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昔百鬼拾遺·月1:鬼
- (日)京極夏彥
- 13750字
- 2023-04-14 19:22:56
1
“說是……可怕極了。”
少女如是說。
抬頭挺胸,堅毅果決,因此與其說是傾訴,看起來更像是在抗議,但少女并不激動,更非氣憤。
總之,這女孩嚴肅無比。
見面以后,她一次也沒有別開目光。
甚至令中禪寺敦子難為情起來,主動轉開了視線。
據說少女才十四歲。
敦子回想那個年紀的自己。自己也是這樣的神態嗎?
積極,但不知變通,盡管并非冥頑不靈,然而在得到能接受的答案之前,絕不肯退讓——以前的敦子也是這樣的女孩,老是擺出這種緊咬不放的態度。
不過除此之外的部分,完全不像。
與身材嬌小的敦子不同,眼前的女孩個子挺拔,手腳也很修長。
光是這樣,看起來就外向活潑許多。敦子至少比她大了十歲,但身高應該比她矮。
年長的人就應該比較高,這是小孩子的思維,而且身高根本無關緊要,但對方的外表帶來的活潑印象,卻讓敦子無甚來由地感到自卑。
“請問……你在聽嗎?”
少女——吳美由紀側了側頭。
“不好意思。”敦子掩飾分心。
她并非心不在焉。
“我確定一下,‘可怕極了’——這句話是誰說的?是被害者片倉同學嗎,還是加害者宇野?”
“啊,我才是不好意思。”
美由紀將一雙渾圓大眼睜得更圓了。
“我說得太起勁了。我一直叫自己要有條有理地說明,卻不知不覺間興奮過頭。呃,我說得很顛三倒四嗎?”
“沒這回事。”敦子說。
少女的描述,完全不像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
“我沒辦法說得像中禪寺先生那么好。”美由紀說。
聽到中禪寺,敦子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她在說什么。
因為她和美由紀是第一次見面,幾乎還沒有說上什么話。不過敦子立刻察覺美由紀指的是哥哥。
敦子的哥哥是一間小神社的神職人員,兼營舊書店。也就是說,哥哥不過一介市井小民,然而他卻與刑警、偵探、社會記者等難說是一般民眾的特殊人士過從甚密,因此經常被卷入帶有犯罪成分的風波,也經常被拱上風口浪尖去解決事情。一般而言,感覺舊書店老板兼神主對這類罪案派不上用場,不過就哥哥而言,似乎不在此限。
對于不重要的事,哥哥無所不知。
而且他辯才無礙,口舌媲美惡魔。
哥哥手無縛雞之力,也缺乏體力,他的武器就是話語。口中發出滔滔雄辯,卷起強而有力的旋渦。有時撼動人心、翻轉場面,事件因此瓦解冰消。
哥哥應該是以話語構成的。
因此敦子記憶中的哥哥,相貌往往曖昧不清,唯獨聲音總是清晰的。那聲音總是以條理分明的脈絡,述說不動如山的真理。
去年春季,一所寄宿制女校里發生了連環離奇殺人事件。
美由紀就是涉案人士之一。
據說包括要好的朋友在內,她親眼看見多人遇害,學校也封鎖了。
敦子的哥哥協助讓那起事件落幕。
因此美由紀曾在現場實際聽到哥哥的長篇大論。
敦子輕笑:
“世上找不到像他那樣能言善道的人了。要是像家兄那樣說話,周圍的人都要退避三舍的。”
“因為我是女人嗎?還是因為我是個小丫頭?”
美由紀的眼睛睜得更圓了。
敦子搖頭。
“我認為男人或女人這樣的區別沒有意義。一個人的主張,和這個人是男是女無關吧?我自己也厭惡這樣的區別——不,這不是好惡的問題,而是互不相關。”
“不相關嗎?”
應該無關吧。
可是。
“不……從社會角度來看,像這樣區別,對許多人來說似乎比較方便,所以還是會想要區別看待吧,所以要主張不相關,相當麻煩,但兩者分明沒有關系吧?順帶一提,和年齡也沒有關系。”
敦子心想,這話有一半以上是在說給自己聽。
要超越性別、無視輩分地活在現今的社會,坦白說,相當累人。
“我哥……是個怪人。”
敦子回想起哥哥。
果然還是只能想起聲音。
“他很怪,對吧?”敦子問。美由紀苦笑著應道:
“是啊。不過他說了那么多深奧的事,卻能讓人聽懂,我覺得很厲害。我真的都聽得懂,但他說的內容相當難以理解,也有許多從來沒聽過的字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能聽懂。”
“只是被唬過去罷了吧?”
