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特意留下單位為他配備的那輛吉普,以便我們可以開著去北漠玩兒。本來別克想開他的車送我們過去,但是想到他的敞篷車廂和顛簸的車技,我一口就回絕了。林汐主動請纓,告訴爸爸說他會開車,于是我們兩駕著那輛吉普上了路。開車一路向北,穿過田野、樹林、隔壁、彩石灘,進入茫茫沙海。
北漠實際是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一部分,相比起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和羅布泊,這里的沙漠氣質更加柔和一些,你只見得它的美麗,卻絲毫感覺不到它的危險和兇狠。這一片的沙漠,由一座又一座緩緩的小型沙丘組成,偶有枯樹點綴其間,紅柳和芨芨草是它唯一不同的風景。站在高處往遠處看,這些沙丘連成一片,無邊無際向天邊蔓延,像極了我想象中的外星表面。
“我一直有一種幻想,在那顆星星上,就有這樣的沙丘。站在這里,我好像已經到達我的外星球。而且,還有你在。”我對林汐說,握緊了他的手。
“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永恒之地。”林汐說。
“永恒之地?”我疑惑地看看他,難道他心中,也有一片夢中凈土?
“是的,北漠死后,江襲帶他遠離塵世,一路奔向漠北,那是他們夢想終結的地方,也是他們的永恒之地。”林汐說。
“來世鴛鴦淚,君心吾心,魂歸漠北共夢處。”我背出《風江嘯》最喜歡的那句,突然明白了林汐所指。林汐曾說過,那也是他最喜歡的一句。
眼前的沙漠,仿佛又多了一層風景,將軍帶著他的心愛之人,魂歸漠北深處。千年風沙,原來訴說的是這樣一個悲戚的故事。“是的,君心吾心。”林汐重復著,“江襲和北漠,生前死后,他們都是自由完、美的一對。”
“林汐,”我禁不住對他說,“第一次和你討論《風江嘯》的時候,我就把你當作江襲。”我心說,你可知道,我多期望你把我當北漠,哪怕這看起來多么愚蠢和不可思議。你難道不知道,江襲和北漠身上的相似之處,我們也一樣有嗎?
看得出他神情激動起來,但是很快恢復了平靜,像是把某個念頭又咽了回去,“傻南雨,”他眼里含著淚花,嘴角卻微笑著,“那都是千年以前的古人了,怎么能放到現在?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和江襲有什么關系?”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又不肯承認他和江襲的聯系,“那你還拿亞歷山大和赫菲斯提翁來做比對呢?”我不肯就此罷手。
哪知他并沒有理會我的話,也許是刻意不去理會,而是從車里拿了兩個滑板出來——那是爸爸為我們準備的滑沙工具。“這地方滑沙最好了,”他說。
“你滑過嗎?”我問他。
“沒有,”他說著已經坐上了滑板,“但是我會。”他滑了下去,我順著旁邊的滑道也滑了下去。
“就像迎風飛行!”我對他說。
“就像風中的一粒沙。”他說。
“那我就是另外一粒。”我說。
我們兩都笑了。
我們很快玩得不亦樂乎,為了加大滑行的難度,我帶著林汐來到一處更遠的沙丘,那座沙丘不大,但是很陡峭,這就意味著從上面滑下來更快,也更危險。
“和我一起滑怎么樣?”我放下滑板,盡管知道這樣做很危險,但想和他一起滑翔的愿望支配著我,讓我頭腦發熱。
“你確定要這樣做嗎?”他望著山丘下。
“我想知道江襲帶著北漠馳騁沙漠的時候,是怎樣一種感覺。”我說。
林汐無奈一笑,“他們騎的是馬!”
