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某年春天,我第一次花了約三個星期時間,繞著本州北端的津輕半島游歷了一回。那可謂是我這三十余年人生中極重要的一件大事。我生長于津輕,但是在津輕的那二十年間,卻只去過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淺蟲、大鱷這么幾個地方。關于其他的村鎮(zhèn),我其實并不了解。
我出生在金木。這座城市位于津輕平原的大約中央位置,人口有五六千人。這個地方雖然沒什么特色,卻泛著一股硬充大城市風貌的做派。說好聽點,就是淡泊如水。說難聽了,就是膚淺虛榮。從金木南下十二公里,巖木川邊坐落著五所川原這樣一座小城。此地屬物產(chǎn)集散地,所以人口據(jù)說已超過一萬。除了青森和弘前,周遭再沒有人口破萬的城市了。這個地方嘛,說好聽點,就是很有活力;說難聽了,就是嘈雜鬧騰。如此一座小城,非但沒有農(nóng)村樸實溫厚的氣質(zhì),卻反而悄然暗含著大城市才有的孤獨和戰(zhàn)栗感。我姑且打一個夸張的比方吧,以東京為例,如果說金木相當于東京的小石川,那五所川原就是淺草。我的姨母就住在五所川原。從小時候起,我對這位姨母的依戀之情就更甚于我的親生母親。我總是跑去五所川原的姨母家玩。可以說,直到念了初中,津輕這片地方我還只去過五所川原和金木,除這兩處之外,我?guī)缀蹩烧f是一無所知。于是,當我去參加青森的入學考試時,雖然花在路上的時間僅有三四個小時,我卻將其當成是一趟盛大的出行,甚至還把當時的那種興奮感添油加醋寫成了小說。當然,其中文字并未做到如實描寫,反而滿是悲傷而又滑稽的虛構。雖是如此,但所記錄的感受倒是八九不離十。我的那篇小說這樣寫道:
從村中小學畢業(yè)后,少年先坐馬車,又乘火車,輾轉前往距家四十公里外的小城市參加入學考試,那小城正是縣廳所在地。無人知曉,他趕考時這一身縈繞著孤寂感的打扮,是花了好些年頭、下了苦功的結晶。少年的服裝搭配得甚是奇妙,他似乎極為中意身上這件白色法蘭絨襯衫,所以特意穿來考試。而且,這襯衫領口敞得很大,宛如蝴蝶的翅膀,又如同夏裝中那種會翻出去蓋到外套上層的開襟襯衫的領口一般。他將領子拉到和服的領口外,蓋住了和服的衣領,但總覺得這穿法有點像罩了一副幼兒圍嘴。然而,在可悲而又緊張的少年眼中,自己這身行頭簡直就和貴公子并無二致。他穿著一條久留米碎紋布做的泛白條紋短裙褲,腳上踩著一雙閃閃發(fā)亮的黑色系帶半高筒靴。甚至還披了件斗篷。
他父親早已見背,母親身染沉疴。少年的日常生活都是受溫柔的兄嫂照料。少年拜托巧手的嫂子,硬是請求她把自己的襯衫衣襟再改大一點。嫂子一笑他,少年竟真動了肝火,他想到自己的美學竟無人能夠理解,于是滿心遺憾,險些掉下淚來。瀟灑、典雅——它們可以說是少年美學的全部內(nèi)涵。不,不,可以說,少年是將自己的整個生命,將自己人生的全部意欲,都傾注其中了。他故意將斗篷的扣子散開,令外套從他那窄小瘦削的肩膀滑落幾寸。他認定這就是時髦。也不知他究竟從何處學來這伎倆,或許,時髦是種本能,無須示范,即可自行生出些新發(fā)明吧。少年打出生以來首次踏上一片有些城市氣質(zhì)的土地,所以才會使出渾身解數(shù)去裝扮自己。他甚至興奮過頭,剛剛抵達本州北端的這座小城,就連講話的習慣都產(chǎn)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用起了曾跟著少年雜志學到的東京腔。然而一到旅館歇下腳,他便發(fā)現(xiàn),這里的女傭們說的還是和自己故鄉(xiāng)完全相同的津輕話。少年不禁感到有些掃興。畢竟,這小城距離自己的故鄉(xiāng)也只有不到四十公里罷了。
