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二郎啊!”
破敗的屋子外響起男子友善呼喊,發癲的老道面目徒然一凝,隨后饒有興致的看向持刀少年背影。
這個聲音是誰來著?
老道想了想,默默搖頭,吐出一口長氣。
他傷得很深,神志靈覺影響最為嚴重,已然分不清門外男子的面貌了。
模模糊糊中,老道記得,這個男人的心,比九州大地上的妖魔還要黑上三分!
楊開小心翼翼的將手中柴刀藏好,揉了一把臉,雙眼神采變得暗淡了下來,面上神情也變得呆滯。
“哎,來了!”楊開推開門,盛夏的午后陽光,遠遠要比正午更加刺眼。
瞇了瞇眼,楊開咧嘴呆笑,露出兩排潔白牙齒,“是姐夫啊!”
來人的個頭不高,與十歲的楊開相比,也就高了一個腦袋,大概也就一米六五左右。
這般身高,加上瘦骨嶙峋的體格子,很難想象這么一個精瘦候兒,是怎么敢伺候他母親娘家那邊,一位不知關系多遠,近三百重的親戚表姐的!
或許也算不得親戚,但,誰又在乎呢?
劉龍端著一大碗五花豬肉塊,笑呵呵的上前,不容拒絕的將這一大碗肉,放在少年手中。
“二郎啊,這是姐夫前兩天跟著村里人進鎮,用打獵的肉皮換來的上等好肉,快,拿回去好好嘗嘗!”
荒野大山,山林中野獸橫行,從他們這進此鎮里,路程遙遠,危機四伏,可謂不容易。
楊開眼神亮了起來,連忙動動鼻子,嗅了一下肉香,連忙上前:
“好香啊姐夫!”
“嘿嘿,那你看,你姐沒別的,就是做菜的手藝好,要不然,姐夫也不能看上她不是!”劉龍哈哈大笑著,滿臉得意,似乎楊開夸贊肉香,他的心情更好。
楊開嘿嘿傻笑著,沒有回應這個話,只是很急切的端著著肉碗,將肉送進了屋內。
上次吃肉是什么時候來著?
楊開心中沒有什么波瀾,只是默默回想了一下,覺得好像是一年前。
因為什么吃的肉來著?
楊開皺了皺眉,忽然想不起自己當初是因為什么,才吃到的肉了……
看著楊開背影,劉龍努了努嘴,心中頓時覺得有些意興闌珊,索然無味。
炫耀媳婦這種事,得有人接話,才能繼續聊下去,可若沒人接,還非要說,那就有些王婆賣瓜,自賣自夸的嫌疑了。
而且這娃才這么小,完全不懂男人有個好媳婦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與他強說,也說不出個一二三四。
畢竟這娃自從兩年前,父母進山狩獵,意外身死后,腦子便受到打擊,變得傻傻愣愣。但也正因如此,才讓他們這群親戚,有機可乘!
劉龍不甚在意,反而看著楊開走出破敗房屋的身影,臉上又露出莫名微笑。
如鬼如魅,魑魅魍魎。
“二郎啊,姐夫今天來,是有大事找你的。”
楊開撓了撓腦袋,傻傻笑道:“啥事啊姐夫?直接說就行!”
劉龍滿意的點了點頭,語調情不自禁的高了幾分:“是這樣,你家的二畝地不是一直都在被村子租用嘛,去年收成不好,今年看著地里頭的長勢也不咋的,導致現在村里的人啊,都不樂意租用了!”
說到這,劉龍攤了攤手,面露幾分難色,而楊開一聽,臉色也隨之一變,帶著幾分要哭的感覺,哽咽說道:“那怎么辦啊姐夫,這地要是沒人租,那我就吃不到飯了!”
兩畝地,可換租地人家一月送來的十次剩飯……
劉龍長吁短嘆一陣:“哎呀,這這這,姐夫也沒辦法啊,村里人不想租了,那這地便只能荒廢了!”
楊開肩膀抽動,眼眶中晶瑩閃爍,嗷嗷大喊:“沒飯吃了沒飯吃了!”
