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重。”澹臺沁望向東南方,浮起一絲淺笑。
笑幽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個書卷氣極濃的青年男子正向他們飛奔而來,白色綢衫在夜色里格外醒目。
江重重(chongzhong)在離二人十米左右停下來,一臉慍色。直到澹臺沁又低喚了一聲:“阿重。”他無奈地搖搖頭,緩緩走近,恭敬下拜。
“閣主!”
澹臺沁微微皺眉:“每次你怪我,這些勞什子規矩就全出來了。”
江重重抬頭,笑幽不禁咋舌,好重的怨氣……
“屬下護主不利,特來領罰。”
澹臺沁輕笑:“像上次一樣不罰你就長跪不起?”
“閣主不罰阿重可是要阿重以死謝罪?閣主若在羽國境內有個好歹,您不動手,三位暗主也不會讓阿重逍遙人世的。”
“我明白……”澹臺沁有些底氣不足。
“是啊!您明白!您忘記答應過阿重什么?要重復一次么?”
“我都記得……這次是意外。”
“是啊!意外!您意外地從那群豺狼虎豹里搶了這個小妖精出來。那里匯集的哪一個是好惹的主兒?即便惹定了,為什么只身犯險?”江重重說話的同時狠狠剜了笑幽一眼。
“……阿重……因為我本沒打算救人……”
江重重愣了一下,輕哼一聲算是暫時饒過澹臺沁,將手一攤,澹臺沁會意,乖乖遞上左手。江重重三指搭上他脈門,診了片刻跳起來左右踱步,“完了完了,這次真的死透了!”
澹臺沁聞言神色一黯,如果連阿重都解不了這毒,怕是……他強笑一聲道:“不打緊,廢了便廢了,不是還有你們么。只是阿重,毒還要不了命,我后肩的傷方才運氣又裂開了,再不處理……”
笑幽聽他這樣說,緊張地抓住他的手,自責、擔憂、心疼、卻沒辦法用語言表達。
江重重一呆,“我正奇怪你怎么中的‘無根草’,你有罡氣護體,誰這么大能耐用飛刀傷你?該不會你根本沒……”他了悟般地看向笑幽,這一眼目光如刀,生生在笑幽心底劃了一道許久都難以愈合的口子。
澹臺沁輕輕嘆氣,他知道阿重的脾氣,越袒護笑幽,阿重就會越生氣,以后指不定怎么刁難她,他默不作聲反握住笑幽一雙小手,寬厚的手掌因為常年握劍,留有一層厚厚的繭子,笑幽觸摸著他粗糙的手心,努力把就要奪眶而出眼淚憋回肚子里。
說話間,后面的二三十人也到了渡口,江重重簡略包扎了澹臺沁的刀傷,把笑幽丟給一個中年漢子抱著,自己扶了澹臺沁上馬,吩咐道:“先回江府。戒字五人留下,給我滅了附近盯梢的三只老鼠。”
笑幽疲累已極,安靜蜷縮在中年漢子的懷里,目光卻一刻不離澹臺沁左右。起碼現在安全了……從她穿來到現在不過十個小時,感覺像十年那么長。她望著他的背影,思緒如潮,他會變成廢人么?不會的!他一定有辦法……如果……萬一……毒解不了,就換她來保護他吧!她會變強,她會適應這里的生活!一定!對了,他們叫他……閣主……?就阿重的言行來看,是個不小的組織,可為什么他看上去那么落拓呢?澹臺沁,你究竟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馬兒有節奏的奔跑,像是兒時的搖籃,笑幽再也抵擋不住席卷的倦意,緩緩合上眼簾……