文中提到的這座海邊小城就是青森。據(jù)說在寬永元年(1624),也就是距今大約三百二十年前,外浜奉行接管此地,想要將此處打造成津輕第一的海港。當時此處已有民宅上千戶。自那時起,此地又與近江、越前、越后、加賀、能登、若狹等地展開頻繁的船運往來,逐漸繁榮起來,最后成了整個外浜之中最熱鬧的重要港口。到了明治四年(1871),《廢藩置縣令》頒布,這里成了青森縣。與此同時,它還是縣廳的所在地,守衛(wèi)著本州島的北大門。從青森連接到北海道函館的鐵路輪渡更是家喻戶曉。如今這里已有兩萬戶、總人口超過十萬人,可是從游客的角度來看,此處并不能給人留下什么好印象。雖說青森過往屢遭大火,所以房屋相貌貧瘠破敗,這也是無可奈何。但問題是,游客甚至找不出這座城市的中心究竟在哪里。一戶又一戶被煤煙熏得黃且臟的民宅神色木然地依次排列,絲毫不會對外鄉(xiāng)人展現(xiàn)出半點熱情。于是游客也就只好匆匆忙忙打此路過,再無留戀。然而,我卻曾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四年。這四年也可說是我人生中極為重要的一段時光。我將那幾年的生活忠實地寫成文字,收錄在早期小說《回憶》之中。
那一年春天,我通過了中學的入學考試,雖然成績并不理想。我穿著嶄新的裙褲,腳踩一雙黑色襪子,外加系帶半高筒靴。將一直在用的毛織披掛扔到一邊,改穿一件呢絨料子的斗篷。還趕著時髦,故意不系扣子,將斗篷披在肩頭,以如此模樣來到了這座海邊小城。我在城中一位遠親家的和服店里解下行囊,那店口掛著的門簾已經(jīng)破敗不堪。而我在這里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時光。
我這個人生性極易得意忘形,剛入學的時候,我就算去公共澡堂也要頭戴學校的制服帽,穿著裙褲。走在路上,看到街窗中映出自己這一身行頭,我甚至還會對著鏡中身影微笑點頭。
不過,學校生活卻是索然無味的。校舍地處城市邊緣,墻壁上還涂著白漆。它背后緊挨著一座面向海峽、平坦開闊的公園。上課時,松風海浪紛紛入耳。走廊寬闊,教室的天花板也很高。這一切都令我感到愜意。然而,學校的老師們卻對我欺負得厲害。
從開學典禮那天起,我就遭受了某個體操老師的毆打。那老師聲稱是我表現(xiàn)得太過囂張。他是我入學考試時的面試官,記得當時他曾面露同情地對我說:“你父親過世了,想必很難安心讀書吧。”聽他這樣講,我也難過地垂下了頭。正因如此,入學典禮上他對我的一番凌辱愈發(fā)令我心碎。那之后,我又遭受了其他一些教師的毆打。他們打我的理由五花八門,有的說我嬉皮笑臉,有的說我打哈欠,甚至還有人告訴我:你打哈欠的聲音之大,早在教職員室中頻頻被議論了。這世上怎會有閑談如此無聊之事的教師們呢?我真覺得荒唐。
某天,某個同鄉(xiāng)將我叫去校園內(nèi)一座小沙丘的背面,忠告我:你的態(tài)度的確是有些目中無人,要是一直這樣挨打,那你肯定會留級的。他這番話令我萬分錯愕。那天放學后,我獨自一人匆忙沿著海岸線回家。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沖刷著我的鞋底,我邊走邊嘆息。當我用西服的袖口擦拭額上的汗水時,一面大得驚人的灰色船帆正從眼前搖晃著行駛了過去。
這所中學至今仍坐落在青森市的東部區(qū)域。那座平坦開闊的公園正是合浦公園。這座公園緊挨著校園,簡直就像學校的后院一樣。除了冬季大風大雪的日子外,我來回學校都會穿過這座公園,沿著海岸線步行,可以說是抄了條近路。這條路線鮮有學生會選擇。走在這條路上,總能令我心情舒暢且清爽。從時節(jié)來看,又尤以初夏清晨最佳。此外,我寄宿的那家和服店,就是寺町的豐田家。這是一家傳承了近二十代的老店,在青森可以說是首屈一指。豐田家叔父早些年已經(jīng)去世。他待我極好,甚至勝過自己的親生兒子,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的恩情。最近兩三年,我曾回去過青森兩三次,每次都會去叔父的墓碑前看望,而且次次都會在豐田家留宿。
讀到初中三年級,某個春日的清晨,我在上學途中倚著朱紅色的橋欄,出了一陣子神。橋下那條河恍如隅田川一般緩緩流過。在那之前,我還從未如此出神過。因為我總感覺背后有人在盯著自己,所以會下意識地端起各種姿態(tài)。我還為這些姿態(tài)添加細節(jié),并逐一標上解釋分析,如:他此刻正困惑地望著掌心;他一邊搔著耳后,一邊喃喃低語……對我而言,本來絕不會出現(xiàn)“不經(jīng)意”或“忘我”的情況。所以當我意識到自己竟在橋上出了神,便對這寂寞的感受產(chǎn)生一陣興奮。在這情緒之中,我思考著自己的未來。鞋子敲擊橋面發(fā)出清脆的“咔嗒咔嗒”聲,我就這樣走過這座橋,種種回憶浮現(xiàn)在眼前,又引我暢想、期待。最終,我嘆了口氣問自己:我能做出一番事業(yè)嗎?
