繆宛轉,百變不窮,自是北宋倚聲家妍手。其骨氣高健,神韻疏宕,實惟清真能與頡頏。蓋自南唐二主及正中后,得詞體之正者,獨《樂章集》可謂專詣已。”“柳詞渾妙深美處,全在景中人,人中意,而往復回應,又能寄托清遠,達之眼前,不嫌凌雜。誠如化人城郭,惟見非煙非霧光景,殆一片神行,虛靈四蕩,不可以跡象求之也。”譽之太過,則勝于毀。鄭氏欲為耆卿功臣,實壞柳家門墻。所謂“綢繆宛轉”、“神韻疏宕”、“渾妙深美”、“寄托清遠”、“虛靈四蕩”等等,根本與柳詞無涉,且恰好相反,柳詞之勝,正在于以賦為詞、善于寫景敘事與明白家常而已。若論柳氏家法,舍此三者而旁求,究屬隔靴撓癢。
以賦為詞是“變舊聲作新聲”的需要,慢詞的體制,給賦以用武之地,而在小令中卻是難以馳騁揮戈的。周濟謂其“鋪敘委婉,言近意遠,森秀幽淡之氣在骨”。夏敬觀謂其“用六朝小品文賦作法,層層鋪敘”
,可謂要言不煩。賦作為文體,要求“鋪采摛文”;作為表現手法,要求直陳其事,這二者都在柳詞的“鋪敘委婉”中找到了契機。觀柳詞,或縱向,或橫向,或逆向,層次鋪展,又每于開端、換頭、結尾處一筆勾勒,使全詞一氣貫穿,渾然一體。這正是柳詞的看家本領,在兩宋詞壇是獨為翹楚的。但賦若不參以比興,則少寄托,欠含蓄,這正是柳詞長中之短。故讀柳詞,常覺一瀉無余,卻難于流連忘返。自清人張惠言專講寄托以來,其后學每于柳詞中找寄托,實類癡人說夢。鄭文焯謂其“寄托清遠”,更近于以諛為譽。
以賦為詞,必然長于敘寫。柳詞每以善于敘事寫景取譽于當時與后世,連對柳詞抱偏見的王灼,也不得不謂其“敘事閑暇,有首有尾”,清人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謂其“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劉熙載《藝概·詞曲概》謂其“善于敘事,有過前人”。蓋柳詞常即事而發,由景而入,事以景繁,情以景見,幽思曲想,自在其中。故讀柳詞,如閑窗月下,對床夜語,感人在喁喁家常,終乏跌宕震撼。語巧則纖,語粗則淺,柳永不失于粗而失于纖,宜乎東坡以其氣格為病。
明白家常,也是柳詞的絕詣。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贊柳詞“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并以之比于白香山。但柳詞終嫌細密妥溜有余,而疏朗開合不足,明白家常詞壇倒不可缺此一席。本色是出色所使然,明白家常到了極致,就由艷而淡了。柳詞之佳作,皆可作如是觀。不過也有些詞明白如話卻淡而無味,當另作別論。
所謂“柳氏家法”,大而言之,蓋此數端。且柳詞變化無多,造語常有雷同重復處,一語而三四見者亦不在少數。各類詞中,其結尾往往相似,如羈旅行役詞往往結在思念佳人,贈人詞往往結在望人高升。一部《樂章集》,許多上乘之作,卻常常為此種“柳尾”所害,豈不惜哉!
中華書局要出一套詩詞選本,囑我作《柳永詞》。我根據耳熟能詳的原則,各類詞都選了一些,編排上大體按時間先后排列,以見柳永其人其詞的變化。其中《柳初新》(東郊向曉星杓亞)以上為出仕前之作,《黃鶯兒》(園林晴晝春誰主)以上為出仕后之作,以下為作年莫考之作。注釋力求簡明扼要,評析力求要言不煩。當然由于水平有限,不當之處在所難免,敬希讀者指正。
薛瑞生
癸巳仲夏于西北大學蝸居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