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性征服地球
- (美)愛德華·威爾遜
- 2434字
- 2024-12-11 17:10:27
第1章 人類的處境
保羅·高更在他的代表作品《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中,問了正如畫作名所示的這樣一組終極問題。事實上,這是宗教和哲學的中心命題。我們回答得了嗎?似乎很難,但又或許可以。
今天的人類就像夢游者,游走在沉睡的幻想和嘈雜的現實中,心靈尋覓不到確切的位置和時間。我們創造出了星球大戰式的文明,配備著石器時代的情感、中世紀的制度和如有神助的技術。我們“東闖西撞”,困惑于人類自身存在這一簡單事實,也困惑于自身和其他生命體面臨的威脅。
宗教永遠無法解答這個巨大的謎團。自舊石器時代以來,數不清的部落都創造出了自己的創世神話。在我們祖先漫長的“夢世紀”,超自然存在借巫師和先知之名傳話。他們化身為上帝、神仙、神圣的家庭、先人的靈魂、大神靈、太陽神、無上師、神獸、半人半獸、全能天空蜘蛛或其他各式各樣的凡間形象。這些形象皆脫胎于精神領袖的夢境、幻覺和豐富想象力,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形象塑造者所在環境的影響。在波利尼西亞,神分開了大地與大海,創造了人類和其他生命。居住在沙漠的猶太教、基督教等部落中,先知們則不出意外地構想出一位神授的、全能的主教,用神圣的經文向子民傳話。
各種創世故事為各個部落的成員解釋了自身存在的理由,讓成員們覺得本部落最受庇護、最受神的眷顧。作為回報,部落的神明則要求部落成員對其絕對地信仰和服從。事實也的確如此。創世神話是團結部落成員的重要紐帶,為信徒提供了獨特的認同感,要求部落成員忠誠,加強秩序,并賜予成員戒律法令,增強士氣,鼓勵獻身,賦予生命以意義。如果不是創世故事定義了存在的意義,部落就無法長存,權力將衰退、消解并死去。因此,在各個部落的歷史早期,創世神話常被要求刻在石頭上。
創世神話是一種達爾文式的生存策略。部落之間發生沖突時,本族的信仰者與外界的異族構成競爭,部落沖突便成為塑造人類生物學本質的主要驅動力。神話的真實性有賴于心靈,而不在理智的頭腦。我們永遠不可能根據人類制造的神話本身來發現人性的起源與意義。但反過來是有可能的,即借由人性的起源與意義或許可以解釋神話的起源與意義,從而理解組織化宗教的核心。
這兩種世界觀有可能調和嗎?誠實而簡單的回答是,不能。這是無法調和的兩種世界觀。兩者的對立正說明了科學和宗教的區別,一個有賴于經驗,一個相信超自然。
有關人類處境的巨大謎團倘若不能求諸宗教虛妄的根基,那也未必有希望借由反思來解答。獨立的理性思考無法處理其本身的進程,大腦的大部分活動甚至不會被意識感知到。誠如達爾文所言,大腦就像一座城堡,無法被直接攻破。
思考有關“思考”的問題是藝術創造的核心過程,可我們并不能從中知道自己的思考方式,也無從解釋藝術創造最初為什么會萌發。意識的演化經歷了數十億年生死斗爭,而且這種斗爭說明意識并非是為了反思而誕生的。意識的目的在于生存和繁殖。意識受到情感的推動;意識完全、徹底地忠于生存和繁殖的目的。藝術創造或許可以將心靈的復雜扭曲傳達得絲絲入扣,但表現出的人性就好像根本不曾經歷過演化似的。藝術創造強有力的隱喻對于解答人類處境之謎并不比古希臘的戲劇與文學更近一步。
科學家偵察大腦城堡的邊界,搜尋壁壘上隱藏的缺口。以此為目標,科學家發明了一些技術,并通過這些科學技術獲得了突破。如今,科學家讀取出了基因密碼,可以追蹤數十億個神經細胞組成的通路。接下來科學家的技術研究很有可能在一代人之內取得長足進步,足以解釋意識的物理基礎是什么。
然而,解答了意識的本質是什么,我們就能知道自己是誰、我們從哪里來嗎?答案并非如此。從根本上理解大腦的物理運行機制可以讓我們接近終極目標,然而我們還需要從科學和人性兩方面收集更多的知識。我們需要了解大腦是如何演化的,以及如此演化的原因。
此外,我們向哲學尋求謎底的努力也徒勞無功。盡管擁有宏大的目標和歷史,純粹哲學卻早就放棄了關于人類存在的基本問題。這一問題本身堪稱聲譽殺手。它就像站在哲學家面前的蛇發女妖,即便是最優秀的思想者也不敢直視其面目。他們的厭惡有著充分的理由。哲學史中充斥著心靈研究的失敗模型,著述中遍布意識理論的殘片。20世紀中葉,邏輯實證主義式微,此后出現了將科學與邏輯糅合進封閉系統的趨勢,職業哲學家成了智識上的離鄉者,興趣轉移到更容易駕馭、尚未被自然科學占領的學科,包括知識史、語義學、邏輯、基礎數學、倫理學、神學,以及最能賺錢的關于個人發展的學科。
哲學家在這些形形色色的領域內倒是十分活躍,但至少目前,用排除法來看,人類處境之謎就只能留給科學來解答了。科學能夠承諾并業已給出的部分回答如下:人類的誕生有且僅有一個真實的過程,而非神話。科學正在一步一步提出、檢驗、補充和確認人類處境之謎的答案。
我將在本書中說明,科學進展,尤其最近20年的科學進展,足以環環相扣地論證和解答“我們從哪里來”和“我們是誰”這兩個問題。為此,我們還需要回答兩個由此產生的更基礎的問題。首先,為什么會有高級社會生物這種在生命歷史中十分罕見的存在?其次,推動高級社會生物出現的驅動力是什么?
解答上述問題需要多學科的綜合,從分子遺傳學、神經科學、演化生物學,到考古學、生態學、社會心理學和歷史學。
任何一種試圖解釋這類復雜過程的理論都可以用一個方法來檢驗,那就是看一看這種理論是否適用于地球上其他的社會性征服者,如高度社會化的螞蟻、蜜蜂、胡蜂和白蟻。這也是我在本書中要做的。要發展社會演化理論,就有必要采取這樣的研究角度。我知道把昆蟲和人類相提并論很容易遭到誤解。你也許會說,猿類尚且與人相差極大,更何況昆蟲?其實,這樣的類比對于人類生物學一直很有幫助,把較低級的生物與較高級的生物作比較也不乏先例。生物學家通過對細菌和酵母的研究學習,了解了人類分子遺傳學的原理,取得了巨大成功;生物學家依靠線蟲和軟體動物,了解了人類自身的神經結構和記憶機制;果蠅則教會了我們很多有關人類胚胎發育的機理。我們要從社會性昆蟲那兒學的東西同樣不少,這種學習可以為人性的起源和意義補充背景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