(中略)
我近乎脅迫般地告訴自己:“總之,你必須比其他人都優(yōu)秀!”事實上,我也決心苦讀功課。從三年級開始,我的成績始終在全班名列前茅。既不被看成是書呆子,又能拿到優(yōu)異成績,要做到二者兼得其實非常困難,但我卻從未遭受過“書呆子”一類的嘲諷。豈止如此,我甚至還深得拉攏同學的技巧。就連一個外號“章魚”的柔道主將都對我言聽計從。教室的角落擺著一個放紙屑的大罐子,我有時就指著那個罐子對他說:“喂,章魚,你快進罐子里吧。”于是,那個外號“章魚”的同學便順從地把頭伸進罐子里咯咯笑起來。他的笑聲在罐中回蕩,聲音古怪。班中的幾個相貌俊美的同學也都和我打成一片。當時我臉上起了痤瘡,于是便將膏藥剪成三角或六角的小花貼在臉上遮擋,做到這種地步,竟然也沒有一個人嘲笑我。
我打心底里煩惱著自己臉上的痤瘡。當時,這些痤瘡越長越多,每天早上,我一睜眼就要摸一摸自己的臉,檢查膿包的情況。我買過各種各樣的藥,卻沒一樣真能起效。每次去藥房,我還要特意將藥名先寫在紙片上去問,假裝成是受他人之托來買的。我將這些膿包視作情欲的象征,它令我羞恥難當,深感前途一片黑暗,甚至恨不得直接尋死。我這張臉也被家人貶損到了地心。我那嫁了人的大姐竟然說:絕不可能有人愿意嫁給阿治!無奈,我只得拼命地用藥。
弟弟也很擔心我這一臉膿包,為了幫我買藥,他跑了好幾次腿。我和弟弟自幼不和,弟弟參加中學入學考試的時候,我甚至祈禱他落第。然而自我二人背井離鄉(xiāng),我也漸漸感受到了弟弟的溫柔品性。隨著年齡增長,他逐漸變得沉默且內(nèi)向。他有時會寫一些小品文登在我們的同人雜志上,但文風卻往往羸弱蒼白。弟弟的學習成績比我差,他為此很是苦惱。倘若我安慰他,又會惹得他更加不悅。他還很討厭自己發(fā)際那一片形似富士山的美人尖,他深信,正是因為自己額頭生得太窄,所以頭腦才如此不靈光。唯有這個弟弟,他的一切我都愿意接受。當時的我,為人處世的選擇只有兩種,徹底隱瞞,又或全無遮攔。我和弟弟之間沒有秘密,一切都會講明。
入秋的某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我們兩人走到港口的棧橋邊,吹著從海峽那一頭遠渡而來的海風,聊起了紅線的話題。那是學校的國文老師在某次授課中和學生們講到的。他說,我們右腳的小趾上都系著一根看不見的紅線,那條線很長很長,線的那一頭同樣系在一個女孩子的腳趾上。我們二人哪怕相隔千里,紅線也不會斷。哪怕近在咫尺,紅線也不會亂。命中注定,我們將結為連理。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我激動萬分,一回家就馬上講給弟弟聽。那一晚,我們側耳傾聽著海浪聲與海鷗鳴叫的聲音,聊著紅線。我問弟弟:猜猜你的妻子現(xiàn)在正在做什么?弟弟雙手按著棧橋的欄桿,搖晃了兩三下后,羞赧地回答:她正在院中。聽他這樣說,我不由得想象到一位身在庭院之中,腳踩著大大的木屐,一邊搖著團扇一邊欣賞著夜來香的少女。她和我弟弟是多么般配啊。輪到我的時候,遠眺深沉黑暗的大海,我只說出一句:她系著紅色的腰帶。便不再作聲。跨海而來的渡輪仿佛一戶巨大的旅舍,無數(shù)的房間都亮著橘色的燈光,它在海平面上飄蕩著,緩緩出現(xiàn)在眼前。
我這個弟弟在那之后兩三年便離開了人世。當時,我們都很喜歡去那座棧橋。到了冬天,落雪的夜晚,我和弟弟二人也會撐著傘去棧橋上。大雪靜靜地落下,融化進港口那片深深的大海中,景色極為動人。最近的青森港船舶眾多,這座棧橋邊也全被各色船只擠滿,已是毫無景致可言了。文中提到的那條酷似隅田川的大河,就是流經(jīng)青森市東部的堤川。它直匯入青森灣。當河流匯入大海前,會稍作踟躕,流速離奇變緩,產(chǎn)生出近乎倒流的景象。我望著那片緩慢流過的區(qū)域,發(fā)著呆。若搬出一個做作的比喻:可以說,我的青春就仿佛這即將匯入大海的河流吧。也正因如此,在青森的那四年對我來說可謂永生難忘。關于青森的回憶大抵就是這些了。而青森以東十二公里的一座海邊溫泉——淺蟲,也同樣令我難以忘懷。在此,我仍要摘抄小說《回憶》的某一節(jié):
