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就帶著林汐去墓地，挖掘工作快到收尾，墓地的主人就要露出真容了。我特意很早起來，以便能和他們一起吃早餐。對昨天的事，爸爸沒有提，還是媽媽細心，說我臉上曬出點紅暈。我慶幸昨天防曬霜用的很及時，不然在外面那么久，又得起小紅疹。林汐只是偶爾沖我笑笑，也不作聲。真想知道他對昨天是怎么想的，如果許多年以后，我們還能遇見，當我講起昨天發生的一切，他還會不會記得。

早餐過后，我回到房間，推開門的一瞬，看到幾頁稿紙躺在門口地上，顯然是從門縫里塞進來的。我立刻會意，這是林汐默寫的鋼琴譜啊。抬頭用清秀的字跡寫著“巴赫平均律”。那些小蝌蚪般的音符，在紙面上呈現出規則的悅動，偶爾帶著一串悠揚的起舞，隨后又回歸正軌，正如那天聽林汐彈奏的一樣。???

我知道今天該如何打發了，于是在房間稍作停留，便來到廳里，坐在電子琴前。我在琴鍵上摸索著和那些蝌蚪對應的位置，好歹費了很大勁終于能彈奏幾個樂句，當然，效果遠沒有林汐彈得好。“你需要一架真正的鋼琴。”我想起他的話，知道彈鋼琴和彈電子琴完全是兩種感覺。幾乎是突然間冒出的念頭，我決定現在就去找一架鋼琴來。

我見過電子琴老師在一次大規模的匯報演出中彈過一次鋼琴，于是打電話給他。“鋼琴？”老師猶豫了，“我是彈過，我現在的音樂中心就有一臺，可是這是我給孩子們上課用的。”他想了想，“學校應該還有一臺沒用的，還在老校園里。”

這給了我希望，“你是說，在舊校址？”我幾乎是帶著驚喜的語氣。

“是的，學校搬家后，很多不方便搬運的東西還在原處。再說新學校添置了新的鋼琴，那臺舊的八成還沒有搬走，你要是借用一下，應該沒問題的。”老師說。

我匆匆跟老師說了再見，又給別克家打電話，好在別克在家。“南雨，你什么事？怎么給我打電話啊？”隔著聽筒我也能聽出別克的得意，平時就算他求著我求他幫忙，我也不干。

“我要用一下你的車，另外再找兩個人來，去趟原來的學校。”我盡量說的平靜，不能讓他看出我的心急。

“沒問題啊，做什么用？”別克問。

“到那里就知道了。”我不想現在就告訴他。

“南雨，上次我跟你說的那個——”別克拖長了語氣，我聽著好想打他，很明顯，他在討價還價，記得上次他讓我寫情書，我沒好氣的拒絕了。在這件事情上，別克倒是不折不扣地表現出一點聰明勁兒。

“今天的事兒辦完了，給你寫五封，好吧。”我撂下電話，知道別克一定不會拒絕，便穿戴好衣服，并收拾了工具，只等著別克來。

三十分鐘后，我和別克找來的另外兩名高大英俊的哈薩克小伙子坐在那輛福特的后車廂里，吸著一路的塵土，向舊校園出發了。也許是對未知的好奇，別克開得特別快，車子顛來顛去，讓我想起林汐剛來時，我和他坐在這里時的情景。可恨別克這把虎實性子，做事從來毛手毛腳，把一輛福特車開出了上戰場的感覺。

老校址在縣城西北面，教學樓還在，還沒來得及拆，操場已經棄用了，長出許多雜草來。校區幾乎沒有什么人，來來往往進出學校大門的，也只是住在旁側的舊的教職工宿舍。所以當門衛老大爺盤問我們去干什么時，我說是給老師送菜，就輕輕松松進去了。

我對校園比較熟悉，打一進校門，便坐在副駕上，讓別克先沿著旁邊宿舍樓的小路，開到操場，然后繞到教學樓的后門。謝天謝地，除了大門緊鎖，旁邊的小門倒是開著的，剛好能經過一架鋼琴。我帶著三個人，在教學樓里一通查找，最終終于在排練室找到那臺鋼琴，要不是我還認得它深紅色的絲絨面罩，恐怕找一天也未必在那么多被灰塵淹沒的廢品中找到它。

當我將鋼琴指給別克看，讓他幫我運到谷地之劍時，別克不以為然，“我以為你讓我們來搬什么金貴的東西呢，這架鋼琴，放了好多年了，這里的東西，是他們準備當垃圾處理掉的，你搬它有啥用？”他哪里知道我巴不得今天晚上就能和林汐一起彈奏這架鋼琴，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快的辦法了。

“不用你管，十封，你搬不搬？”我知道別克的要求不高，只要我堅持，他一定會答應。

果然，別克眼里放了光，他招呼幾個拿去絲絨罩子，便動起手來。先將鋼琴放在我事先準備好的滑板上，然后推到車邊，最后借助繩子和滑板，將鋼琴拉上車廂。等這一切都做完，幾個小伙子已經汗流浹背。我還是不放心，從車廂里找了塊雨布蓋在上面，以防門衛老大爺盤查。

一切收拾停當，我堅持讓別克沿原來的路返回，好讓老大爺認為我們剛剛送完菜回來。出門的時候，大爺往我們車廂里望了望，我順手將一籃子包裝精美的水果直接遞給老大爺，告訴他那是專門留給他的。大爺喜出望外，以為是單位給教職工發的福利，心滿意足地收下了。等我們的車走遠，別克才反應過來，那是他為古麗挑選的，養顏果，南疆才有，奇貴，他一粒都沒舍得吃。