哥哥就是這種人。
“不是的。”
美由紀反駁:
“怎么說,就算不解其意,也明白個中道理——不對,就算叫我再從頭解釋一遍,我也做不來。那叫詞匯,是嗎?我的詞匯不多。可是,那我是一知半解,自以為明白罷了嗎?卻也不是這樣,我覺得我徹底理解。也就是說,在邏輯上,還是道理上,我完全理解,只是我懂的詞匯太少,所以無法說明罷了。”
“我不這么認為。”
“不。”美由紀搖頭,“那起事件的時候,我說的話也都沒能讓大人聽進去……但我仔細思考,斟酌措辭之后,大人就聽懂了。如果我早點那么做的話,或許就能為解決事件做出一點貢獻,一想到這里,我就……”
后悔不已嗎?
就敦子所知,這名少女沒有任何責任,相反,她也是被害者。光是學校內部,就有三名學生、兩名教職工遇害,也有人受傷。
這些慘案全發生在這名活潑的少女眼前。敦子尋思,普通情況會怎么樣?
不,世上沒有普通這回事。換作是我,會怎么樣?距離慘劇落幕,還不到一年的時間。我有辦法表現得像她這樣堅強嗎?別說表現堅強了,我有辦法謙虛地反省自己當時的作為嗎?
我……應該會吧。
這部分或許很像。
“我覺得要讓別人了解、讓別人相信,話語是很重要的。即使笨口拙舌也一樣。我深刻感受到條理分明、邏輯清晰地說明有多重要……”
“這話完全沒錯,但我勸你不要效法我哥。就算想學,也是學不來的。我認為不能盲信話語。我也曾經有過和你一樣的想法,結果陷進話語的迷宮,困在里面。條理分明地說明是很好,但使用適合自己的詞匯就夠了。”
“果然是兄妹呢。”美由紀佩服地說,“你們的氣質很像,中禪寺小姐。”
這回的中禪寺應該是在說敦子。“叫我敦子就好。”她說。
這個空間很不可思議。
兩人身在所謂的窄巷里,而且是在零食小賣部前面。店面擺了張簡陋的木桌,木桌旁再擺放更簡陋的長板凳,敦子和美由紀就面對面坐在那里。巷弄極窄,因此顯然妨礙通行了,而且也遮擋了店面,但似乎也不是什么問題。再進去一點好像就是無尾巷,而且周圍全是圍墻,根本也沒什么人會經過吧。
她覺得平日孩童應該就是坐在這里吃糖果。
現在桌上擱著兩瓶彈珠汽水。因為不是暑熱季節——倒不如說,天氣顯然還冷得很,因此敦子根本不想喝什么彈珠汽水,卻毫無選擇余地。
美由紀身后的木板圍墻上張貼著紙張,寫著“果汁、汽水”,但那些都是粉沖果汁。當然不可能有茶或咖啡。
這里好像是美由紀的秘密基地。同學似乎都是去甜品店,但美由紀說她不喜歡那類地方。說在這里陪孩子玩耍,比較符合她的性子。
這家零食小賣部叫“兒童屋”。店如其名——或者說,換個角度來看,簡直是玩笑般的店名,據說原本是賣麻糬的,開業以來一直是這個店名。好像是店家在上一場戰爭中失去了男丁,無法繼續做麻糬,留下來的老寡婦選擇了零食小賣部這種一個人也做得來的生意。
聽到相約碰面的地點時,敦子有些驚訝。她從來沒有和人約在零食小賣部碰面過。但轉念又想,對方還算是個孩子,所以也并不奇怪?但等著她的美由紀個頭高大,比想象中的更成熟,讓她又吃了一驚。美由紀一身制服,那身影怎么看都與這蕭條的環境格格不入,卻不知為何完全融入其中。
兒童屋離敦子位于上馬的住處不遠。她常經過前面的大馬路。
但不曾拐進這條巷子里,沒事不會進巷子。
凡事墨守成規、過著毫無玩心的人生的敦子,是不會毫無意義地繞遠路的。她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厭倦,去年秋天試著偏離了一下正軌,卻因此吃了極大的苦頭。
此后她再也不曾偏離正軌。
所以這景象對她而言很新鮮。
“那……我再確認一次。”
是誰在害怕?敦子問。
“片倉學姐。”
“被害者,對吧?”