“也許他們玩過沙子呢,古人也拿滑沙當娛樂。”我堅持。
“那好,我抱著你下去。”林汐不再反對我。
我們兩人一起坐在滑板上,他從背后抱緊了我,而我則抓緊了把手,不看腳下。眼前是綿綿的沙海,沙丘一座連著一座,和藍天白云融合成一幅畫。我腳一撐,滑了下去。
風聲飄過耳際,我努力讓自己睜開眼睛,感受滑板迅速滑落的視覺刺激,就像一枚放飛的子彈,射向那幅畫。
滑板的速度越來越快,很快我便睜不開眼,只感覺林汐將我越抱越緊。終于,我們騰空而起。“我們飛起來了!”我大喊。
這次是真的飛起來了,由于坡度太陡,滑板滑到一半的時候,遇上一個急轉直下的坡,于是滑板飛出了既定的路線,將我們帶向空中。短暫停留后,我們跌落下來,落地的那一秒,我感覺林汐松開了手,然后便是翻滾、再翻滾,然后暈厥。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倒在沙丘的半腰,四周一如往常,卻不見林汐的去向。遠處能看得見幾個放駱駝的人,像螞蟻般大小的小點落在沙丘旁,唯獨看不到林汐。我忙跑下沙丘去找他,“林汐,林汐!”我大喊,邊喊邊往駱駝群的方向走。
可是四周的沙丘一模一樣,我很快就迷路了,不僅沒找到林汐,連駱駝也看不到了。“
林汐,林汐!”我大喊著,眼淚流出來,卻聽不到自己的回音,四周只有風吹沙塵的聲音。我坐了下來,沒有力氣再往前走。
望著眼前的沙丘和隱隱移動的縹緲般的沙粒,我突然有一種感覺,總有一天,林汐也會像這沙粒一樣,隨風塵隱于大漠。
“南雨!”就在我幾乎要失去信心,準備坐以待斃的時候,我聽到了林汐的呼喊。循著他的聲音望去,我看到他就站在臨近的一座沙丘上,朝我揮手。然后他跑下來,跑向我,將我抱緊。
“我以為,你這么著急就想化成沙子了。”我流著眼淚笑著說。
“怎么會,我醒來的時候見不到你,到處找你,后來又爬上沙丘,才看到你。就算化成沙子,也要隨著風來找你啊。”他親吻我的臉。
“我真希望,我們永遠也不要分開。”我又哭起來,然而我知道這哭有多么徒勞,就算我哭干眼淚,后天一早,他還是要走。
他又抱緊我,我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感受到他的心。就在那一刻,我希望我們就這樣被風吹干,就這樣永遠抱在一起直到天荒地老,直到人類滅絕,直到地球死亡,直到宇宙消失,而我們還這樣抱在一起。
由于滑沙消耗的力氣太大,我們一直坐在沙丘邊沒有走,直到正午的太陽快把我們曬成干,我想要的天荒地老終究沒有來,肚子倒是餓得直打鳴。放駱駝的大叔熱情接待了我們,拿出干糧、馕、油香,還有點自釀的白酒給我們。林汐則拿出杜媽準備好的麻椒雞、水煮牛肉、皮辣紅、西瓜、葡萄和哈密瓜,鋪了一地,給大叔高興壞了。
聽說林汐要回美國,大叔有點不理解,“吃著麻椒雞,喝點小酒,再去泡個溫泉,還有比這更美的生活么?”大叔說,“這附近離五彩城不遠,有個野生的溫泉,,一定要去泡泡啊,別處沒有。你泡完溫泉就不想回美國了。”
林汐眼里掠過一絲憂郁,“我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就覺得這里曾是我的家。無論誰去美國,都不會覺得像在自己家一樣。”
我握住他的手,想對他說,我高中畢業就可以去美國找他。在他來之前,我就有打算,要去美國修比較文學,他來了之后,這個決心就更堅定了。要不是他說過,不想有承諾和負擔,我早就把所有規劃告訴他了。此刻,我暗暗在心里盤算,等我到了美國,再告訴他。
我只想去找你,我在心里說。
大叔說的那處溫泉并不難找。野餐之后,小憩了一會兒,我們沿著沙路往西北方向開了十幾分鐘,到達沙丘和隔壁的邊界,便找到了那處溫泉。
幾億年前,這里曾是一片汪洋,后來經過幾次地殼運動,海洋變成湖泊,又接著變成沼澤,最后在這一片孕育成溫泉,由7.7億年的古海水沉積而成,海水中富含二十多種活性元素,再加上75度的水溫,就像是個天然的大藥池。以前,當地的老人常常在這里泡腳,據說一泡,關節炎、老寒腿的癥狀都消失了,所以這里被稱為神泉。現在,聞名而來的人漸漸多起來,如果在周末,方圓幾百里的游客都會開車到這兒來泡溫泉。
今天是周三,人并不多,但見幾個當地打扮的老人,守著一個不大的泉眼,邊聊天邊看著羊群。我們來到一處收費的泉眼,四周有紅柳枝做圍欄,泉眼旁立一個大大的遮陽傘,還有躺椅和小圓桌,私密性很好,也很方便周到,旁邊還有一座小木屋提供飲食和護理用品,一位漂亮的哈薩克族小姑娘娜扎經營著這個小商店。我們誰也沒想到,十年后,這個叫娜扎的小姑娘,在這里經營起一家五星級溫泉酒店,吸引了全國各地聞名而來的客人。
當我們換上泳衣泡進溫泉的時候,我才發現林汐的腳,又細又長,比一般人的腳更加纖細,即使是女孩子,也長不了這樣的腳。這雙腳,不僅纖長,而且又白又嫩,看著讓我心疼。我當時并不知道,這正是他的家族病的一種征兆,和他纖長白皙的手指一樣。
更讓我吃驚的是,他胸前的那塊淺紅色胎記,看上去那么熟悉。
“從娘胎里帶來的。”他輕捂胸口,向我解釋,眼神帶著點驚慌,似乎怕被我看見似的。
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盡量壓制住驚訝之色,最終決定把這個秘密留到去美國再說。“真是稀奇!”我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心里卻翻騰了百八十回。
現在我知道自己有多么幸運,我此刻正在和世界上另外一個我在一起。難怪我的心里從沒覺得孤單,因為從我出生那天起,另一個我就已經在這個世界上了。我握緊了林汐的手,看著他,用眼神告訴他,我們的相遇是一場曠世的奇跡。
那天晚上,我們回到家時已經筋疲力盡,洗完澡便躺在一起睡著了,那一覺睡得特別沉,我甚至忘了給他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