見少年癡傻樣子,劉龍心中無比嫌棄,想著自家日后有了孩子,可得好好教養,萬不能如這般丟人現眼。
“唉,這樣吧二郎,你那地,姐夫要了,雖然收成不好,還要賠錢去種,但咱們畢竟都是親戚不是!”劉龍上前,拍了拍楊開肩膀:“好了,別哭了二郎,這地歸姐夫,以后姐夫每天都給你飯吃!”
“你看,好不好?”
楊開瞪大眼睛,歡喜鼓掌:“好!好!好!謝謝姐夫!”
“乖孩子,那就這般說定了!”劉龍強忍心中笑意,從腰間摸索一陣后,拿出三兩顆大棗,放到楊開手里。“好了,快回去吃肉去吧,一會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送姐夫!”
劉龍擺手,大方說道:“不用不用,快回去吧,姐夫有事,先走了。”
說完,劉龍轉身,腳步輕浮的離去。
楊開低頭,看了眼手中紅棗,眼神中嘲弄之色不斷,只是這種神色,轉身離去的劉龍并未發現。
一路吹著口哨,搖頭晃腦的劉龍回到家中后,進門先是把玩了一陣桌子上擺放的一把獸皮長弓,習慣的用力拉了拉弓,可惜沒能拉開。
“哎呀,別玩你那破弓了,啥用沒有,還非得要,敗家男人一個!”
見劉龍歸來,剛剛忙完家中細活的“豐潤”女人,邁著沉重步伐,小跑而至。
劉龍看著小跑過來,渾身震顫的“肉山”,默默的咽了口唾沫。
哪怕二人在一起的日子已經許久了,但有時候,看見自家媳婦向自己跑來時的樣子,他心中還是會有些發虛,畢竟自家媳婦的體格子,實在太重了。
玩意哪天不小心摔倒撞向自己,那這還不把自己給撞散架子咯?
自己這小體格子,可禁不住她撞!
“哎呀,當家的,快說說,二郎家那地的事,怎么樣了?”
劉龍默默后退半步,仰頭看著比自己還要高上小半個身子的媳婦,哈哈大笑:“你男人出馬,還不是馬到功成!”
“成了?”女人高興一蹦,身上的肉顫了三顫:“哈哈,多了這兩畝地,咱家往后的日子,肯定會更好,更紅火了!”
劉龍聞言坐在椅子上,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涼水,樣子好不得意。
“不過,咱們拿人家地,這就算是斷了人家的根,這孩子往后大了會不會記仇啊?”女人高興之余,又是一陣擔憂。
畢竟土地對于農家人來說,都是吃飯的命根子!
奪人土地,比殺人父母的仇還要大。
如今楊家二郎還小,倒還好說,可大了之后……這地是不是還得還回去……
劉龍滿臉不在乎擺擺手,“沒事,這娃馬上就要被賣到鎮上員外家當苦役去了,往后啊,能不能活下去都不一定呢!婦人之家,這種事,為夫又豈會想不到?”
“一天天的,凈瞎操心!”
劉龍輕蔑的看了一眼自家媳婦,只覺得婦人就是婦人,雖然體格子壯碩了些、對自己暖心了些,可除此之外,看事的深度屬實有些淺了。
這次要地,也是他放棄賣這孩子后,能分的錢財,以及出血拿出了一些別的東西,才從幾家親戚手中得到這塊地。
他們那些人家目光短淺,都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眼睛。
不如自己眼光深遠,知道什么叫做細水長流!
有了地,往后十年二十年,用處都是極大,短暫付出一些錢財罷了,相比而言,又算什么?
“是是是,你說的對!”女人唉嘆一聲:“這楊家二郎的命啊是真不好,父母尚在之時他們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風光人家,便是他那大哥也是鎮上獨一份的俊后生,可惜多年前外出闖蕩,再沒了音信。若是家人都在,說不得這二郎都能去鎮上讀書勒!”
“怎么,還惦記著那楊家大郎呢?”聞言,劉龍醋心大起,不屑的輕哼道:“這年頭,外面兵荒馬亂的,他那大哥早死外頭了,不然也不會五六年都沒半點音信!”
“瞧你這話說的,我都是你的人了,還惦記人家做甚?那楊家大郎是生是死,跟我可沒有半點關系!”