到了秋季,我?guī)е艿芤黄鸪霭l(fā),從市內(nèi)乘坐三十分鐘的火車,前往那處海邊溫泉。母親和大病初愈的姐姐在那兒租了一間屋子,希望借由溫泉療養(yǎng)身體。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都住在那里,努力準備著升學考試。為了“秀才”這樣一份無法擺脫的名譽,我必須在中學四年級時順利升入高中,讓大家瞧瞧我有多優(yōu)秀。也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厭惡上學。雖然這種厭惡感與日俱增,但我受著無形的壓力所驅趕,仍舊一門心思用功苦讀。我當時每天要搭火車上學。每到周日,朋友們會來找我玩。那時我們一定會去野游。在海岸邊平坦的巖石上搭鍋燉肉,痛飲葡萄酒。我弟弟嗓音很好,會唱的歌也很多,于是我們就請弟弟先教會我們新歌,再一同合唱。玩兒累了,我們就直接躺倒在巖石上入睡。一覺睡醒,海潮已經(jīng)上漲,沒過了巖石與陸地的連接處,身下的巖石竟成了孤島。而我們卻仿佛仍在夢中一般。
說到這兒,我或許也只能開開那句玩笑——青春最終還是奔流入海了呀。淺蟲的海水是清冽宜人的,但住宿方面可就不好說了。畢竟是位于寒冷東北方的一座漁村,自然擁有漁村特有的粗獷,這倒也沒什么好抱怨的。可是此處的居民們卻生性一副坐井觀天般無知的傲慢態(tài)度,可真是一言難盡。而且,恐怕也不只有我一人感到厭惡。正因為這是我故鄉(xiāng)的溫泉,所以我才能毫無顧慮地說它的壞話吧!明明就是鄉(xiāng)下,卻彌漫著一股子讓人難受的優(yōu)越感。這些年我都沒再去過這兒,如果住宿費沒有高到令人咂舌的地步,那倒是再好不過。當然,諷刺到這個程度,的確是我說得有些過火。最近我都沒有在淺蟲住宿過了,只偶爾在搭乘火車路過時,透過車窗遠眺這座溫泉城市的家家戶戶,然后以我這么一個貧窮藝術家的些微直覺做了以上一番評論,僅此而已,并無任何事實根據(jù)。所以我也不想將自己這份直覺強加到讀者身上。我甚至希望讀者不要相信我的直覺。淺蟲現(xiàn)在一定也已改頭換面,作為一座彬彬有禮的休養(yǎng)勝地重歸世人面前了吧。想到這里,一陣疑惑不由從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會不會是來自青森的那些血氣方剛的雅客,在某一時期意外將這座寒冷的溫泉小城吹捧起來了呢?他們或許還相信這里的旅館老板娘和熱海或湯河原并無二致,真可以說是身在茅屋,卻又沉醉于膚淺的幻境之中了。不過,以上這些,也不過都是我這個生性別扭的貧窮文人,在偶爾乘坐火車路過這片曾留下往昔回憶的溫泉地時,又執(zhí)意不愿下車,于是胡思亂想出來的種種罷了。
津輕一帶最有名的溫泉勝地就是淺蟲了,略遜于它的可能是大鱷溫泉吧。大鱷位于津輕南部,距離秋田縣比較近。比起溫泉,此處的滑雪場似乎更有名,可以說是譽滿全國。大鱷的溫泉水源自山麓,此處仍殘留著往昔津輕藩的歷史遺韻。我的親屬們也時常來這邊的溫泉游玩。我少年時也曾來此處玩耍過,不過它給我留下的印象并不如淺蟲那般深刻。然而,關于淺蟲的記憶雖鮮明,但同時也意味著這些回憶并不全都是美好的。相較之下,關于大鱷的回憶雖有些模糊,但卻令我十分懷念。這或許就是海邊溫泉和山麓溫泉的不同吧。我已有近二十年沒有再去大鱷溫泉了,不過到如今,我會不會也將大鱷看作和淺蟲相當?shù)牡胤剑瑫粫荒軓乃砩细惺艿蕉紩埍渲怂粝碌男殊熳硪饽兀课覠o法斬斷對大鱷的留戀,和淺蟲相比,此處與東京之間的交通要惡劣很多。可對于我來說,交通不便反而成了我唯一的念想。據(jù)此地不遠就是碇關,自舊藩時期起它就是把守津輕與秋田之間的關隘。正因如此,此處歷史遺跡頗多,也極大地保留了往昔津輕人的生活樣貌。我不希望這里輕易遭受大城市風習的蠶食。此外,還有最后的一絲念想,就是距此處以北約十二公里的弘前城。它至今仍殘存于世,城樓保存完好,歲歲年年的陽春皆有繁花相抱,而它在叢中昂然矗立,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我堅信,只要這座弘前城仍健在,大鱷溫泉就不會跪仰大都會之鼻息,啜其殘瀝,并陷入凌亂宿醉的境地。