笑幽醒來已經是下午,確切的說,她是被餓醒的。她盯著天青色的帳子瞧了兩秒,接著目光就牢牢鎖定了桌上看起來十分可口的飯菜,三下兩下爬下床,直奔桌邊。
錦瑟是江重重派來照顧笑幽的小丫頭,她推開房門的第一瞬就看到這樣一副畫面,披頭散發的笑幽因為身量太小,半跪在凳子上,兩眼放光地和一盤鵝肝激烈戰斗,兩只赤著的腳,腳趾還有節奏的一曲一伸。
笑幽見有人來,困難吞咽下口中滿滿的飯菜,沖錦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錦瑟看了看菜,又看了看笑幽,回過神來喊道:“小姐!這都涼了,您先洗漱,待奴婢去熱熱再吃。”
“不必不必,我已經吃飽了。”笑幽也不清楚為什么,反正聽到那聲“小姐”“奴婢”的,立刻就飽了。
“如此,奴婢先伺候小姐梳頭更衣。”
笑幽乖巧點頭,乘梳頭的當兒迅速和錦瑟混了七分熟,關于江重重和澹臺沁的關系也了解了少許。這江府上下,除了江重重的祖父,包括下人在內,全部都是澹臺沁的下屬。江重重長于醫術,未曾娶妻,和澹臺沁雖是主仆卻情同兄弟。
“不行!如今非‘血池’相輔不能拔毒,還有幾味藥只有天門山生長,采摘后得立時熔煉。明日必須動身,你騎不得快馬,乘車少說也得十五日!”笑幽一身湖藍色裙裝俏生生推開房門時,便聽到江重重類似咆哮的聲音。
不遠處的涼亭里,澹臺沁枕臂半靠在亭柱上,沖江重重輕笑,江重重則一臉怨男色怒視那笑得云淡風清的人。
“可是阿重,風白居每九年才發一次斷愁箋,這次錯過,又得九年,怕是那時候我肚子里的酒蟲都渴死了。七天,我立誓。七日后一定動身。”
江重重臉色更黑,躊躇了半天終于道:“大哥,‘無根草’并不是只廢了你多年的功力那么簡單。所謂的廢人……是筋脈俱損……真真正正的廢人……本不想告訴你,但我不說,以你的脾氣一定會偷偷甩開我們去風白居奪酒。大哥!你是要我一世都背著自責過活么?!”
笑幽倚著門板,如遭雷擊……真真正正的廢人……殘疾?癱瘓?
“阿重,老實對我說,你有多大把握。”
江重重低頭沉思片刻,肅容回道:“不到三成。如果再等七日動身,神仙難救。而且……即便成功,恐怕你的功力也只能保住兩成上下。”
澹臺沁正要開口,就見笑幽眼圈紅紅地跑來,直撲進他懷里,哽咽著道:“其實我知道……‘破蒼卷’……蕩古峰……我知道……拿我去換解藥!”
澹臺沁與江重重動容地對視一眼。笑幽抬頭,繼續道:“等你解了毒,可別忘了帶人把我搶回來……我會努力活到你們來救我的那天。”
江重重看著她小小的臉龐掛著似乎馬上就要生離死別的神情……撲哧一聲笑出來:“這丫頭,倒是比她那娘重情義。”
“阿重!”澹臺沁眼眸一沉,江重重知趣地閉了嘴。
笑幽轉頭,一雙紅紅的兔眼怒視著江重重:“笑什么,怨男臉!這是我深思熟慮的決定!”
怨男臉?江重重滿臉黑線。片刻后他伸手拍了拍笑幽的肩道:“如果有解藥,不管大哥會不會怪我,我早拿你去換了。上官止之所以最后才放了那毒,是因為他自己也有劍傷,而‘無根草’從配制之初,便沒有解藥。”
笑幽沉默,澹臺沁釋然一笑,將她抱坐在腿上:“阿重,風白居的酒,我就再等九年吧!”