“對,遇害的片倉春子,高中部一年級。”
“你現在……”
“我馬上就要升高中部了。”美由紀說,“我是在初中三年級才轉進現在的學校的,所以遲遲交不到朋友。在之前的學校發生的事,也有很多人知道……”
這可以理解。
同齡且全為同性的團體,自有它的棘手之處。想要打入其中,需要經歷麻煩的程序,有時也會發生陰毒的糾紛。半斤八兩而非截然不同的人聚在一處,有時一丁點的差異就會讓人誤以為是莫大的隔閡,或是反過來被銼去邊角,變成同質。無論哪一邊,都無法做自己。任何事情都會造成負擔。
據說同學都說美由紀是“殺人學校來的”。美由紀以前就讀的學校,學生幾乎都是大家閨秀,學校關閉后,也都轉學到相當不錯的學校去,頗受禮遇的樣子。她們全都被當成被害者呵護。
但美由紀的情況似乎有些不同。
美由紀的家庭,借用美由紀自己的話來說,雖然不到窮困的地步,卻也稱不上富裕。
進入之前的學校就讀時,家里似乎是相當勉強才籌到學費。美由紀說當學校決定關閉時,她便放棄繼續升學了。
她能轉進現在的學校,是關閉的學校的代理理事長特別替她安排的。代理理事長甚至似乎完全以個人的名義在經濟上資助美由紀。
就敦子所知,那名人士應該地位相當不凡,一樣是借用美由紀的話,那位代理理事長是個正義感十足、心地極善良的人,卻又是個遲鈍到極點、樂觀到天真的人。
這番評語頗為辛辣。
“你在學校受到欺侮嗎?”敦子說。
“有點難說。視而不見、背地里說壞話那些,我本來就不太在乎,而且我是那種挨打了一定會還手的人。”
“你真堅強。”
“其實,某次有人說我遇害的朋友的壞話,我真的怒上心頭,一腳踹了對方,反而挨罵了。所以我并不覺得自己受人欺侮,只是在習慣之前,有段時間受到孤立……”
但現在過得蠻普通的,美由紀說:
“有些人是很討厭,不過人家應該也不喜歡我,而且我也交到不少好朋友。我跟大部分的人都算處得好吧。不過……是啊,大概半年左右吧,都沒有人跟我說話。”
“半年?那不是直到最近嗎?”
“是啦。可是只有春子學姐不一樣,她從一開始就對我很好。”
“一開始?她不是大你一年級嗎?”
“對。我一轉學進去,她立刻就找我攀談了。”
“你們學校本來就像那樣,高低年級會彼此交流嗎?”
“要說有是有……怎么說才好呢?也有人說我們是不是S,不過不是那樣的。S是高年級女生寵愛低年級女生的意思,對吧?”
“嗯……”
確實是這個意思,但敦子吃不準美由紀所說的寵愛是怎樣的程度,支吾起來。
S是SISTER的首字母S。
在女學生的世界里,是源遠流長的暗語,有時不單是指互有好感、情同姐妹,甚至是有肉體關系。這個詞從敦子學生時代就有了,看來完全扎根了。
她認為S關系成為少女小說的題材,并大受歡迎,也是推波助瀾的主因。但她不清楚現在這個詞的意義是否和那時候一樣。
“如果是的話,你是說你們并不是那樣?”
“因為我長得一點都不可愛啊。”美由紀語氣爽朗地說。
“是嗎……?”
“就是啊。因為我愈長愈高了嘛。這一年又長高了,我是個竹竿女。”
“跟身高有關嗎?”敦子疑惑。
“當然有關啊。”美由紀說,“所謂可愛,還是只能用來形容小巧的東西。春子學姐——片倉學姐比我還要嬌小嘛,大概就跟敦子小姐一樣高。”
不過她已經死了,美由紀說。
瞬間,話題被血腥味所籠罩。
“我在上一所學校的好朋友被絞殺魔勒死了,快要變成好朋友的女生又墜樓身亡,而我懷疑的那個兇手被潰眼魔殺死了,然后這次又是試刀手……”
沒錯。
這起事件被稱為“昭和試刀手事件”。
我幾乎就跟死神沒兩樣呢,美由紀自嘲地說。
沒有統計過,因此不知道準確的數據,但身邊發生殺人命案的幾率應該很小。應該有不少人由于天災或事故,一次失去許多親友,而且悲傷無法量化,因此也不是數字的問題,然而遇上這類不幸奇禍的可能性實在不高,遑論多次遭遇,幾率更是微乎其微吧。
“要說死神,那應該是我哥吧?絕對不是你。”
才沒有如此活潑的死神。
聽敦子這么說,美由紀笑了,“春子學姐也這樣說”。
“她說,才沒有像美由紀這么有活力的死神。死神這么快活的話,本來要死的人也死不了了。”
“就是說啊。每個人都這么想——”
等等。
這意思是……
“美由紀同學,你把之前的事件告訴片倉同學了嗎?”