弘前城,它在歷史上曾是津輕藩的中心。津輕藩祖大浦為信在關原之戰(zhàn)中加入了德川一方,并于慶長八年(1603),受詔成為德川幕府下一位俸祿高達四萬七千石的諸侯。很快,他開始在弘前高岡規(guī)劃修建城池,到了第二代藩主津輕信牧在位時期,這座弘前城才終于竣工。自那以后,代代藩主長居于此。到了第四代津輕信政時,又與同族津輕信英分家,后者遷至黑石,津輕便由弘前、黑石兩藩共同治理。信政治理有方,為政仁善,被譽為元祿時代七大名君之中的巨擘。在他的管理之下,弘前的面貌煥然一新。然而,到了第七代信寧,竟遇上了寶歷、天明年間的大災荒,津輕頓時處境凄慘,如墮人間煉獄。財政方面也是捉襟見肘,匱乏至極。在這一片愁云慘霧中,八代信明、九代寧親這二人拼死力挽狂瀾,意圖恢復津輕藩往昔榮光。到第十一代津輕順承,才總算是脫離了危難。緊接著第十二代承昭可謂功德圓滿奉還了藩籍。于是才有了如今的青森縣。這一段變遷與弘前城的歷史并肩,它們同時也構成了津輕歷史的大概。關于此地的歷史,我會在后文中再作詳述。此刻,我想稍用筆墨談談自己對弘前的回憶,聊做這本《津輕》的序章。
我曾在弘前住過三年。雖說住在此處是因為考入弘前高等學校讀了三年文科,但當時我一門心思都撲在了義大夫上,這種藝術令我異常癡迷。每天放學后,我都會順路跑去一位表演凈琉璃的女師傅家。記得最開始聽的《朝顏日記》,但是如今也早將內(nèi)容忘得精光了。不過我當時還把《野崎村》《壺坂》甚至《紙治》等曲子都記了個遍。我當時為何會開始著迷于如此與自己身份不符的奇特之事呢?當然,我不會將自己的異常舉動全都推罪于弘前。可它至少也要負起那么一星半點的責任吧!畢竟,這座城市可是極盛行義大夫的。有時,城中劇場還會開辦業(yè)余義大夫表演會。我甚至去湊過一次熱鬧。會場上,那些城里的老爺一本正經(jīng)地穿著正裝,認認真真唱著曲。雖說表演得并不在行,但卻毫無裝腔作勢之態(tài),個個都是極用心、極認真的。其實青森自古以來也不乏些雅客,但卻多是葉公好龍,只想聽得藝者一兩句夸贊的膚淺人士。又或者,是工于經(jīng)營政商的聰明人,他們只將這附庸的風雅當作武器罷了。但在弘前,見得最多的則是為如此無聊的藝能瑣事拼命鉆研、揮汗如雨的可憐老爺們。可以說,事到如今這片土地上還剩了不少貨真價實的笨蛋。在古書《永慶軍記》中,也有“奧羽兩州,人心愚鈍。不知委于強者,每遇強者,則曰:此為吾先祖之敵,卑劣之族類。單憑一時武運招搖于世,僅此而已。拒不從順”的記載。可以說,弘前人骨子里就帶著“愚鈍”的氣質(zhì),即便無數(shù)次敗北,也絕不愿對強者點頭哈腰。他們驕矜傲慢,最終淪為世人恥笑的靶子。在此地生活三年,使我變成了極度懷古,沉迷義大夫,甚至還散發(fā)起了浪漫心性的男人。接下來我所引用的,是過去所寫小說的某一段,雖說仍是篇滑稽的虛構文章,但我也只得苦笑著和諸位坦白——至少就生活氛圍而言,這篇文章可稱得上寫實了。