次日天未明,江重重便帶著十名精挑細選的好手擁著一輛馬車趕赴星夜國,車內,澹臺沁小心將還在睡夢中的笑幽攬在懷里,她的側臉,酷似泠煙,這丫頭,他越來越放不下了呢,普通的六歲孩童,會有拿自己去交換解藥的勇氣么?恐怕連恩情是什么,都一知半解吧……如果泠煙愛上的不是楚界明,跟他在洗劍閣相守的話,至少現在可以生活的很平靜……或許也會和他有一個和笑幽一般可愛的女兒……他輕輕嘆息,原來想忘記的始終都不曾有一絲淡去。洗劍閣,那個留不住泠煙的地方,他就快回去了……
整整十四日的奔波,他們終于抵達了星夜國邊城——獨衣。一路上在江重重的安排下十分順利,可沒人高興得起來。雖然有葉離送的那瓶靈藥和江重重的銀針,澹臺沁的毒終于還是控制不住,開始發作。笑幽食不能咽,寢不能安,江重重的書卷氣也蕩然無存,雙眼滿布血絲,像一頭隨時準備咬人的惡狼,直到踏進獨衣城臉色才緩和了幾分。一行人風塵仆仆直奔獨衣城最大的客棧,瑞聚和。
瑞聚和的掌柜早已得信,親自將澹臺沁等人迎進客棧最僻靜的冬院。江重重使了個眼色,隨行的幾個侍衛立刻將冬院里里外外搜了個透徹,確定沒有任何閑雜人在附近后,江重重塞給笑幽一顆藥丸,對那掌柜道:“剩下交給你了,老余。”
“放心,明日,冬院的商客十二人帶一個孩子,會一個不少前往滁城。”
江重重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扶著澹臺沁跳進了院里的水井。
笑幽驚訝過后反應過來,連忙將藥丸吞下去,學江重重的樣深深吸氣,緊接著被一個侍衛抱起,跳進井內。
井水冰冷刺骨,侍衛抓著笑幽一直潛到井底,拉動井壁上的鐵環,一個直徑大約一米的洞口緩緩打開,待二人通過,立刻自行關閉。笑幽被那人拽著用力向前游,很快便閉不住呼吸,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水,直到她覺得自己會被淹死在水道里時,嘩啦一聲,她被拖出水面,新鮮空氣充盈肺葉的同時,她看到了靠坐在石壁旁的澹臺沁如釋重負的臉。
笑幽先是猛咳了好一會兒,慢慢順過氣來才驚嘆,水道竟然通著這個開闊的石洞。她牽了牽唇角,轉向正在幫澹臺沁運功烘干濕衣的江重重道:“我以為你真那么神,能發明出可以在水下呼吸的藥,剛才快被淹死的時候,我只想凝聚一生的怨念,對你說五個字——你這個庸醫!”
澹臺沁低頭忍笑,江重重神色古怪,抖了抖唇憋出一句:“真該讓你寒氣侵骨,多病短壽!”
“好了,笑兒,別為難阿重了,這是通往洗劍閣的必經處,也是唯一一條通路。”澹臺沁指了指拖笑幽上來的侍衛說:“如果你真有危險,在水里南詰會為你渡氣的。”
笑幽一僵,又咳了幾聲,左手下意識地捂住唇瓣,好險……她的初吻差點不明不白的斷送。如此想著,眼風不自覺地飄向澹臺沁。江重重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樣子和一白一紅的臉色,還有那兩扇不斷輕輕眨動的羽毛扇,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最終得出一個結論:“女人——無論大小都一樣麻煩。”
人全部到齊后,他們進入了一個石洞構成的迷宮,左穿右繞,直到看見一條蜿蜒如絲帶般沒有盡頭的石梯。石梯僅容兩人并行通過,旁邊沒有護欄,越往上走,向下看去時越覺得恐懼,并且笑幽感覺到,氣溫在不斷下降。
大約一個時辰過去,澹臺沁將笑幽拉到身邊,左手輕輕蒙住她的眼睛。笑幽聽到石門移動的沉重摩擦聲,幾絲刺眼的光線從澹臺沁的指縫中滲漏進來,慢慢適應后,她拉下他溫暖的手掌……雪峰絕頂一色的銀白,刺激著感官,天幕藍得純粹,仿佛一伸手就能撫mo到……她深深呼吸,空氣帶著清甜停留在舌尖,然后她聽到他說:“笑兒,我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