“她問東問西,所以我告訴她了。”
美由紀答道:
“她很有禮貌地向我尋根問底,所以我詳細地說了。當然,不能說的事我沒有說,不想說的事也沒有說。不過怎么說呢,把事情告訴她,我的心情也得到了整理——感覺好像這件事在我心里總算是結束了。”
那似乎是一起撲朔迷離的案件,由許多盤根錯節的獨立事件所組成。敦子聽說實行犯雖然落網了,但這起案件并非這樣就徹底結束了。
“然而春子學姐……卻死掉了。”
昭和試刀手事件,發生在甫落成的駒澤棒球場附近。
被害者共有七名。其中四人死亡,兩人重傷,一人輕傷。
根據報道,第一起事件發生在去年九月。
第一名被害者胸口和左上臂被砍傷,但性命無虞,當時人們都以為只是單純的路煞、強盜之類。
兩個月后,發生了兩起傷害事件。一人重傷,左臂幾乎被砍斷。另一人左側腹被砍傷,一樣是重傷。
從目擊證詞分析,歹徒應該是同一人,兇器也被斷定是日本刀。警方認為并非以搶奪財物為目的的強盜,加上先前發生的一案,新聞報道是連環路煞事件。
又兩個月過去,進入新的一年的今年,舉國上下正為瑪麗蓮·夢露訪日而沸騰的時期。
從一月三十日開始,連續三人遭到殺害。第一人與第二人被送進醫院,仍因失血過多死亡。第三人據說幾乎是當場死亡。兇案差不多每隔一星期發生,都是被所謂的“袈裟斬”——從肩膀斜砍下來的刀法砍死。包括兇器在內,狀況證據顯示與先前的三起傷害事件是同一名歹徒所為。
“昭和試刀手”這個很難說有品位的稱號,是在出現第一名犧牲者時被冠上的。某家報社在標題用了這個稱呼,其他報社仿效,第三名死者出現時,幾乎每一家報紙都如此稱呼了。
然后是七天前。
二月二十七日。
美由紀的學姐片倉春子遇害了。
她是昭和試刀手事件的最后一名犧牲者。
因為兇手落網了。
報上說,殺害春子的是十九歲的車床工宇野憲一。宇野佇立在兇案現場,被趕到的警官以現行犯逮捕。除了春子的命案以外,宇野還承認之前的六起案子也是他干的,并交代他正與春子交往。
至于動機等等,完全不明。
此外,春子的命案現場,還有春子的母親片倉勢子在場。
報上只提到這些。
總教人難以釋懷。
盡管感覺這整件事有些齟齬不合,敦子卻也未加深思。畢竟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而且,光是十六歲的女學生遭人以日本刀砍殺,就夠聳人聽聞了,下手的又是未成年的男友,而且還是連環殺人魔,輿論當然完全沸騰了。雖然沒有發出號外,但事件隔天,所有的報紙頭版都以斗大的標題報道“昭和試刀手落網,砍殺在學女友”。
盡管如此,后來報上僅僅刊出了幾則沒什么意義的臆測文章。
春子命案是一起情殺,宇野和女友爭吵之后,暴露出過去一直隱藏的殺人魔本性,砍死了春子——
敦子覺得,事件是這么詮釋的。
要這么說的話,或許就是這么一回事吧,或許也有這樣的事。是有可能的情節,但敦子就是不滿意。
就算宇野這名青年是個殺人犯。
然后這名殺人犯為了男女感情糾紛而犯下情殺——
不,如果是男女爭吵,一時沖動憤而殺人——
還是覺得哪里對不上,但敦子沒有更進一步深思。因為終究也只能做出鄙俗的揣測。
就在前天,大嫂聯絡了敦子。
美由紀原本打算去找哥哥或哥哥的偵探朋友商量,但兩人都不在。聽說哥哥和他的朋友照例在旅途中被卷入了麻煩。那兒似乎正陷入一團亂,但前來請托的不是別人,而是那起事件的相關人士,而且又與昭和試刀手事件有關,更不能置之不理——結果事情就落到敦子頭上來了。