在咖啡館喝著葡萄酒的日子自不必提。他甚至還學會了大搖大擺跑去和藝人們一道吃飯的本事。少年并不覺得這有何不妥,他甚至深信,這風雅同時又帶些匪氣的做派,真稱得上是最高尚的審美。在老城區(qū)某家古樸幽靜的料理店吃過兩三次飯后,少年那醉心打扮的本能又忽然覺醒,這次簡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他想穿上《第四十組群斗》這出戲里救火員的那身衣服,大模大樣盤著腿,面向料理店深處的小院坐下。吆喝著:喲!小姐今晚可真是漂亮呀。想到這兒,他興奮不已,打點起了行頭。藏青色的圍裙很快到手。他在那圍裙的前兜里放了個老式的錢包,雙手揣在懷里閑晃。看上去倒頗有那么幾分痞相。角帶也買到了。就是那種在腰上抽緊時會發(fā)出熟絹摩擦聲的博多產(chǎn)腰帶。他還跑去和服店定做了一件唐棧質(zhì)地的單層和服。但這幾樣一拼,卻成了四不像。是救火的?賭錢的?店伙計?都像,又都不太像。不過,這一身行頭穿在身上,就仿佛剛從戲中走出來一般。能給人這種印象,少年便心滿意足了。時值初夏,他赤著腳,踩著一雙麻編內(nèi)襯的草鞋。到這一步為止倒還算過得去。可是少年心頭又突然冒出個鬼主意,那就是細腿褲。他記得在戲中,救火員身上就穿著一條青色棉布質(zhì)地的筆挺長筒細腿褲。他想弄一條那樣的褲子。記得戲中角色罵了一句“你這丑鬼”,然后猛地撩起衣擺,態(tài)度也隨之一變,端起一副威猛的架勢。當時衣擺下的細腿褲立即吸引住了少年的雙眼。單穿一件短褲衩怎么行!決不能如此敷衍。于是乎,少年遍訪城中各處,可到底也沒找到一條細腿褲。他拼命向一個又一個店家解釋:“你聽我說,就是那種泥瓦匠穿的褲子呀,那種貼身的藍色細腿褲嘛。真的沒有嗎?啊?”他走了和服店,又問過了足袋店。可是店里的人聽他這樣解釋,也只臉上掛著笑搖頭回答:“現(xiàn)在要買那種衣服嗎?可不好找嘍……”當時天氣已是酷暑難耐,少年汗流浹背地搜尋,終于有一家店主告訴他:“你要的那種褲子我們家雖然沒有,但你可以去問問巷子里那家專賣消防業(yè)用品的店。說不定他們家會有。”聽店家這么一講,少年醍醐灌頂。還真是!自己為何就沒想到這一茬上去!那戲中角色不就是救火的人嗎?當然屬于消防行業(yè)!少年覺得很有道理,于是立即奔赴店家指路的那家消防用品商店。商店內(nèi)擺著大大小小的消防泵,還有消防隊的隊標。少年頓時有些膽怯,遲疑再三,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問道:“您家有細腿褲嗎?”店家爽快回他:“當然有。”并立即取來遞給了他。少年一看,倒的確是藍棉布的細腿褲,可兩邊的褲腿外側卻各有一條消防專用的紅色寬邊條紋。他到底沒有勇氣把這褲子穿出門。無奈,他只好放棄了細腿褲。
就算是在弘前這種盛產(chǎn)傻瓜的地方,傻成我這副樣子的人也屬罕見吧。所以此刻我一邊書寫,一邊陷入了郁悶的情緒中。當時和藝人們一道吃飯的料理店,好像是坐落在一條名叫“榎小路”的花街上。但那畢竟是二十年前的舊事,如今記憶早已模糊。只隱約記得,是宮坡下方的榎小路。另外,我滿頭大汗到處去尋藍布細腿褲的地方正是土手町,那是城下居住區(qū)中最繁華的一條商業(yè)街。與之相對,青森花街的名字則叫作浜町。我覺得這名字實在過于普通。在青森,與弘前的土手町類似的那條商業(yè)街叫作大町。這名字也同樣平淡無奇。接下來,我就把弘前和青森這兩座城市的街道名列出來,或許就能清晰展現(xiàn)出兩座小城脾性上的區(qū)別。弘前市的街道名有:本町、在府町、土手町、住吉町、桶屋町、銅屋町、茶畑町、代官町、萱町、百石町、上鞘師町、下鞘師町、鐵炮町、若黨町、小人町、鷹匠町、五十石町、紺屋町等。而青森的街道名則是:浜町、新浜町、大町、米町、新町、柳町、寺町、堤町、鹽町、蜆貝町、新蜆貝町、浦町、浪町、榮町。
不過呢,我絕不認為弘前市就是高等城市,青森市就是下等城市。類似鷹匠町、紺屋町這種古樸懷舊的街道名,在日本全國的城下居住區(qū)中隨處可見。的確,弘前市的巖木山比青森市的八甲田山要更為峻秀。然而出生于津輕的小說家葛西善藏,卻如此教導同鄉(xiāng)晚輩:“不可盲目自大!巖木山之所以看上去壯麗秀美,是因為它附近并無高山圍繞。你們?nèi)タ纯雌渌胤剑椭肋@般模樣的高山比比皆是。只是得益于周圍并無高山,巖木山才僥幸收獲仰慕之情。所以切記,決不能盲目自大呀!”