“嗯,諒你也不敢有這種想法!”劉龍滿意的點了點頭,覺得自家娘們說的這話,很是中聽。
。。。。。。。
夕陽西下,山邊殘陽似火,染紅了半邊天際。
村邊上的破敗房屋內,楊開平靜的吃下碗中最后的肉塊。
這一刻的他,眼神中露出一抹濃郁的深邃。
擦了擦嘴,楊開拿出一直舍不得用的燈油,十分小心的將燈盞點燃。
燈火的溫暖光芒灑落在簡陋的屋內,搖曳的燈火倒映眸中。
一些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殘破記憶碎片緩緩浮現腦海。
這些碎片潛藏在他的記憶最深處,并不完整,而且也并非很多,十年的時間,也不過出現了五片記憶碎片。
碎片記憶并不能連續,反而很是跳躍。
前一塊還在讀書,后一塊便是流淚喝酒,讓人看的很難受。
楊開的眼神恍惚一下,他不知那個記憶是真是假,是幻是實,但他知道,那份與他互相交織纏繞的記憶,一定會是他最珍貴的寶藏!
默默坐在燈火前,他瀏覽著那份并不完全記憶,細細品看那個自詡為社畜的頹廢青年的半生經歷。
看鐵鳥飛空,看千里傳音,看那個世界里,道家內的神鬼傳說……
可惜……那般“仙界”里,卻無修行法門。
楊開惆悵,那個世界真的很美,真的令人向往!
哪怕不可修行、不得長生,依舊羨艷……
而在這個阿母說過,天上有仙人的世界里,卻無人救世。
這兩年的日子里,楊開覺得自己要多謝這道記憶,在那道并不完整的記憶世界里,他反復看了許多次,學到了許多東西,唯獨可惜這碎片出現的太少了……
這一坐,楊開坐了許久,那把被磨的鋒利的柴刀就放在手邊,脊背挺直,如雕塑一般,明王不動。
屋外的星月都被陰云遮蓋了起來,大山里卷起了盛夏中久違大風。
盲眼老道躺在床上一言不語,難得的沒有發瘋發癲,不過在這個平靜的房屋內,他卻敏銳的察覺到一股弱小卻澎湃的氣機正在緩緩生長著。
他知道,這股氣機,叫做怒。
人之七情,唯怒可焚蒼穹!
半月有余,這是他第一次,從那個有意思的孩子身上,感受的劇烈情緒,這種情緒,猶如世間最美味之物,令他沉浸其中。
不知過了多久,燈油燃燒殆盡,燈火漸小,最后悄然熄滅,房屋中頓時陷入黑暗。
這個時間段,大概是剛過子時,正是所有人,都于夢鄉中。
黑暗里,楊開的緩緩閉眼,不到片刻,再次睜開時,狹長眼眸內,冷的可怕。
起身、握刀,楊開再次打量了一眼鋒銳柴刀道口,揮舞兩下,熟悉熟悉動作,確保能一下砍斷人的脖子。
不過這個動作倒也不用過多熟悉,畢竟在這兩年中,他可沒少借著砍柴的名義,偷偷練習!
楊開深吸一口氣,推開門,看著漆黑天地,腳步一頓,聲音低沉的念道:
“月黑風高夜,正是殺人……放火時!
隨后,楊開扭頭,明亮的目光看向屋內木板床上的老道,小聲說道:
“床角下的地面里,有我埋著的二十文錢,若是我……回不來,你便取了自用,早早離開此地吧!”
說完,楊開便頭也不回的邁步而去,一時間,竟有些許豪氣悄然而生。
屋外,楊開握緊了柴刀,壓低身子,便朝著村子內的一處人家輕聲而去。
一路上,因為大風天的緣故,村子里的狗都窩在自己的狗窩里,倒是很難發現這個小小身影。
破敗屋外大風呼嘯哀嚎,如鬼魅幽怨哭訴。
而屋內的木板床上,感受到少年闊步走入大風黑夜,老道嘿嘿低笑了起來……
忽然,老道神色安然下來,眉目低垂,慈祥如得道高人,他盤腿坐起,悠揚低沉說道:
“殺一為罪,屠萬者為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