真麻煩——敦子當下心想。
既然都會感到有些無法釋懷了,表示她對事件本身多少有些感興趣。敦子是雜志記者,熟悉采訪工作。不管是訪談還是現場考察,都是她的工作。
會覺得麻煩,是因為她聽到前來商量的對象是個十四歲的少女。
敦子不喜歡年輕女孩。
從學生時代就是如此。
比起人情,更看重道理;比起夢想,更看重現實;比起美感,更看重功能。比起少女雜志,更熱愛科學雜志;比起幻想,更熱愛推理——以前的敦子是這樣的少女。
因此還是女學生的時候,她也對女生之間軟綿綿的對話、軟綿綿的關系很受不了。
不是厭惡,也不是不認同,只是不喜歡。
敦子覺得自己在相當年幼的時候就丟棄了那類軟綿綿的事物。如果不是丟棄了,就是用某些無趣的東西掩蓋過去了。
所以一碰到展現這類特質的人,她就忍不住要保持距離。女學生一定都是軟綿綿的。
敦子這么認為。所以她會覺得麻煩,并非針對女學生本身,而是當面對女學生時在自己身上所感覺到的麻煩。
不過。
這只是杞人憂天。
吳美由紀這名少女,比敦子更活潑、更——像敦子。
“她是在害怕什么呢?”
那么,這女孩一定不適合喪氣的表情——敦子徑自斷定。
“她說可怕極了,是指害怕那些試刀事件嗎?確實,案發現場都在你們學校附近,而且宿舍就在校園里面吧?近在咫尺,當然也會草木皆兵吧。”
“每個人都很害怕,可是……”
美由紀說著側過頭思考起來。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心在害怕。每個人多多少少都覺得學校外面發生的事,與學校里面無關……嘴上說著太恐怖了、害怕死了,但其實好像沒什么真實感。除了假日以外,學生幾乎不會離開宿舍,而且應該也沒什么人真心認為災禍會臨到自己頭上來。”
“你是說,其實她們并不害怕?”
“怕應該是怕……但該怎么說呢?說是害怕,其實事不關己。也不是事不關己?對,她們看到叼著老鼠的貓也會喊可怕,應該就跟那差不多吧。”
原來如此……即使感覺殺人命案很可怕,但也不覺得會危及自己嗎?
“但片倉同學不一樣,是嗎?”
“對。她是在聊到試刀手事件的時候這樣喃喃自語的,所以應該是在說這件事,不過和其他人害怕的樣子又不太一樣……可是,我覺得也不是在說兇手可怕,或是殺人可怕。”
“那么,她是在害怕什么?”
“嗯,我覺得是作祟、詛咒那一類的。”
“作祟?”
敦子一頭霧水。
美由紀并不混亂,她本人也說自己正努力有條不紊、邏輯分明地敘述。而且這女孩很聰明。因此之所以一頭霧水,是因為這件事原本就難以捉摸吧。就像美由紀自己說的,她的詞匯并不豐富,或是她自身見聞的經歷尚未整理清楚吧。
“可以說得更仔細一點嗎?請別嫌我啰唆。片倉同學對試刀手事件的反應,與其他學生有些不同……我這樣解釋,對嗎?”
“是的。”美由紀答道。
“然后,就你觀察,她顯然害怕著什么……是這樣嗎?”
“是的,春子學姐很害怕。”
“但……那并非對身邊發生殘酷的兇殺案而感到恐懼,也不是對殺人行為本身感到恐懼,或是對兇手本身的恐懼……是嗎?”
“嗯。春子學姐和其他女生不一樣,不是會害怕殺人事件的人。聽我說明去年發生的事件時,她的反應也很普通。不,她反而是問東問西,害我連不必要的細節都說出來了。其他女生光是聽到殺人兩個字,就會捂住耳朵,尖叫說‘好可怕,別說了’……”
“也不是在害怕自己可能會成為被害者?”