歷史悠久的城下街道在全日本隨處可見,數(shù)量龐大。卻為何只有弘前這里的城下街道住民們執(zhí)拗于往昔,故步自封呢?和九州、西國、大和等地相比,津輕這片土地簡直可以說是一片剛剛開墾出來的新世界,它有什么值得向全日本炫耀的歷史呢?放眼近代,就算明治維新時期,這地方可曾出過什么勤王保皇的名人嗎?當時這藩府的態(tài)度又是如何?說直白些,他們不過是跟隨其他藩國,充當墻頭草罷了。哪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傳統(tǒng)呢?然而,弘前人卻仍是端著一副頑固的派頭,不論何等強勢的對象,他們都念著“此為卑劣之族類,單憑一時武運招搖于世,僅此而已”。并拒不從順。據(jù)說,出生于此地的陸軍大將一戶兵衛(wèi)閣下在回鄉(xiāng)時,一定會換上和服與嗶嘰料子的裙褲。因為他知道,倘若一身戎裝,鄉(xiāng)親們必然會怒瞪雙眼擺起架勢,譏諷他:“耍什么威風,只不過碰到好運氣罷了!”所以他才會換上和服回去。就算這傳聞并非完全屬實,但弘前的鄉(xiāng)民的確總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多有刺頭、一身反骨。沒什么好隱瞞的,其實我自己也天生長著這樣一根反骨。雖不至于將自身境遇全部推到這反骨上,但拜其所賜,事到如今我還未從集體住宅中脫離出來。幾年前,某家雜志社請我寫一句“故鄉(xiāng)寄語”,于是我回道:
既愛且恨。
說了這么多弘前的壞話,并非因為厭惡她,而是我在反省自身。我是津輕人。我歷代的祖先都是津輕藩的百姓。我可算是純正的津輕血統(tǒng)了。所以我才能如此口無遮攔地數(shù)落津輕。倘若其他地方的人輕信了我說的這些壞話,進而瞧不起津輕人,那我恐怕會感到不悅吧,畢竟,我是深愛津輕這片土地的。
弘前市,現(xiàn)有居民一萬戶,人口五萬有余。此處的弘前城和最勝院的五重塔已被認定為國寶。田山花袋曾贊譽:櫻花時節(jié)的弘前公園有著日本第一的景致。此地還設有弘前師團的司令部。每年陰歷七月二十八日至八月一日這三日內(nèi),位于津輕靈峰巖木山山頂?shù)膴W宮會舉行拜山活動,前來參拜的人多達數(shù)萬,人群往返皆需穿城而過,整個城市熱鬧非凡……以上內(nèi)容從弘前城觀光指南上基本都能讀到。可我卻認為,解說弘前市的文字只提到這些,實在是無法令人信服。所以,我努力搜索著年少時的記憶,想要用它們?nèi)ッ鑼懸粋€鮮活的弘前,可出現(xiàn)在腦海中的卻凈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下筆不暢,結果竟然蹦出各種遠超意料的惡言,反而把我自己給逼到了絕路。是我太過執(zhí)著于這座舊津輕藩的古城了。這里明明是我們津輕人靈魂的最終歸宿,可我說了這么多,卻遠沒有將這座城市真正的稟性表達清晰。被群櫻環(huán)繞的天守閣,并不為弘前城所獨有。整個日本的城郭基本都被櫻花簇擁著,不是嗎?而且,只是因為近旁有座栽滿櫻花的天守閣,就說大鱷溫泉保留了津輕余韻,未免太不嚴密了吧!