等回到家，我讓別克把鋼琴放在前院的花園里，美極了。我試著在上面彈了彈，已經走了調，沒有一個音是準的。真不知道還能不能用，正盤算著讓老師幫忙找個調音師來。在我們這里，能有一個調音師是極為難得的，因為本來有鋼琴的人家就不多。

可是林汐回來之后，很快打消了我的疑慮。他看到花叢中的鋼琴，著實很驚喜。“你是怎么像變戲法似的，弄到這個大家伙的？”

難得聽他這么調侃地說話。“從老校園里撿的。”我說得輕巧。

“撿的？”他摸摸鋼琴，手指在琴鍵上快速劃過，“那你可撿到寶物了，這琴雖是老琴，但是工藝考究，質量非常好，調一調音就能用。”

“我們這里缺少調音師，也許我的音樂老師知道該去哪里找。”我說，正準備去打電話找老師。

“把你家的工具箱找來。”林汐說著，已經揭下鋼琴的頂蓋。

找工具箱？什么意思？“你要親自動手嗎？”這次輪到我驚喜了，“真不知道你還會調律。”

“你找來就是了。”他沖我笑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我很快拿來了工具箱，林汐已經拆開鋼琴前蓋，露出一排木質打弦機結構。他從工具箱里挑出一個合適的扳手，便開始工作起來。重復的音律在花園里響動，我站在一旁，看林汐認真地調琴，他動作嫻熟，不緊不慢，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你是怎么做到的？”在休息的當兒，我問他。

“什么？”他投來一撇。

“我是說，你是怎么學會這么多技能的？既會彈鋼琴，又會調律，還會做早點。”我想說，你怎么什么都會，而我卻什么都不會，這點我們可一點都不像。

“如果你在美國讀書，就知道了，為了生存，必須學會運用自己曾經的所有技能，還要學習新的技能。我讀書期間，要打至少兩份工才能維持生活開銷，我給孩子們教鋼琴，給鋼琴調律也是那時候逼迫自己學會的。”林汐說得清淡，但我能想象得出他背后付出的艱辛。

“一定很辛苦吧。”我問。

“當你滿懷希望的生活，就不會覺得辛苦。”他看著我，眼里滲出淡淡的憂傷。

因為鋼琴很久沒動過，林汐足足花了兩個多小時，才調完律。當他再次演奏那首巴赫平均律，我才驚覺鋼琴帶來的音樂的質感，與電子琴是那么的不同，也終于明白他為什么堅持要我擁有一架鋼琴。我拿來他抄給我的五線譜，他坐在我旁邊，把琴鍵的位置和五線譜一一指給我看，很快，我就明白了五線譜的真諦，能流利地彈出幾段樂句。

“你領悟的很快。”林汐告訴我，“如果找位專門的老師來教一教，你會彈得很好，畢竟你有音樂基礎。”

“我希望能彈得和你一樣好。”我不再掩飾自己的想法，從昨天開始，我有信心敞開心扉和他說話了。

“這就是我說的滿懷希望的生活嗎？”他問我，然后笑起來。

我也笑了，又和他一起演奏起來，此時黃昏已至，清風送爽，花朵搖曳，陽光柔和地打在我們的臉上、手臂上、指尖和琴鍵上，一如這悠揚的旋律，在此刻穿透我們的心。

我完全沉浸在音樂中，過了很久才發現，艾莎已經站在花園旁，靜靜看我們倆彈琴。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了，我知道她一定是來和我講和的。“艾莎，”我很高興她能來，起身叫她，但看她眼里似有淚，神情憂傷又憤怒，或許還有些嫉恨，在看到我叫她之后，便轉身要走。

“艾莎，”我又叫她，“過來我教你彈琴。”話雖尷尬，但是這是我想到的最熬討好她的方式。

可是她沒有回頭，反而跑開了，越跑越快。

“艾莎，艾莎！”我大聲喊，可是她似乎不想聽見，已經跑遠了，遠到我沒法追，我一天的高興，以看到艾莎結束，我知道艾莎看到林汐和我在一起，不免泛酸，于是打定主意改天找她好好談談。

一整天的忙碌，沒有讓我感覺疲憊，到了晚上，我的神經還是很興奮，于是又拿起筆，開始寫小說，《一只尋找星星的貓》有了新的靈感，這一次，這只貓來到一顆遙遠的孤星，在那里，他居然遇到另一只貓。為什么另一只貓也會在那顆孤星上，原來他也是為了尋找自己喜歡的那顆星星。于是兩只貓有了共同的目標和默契，變成了好朋友。

我拿了包煙到屋頂，自從學會了吸煙，我便托媽媽幫我買了幾條萬寶路，媽媽并不在意我吸煙，她很高興我對她有所求。今晚星光璀璨，我很快找到了喜歡的那一顆，心想沒剩下幾天了，一定找個機會帶林汐來這里，將這顆星星指給他看，告訴他我喜歡的這顆星星就像他一樣，低調、沉穩，卻散發著華麗的光彩，只有我才能發現它的美。

如果有一天，我能變成那只貓，我也要去找那顆星星。但是我還是猶豫了，我知道林汐這兩天的變化，都是因為我們達成了某種默契，一種不能說的一致，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就這樣甘心在他面前裝作若無其事，平淡如水地交流。我太珍惜他此刻的真心誠意，不想再搞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