雖說我剛剛才寫下了“只要這座弘前城仍健在,大鱷溫泉就不會跪仰大都會之鼻息,啜其殘瀝,并陷入凌亂宿醉的境地”這樣的傻話,可思來想去,一番琢磨后,我看出來了。這不過是我自己堆砌的一番華麗辭藻,為的只是詠嘆感傷情緒,僅此而已。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無依無本,直令我畏怯。說到底,還是這城市本身太過懶散了!明明是過往藩主代代久居的舊城,可縣廳卻被另一座新興城市搶走。全日本大部分的縣廳都建在舊藩的居住區(qū)內(nèi),可青森縣的縣廳卻不在弘前,這風頭竟被青森市給出盡了!我甚至認為此乃整個青森縣的悲哀。當然,我對青森市并無成見,這座新興城市的繁榮也令我感到快活。我只是對弘前感到恨鐵不成鋼罷了,明明在競爭中敗北,卻仍舊滿不在乎。想要拉敗北者一把乃是人之常情。我總想著要幫幫弘前,所以文辭雖拙,卻也是絞盡腦汁之作。費了不少功夫才寫下這些文字。然而一番折騰下來,我到底未能將弘前最不同凡響的美、最獨一無二的優(yōu)點寫出來。我只好再度重申:這里是津輕人靈魂的最終歸宿。肯定有非同尋常之處!肯定有遍尋整個日本都見不到的、特殊又出色的傳統(tǒng)!我能夠確切地感受到那種不凡,但卻無法具體描繪出來,驕傲地擺在讀者面前,這可真令我萬分懊惱,悔恨不已。
我記得,那是一個春日傍晚,當時還在弘前高中念文科的我獨自一人造訪了弘前城。我站在城內(nèi)空地的一隅,遠眺巖木山。就在這時,我突然察覺,一座夢幻般的城市就在我的腳下鋪陳開來。這令我心頭震顫。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弘前城是脫離弘前這座城市孤立存在的。可沒想到,看啊,在這城池的正下方,有我從未見過的、古樸素雅的街市。市中一排排精致的住宅并肩而立,靜默著、暗暗屏息,正如百年前的模樣。年少的我仿佛身在夢境之中,不由得深嘆一口氣,“原來此處竟有這樣一座小城啊”。我不禁想起了《萬葉集》中常常提到的“隱沼”。不知為何,我在那時突然理解了弘前,也理解了津輕。只要有這一片街市的存在,弘前就絕不會落入平庸的境地。話雖如此,但也僅是我一廂情愿罷了,對于讀者來說恐怕只會一頭霧水吧。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硬著頭皮執(zhí)拗斷言:正是因為弘前城擁有了這處“隱沼”,她才稱得上是稀世罕有的名城。只要這“隱沼”之畔繁花相送,雪白的天守閣靜穆高聳,那此處必是天下名城。如此,再加上一句:這名城一旁的溫泉,也將永不會喪失淳樸氣韻的吧。我嘗試抱著時下流行的“臆想信念”,和這座深愛的弘前城訣別。想來,評價故鄉(xiāng),就和評價自己的至親一樣是極難的。想要一語中的,道出故鄉(xiāng)精神的內(nèi)核,絕不是件容易的事。真不知道究竟該贊揚,還是該貶損呢?在這本《津輕》的序中,我詳盡講述了關于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淺蟲、大鱷等地的年少回憶。并且接二連三蹦出言辭多有冒犯的批評字句。可是,我對這六座城市的描寫真的準確嗎?一想到這一點,我便不可救藥地深陷抑郁的情緒之中。或許這是我口出狂言,罪有應得吧。這六座城市是往昔與我最為親近的地方,她們塑造了我的性格,又決定了我的宿命。或許正因如此,我才會對她們滿懷盲目的喜愛。現(xiàn)在我徹底懂了,本人絕不是講述這些城市的最佳人選。在以下的正文內(nèi)容中,我將盡量避開不談這六座城市,轉而講講津輕的其他地方。
序的開頭,我便談到:某年的春天,我第一次花了約三個星期時間,繞著本州北端的津輕半島游歷了一回。寫到這里,總算言歸正傳了。多虧這次旅行,我得以拜訪許多平生從未去過的村鎮(zhèn)。在那之前,我真的只知道上文談及的那六座城市而已。讀小學時,我曾遠足到過金木附近的幾個小村子,可如今,它們并未在我腦海中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讀中學時,一放暑假,我就會回到金木的老家,躺倒在二樓洋式房間的長椅上,一邊大口痛飲汽水,一邊隨手翻閱著哥哥們的藏書。從不出門游玩。讀高中時,一有假期我就會跑去東京找最小的哥哥玩兒(他學的是雕刻,二十七歲不幸去世)。高中畢業(yè)后我就去東京念大學了。自那之后,我整整十年都未曾返鄉(xiāng)。不得不說,此次的津輕之旅于我來講稱得上是一樁大事。
關于我此次造訪的各個村鎮(zhèn)的地勢、地質(zhì)、天文、財政、沿革、教育、衛(wèi)生等方面,我想盡量避免用一副專家模樣夸夸其談,因為就算說了,也不過是了解點皮毛后半瓶水瞎晃而已。倘若有人想要做進一步了解,請咨詢當?shù)氐膶<覍W者吧。我另有所長,世人或可稱其為“愛”。我研究的是人與人的心靈交流。此次旅行,我主攻的就是這一課題。不論從哪一方面切入這一課題,只要將津輕當下的姿態(tài)切實地傳達給讀者,那么這本書作為昭和的津輕風土記,也算及格了吧?唉,但愿能真如我所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