“這我就不確定了。”
很明確。
知道的事就說知道,不知道的事就說不知道,這名少女會明確辨別,正確傳達。
“那么,你說的作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是的,春子學姐常說自己出身不好。”
“出身不好?”
是指舊時代的身份高低嗎?
或是迷信俗信之類——遭到妖魔鬼怪附身的家族?
“這是指……?”
“哦,好像不是指受到歧視那類。不,還是就是……?”
美由紀以食指抵住下巴。
“血統、門第這些,也算是歧視嗎?”
“也可以這樣說,但也有并非如此的情形。不管怎么樣,我認為以出身來界定一個人,在某些情況下算是一種歧視。雖然這種觀念依然根深蒂固,但我很不以為然。包括人種和性別在內,我認為以無法憑個人的努力改變的屬性作為評價一個人的基準,是落伍的思想。”
“哦……”美由紀微微張口。
“我說了什么復雜的事嗎?”
“不,我懂。只是覺得敦子小姐果然是令兄的妹妹——啊,不能這樣說呢。”
敦子微笑。
“說兄妹相似,不算是歧視。”
我們兄妹……相似嗎?
“就是說呢。不過,好像是類似這樣的事。也不算類似嗎?就是,片倉家的女人代代注定會被殺死。”
“啊——”
“而且是被砍死。”
“被砍死?”
這……
“嗯……應該屬于作祟、詛咒那類……吧?”美由紀說。
“應該吧。”
也就是說……
“片倉同學不是害怕殺人這種暴力行為,也不是害怕殺人事件這類犯罪現象,或是害怕殺人兇手,而是恐懼著自己的——女人會被砍死的家系……是嗎?”
“我這樣覺得。”美由紀回答。
“不是掐死、打死,這次的案子是試刀……我對所謂的試刀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很清楚,但那不是一般的路煞,因為是用日本刀砍人,所以才會這么稱呼,是嗎?”
“是。”
日本刀這種時代錯亂的兇器,絕對就是造就出這種時代錯亂的封號的原因。
“我想春子學姐就是對于用日本刀砍殺的部分起了強烈的反應,不過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猜想。”
“所以她才會說……害怕極了……?”
“她真的被砍死了。”
這確實會令人耿耿于懷。
雖然令人耿耿于懷,但也只能當成巧合了吧?即使有人擁有自己可能死于日本刀下的強迫觀念,如果沒有遇上拿日本刀砍人的人,那就只是一種妄想。這回只是碰巧……
真的是碰巧嗎?
“對了,你也見過兇手宇野這個人,對吧?”
“對。可是……他真的是兇手嗎?”
“咦?”
“他是個好人。”
美由紀接著這么說。
敦子有些驚訝。
宇野憲一是殺害了四個人的殺人魔。不,他還在接受警方偵訊,尚未移交檢方,因此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殺人魔嫌犯?
但即使如此,至少他殺死片倉春子一事,應該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對美由紀來說,宇野不是殺害她摯友的兇手嗎?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明白。不是你的說明有問題,而是我自己有某些偏見,或者說成見。”
敦子只讀過報上的報道。
但美由紀不同。
這名少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當事人。她從一開始看到的就和敦子不一樣。
“報上說嫌犯是片倉同學的男友,這……是事實嗎?寄宿制的女校對這類事情……不是相當嚴格嗎?”
“我不是很懂戀愛那些事。”美由紀說,“怎么說,我沒什么興趣……”
“嗯,這我懂。”
敦子拿起彈珠汽水。幾乎完全沒喝。
敦子也是有些排斥那類事情。
“就像敦子小姐說的,我們住宿舍,因此在日常生活中,與外界是隔絕的。也很少會遇到異性,因此男女交往……嗯,可是也并非完全沒有。我以前讀的學校在山上,在物理上也和外界隔絕,但還是……”
“嗯……”
敦子聽說有部分學生有賣春行為。
“連在那么偏僻的地方都有那種事了……街區的宿舍,防備得更不嚴密。圍墻外有許多人來來去去,校園的人員進出也比山上多了許多。而且假日可以外出,放學后也是,只要申請,就能離校。雖然有門禁,但也有很多女生回去自己家。我想是有邂逅異性的機會的。”
“你是說,也有不少人和異性交往嗎?”
“這個嘛……”美由紀說著側了側頭,“這部分有點微妙,但不是完全沒有,初中部應該不多,但高中部的話,好像也有人在校外有心儀的對象,或是男朋友……不過大半時間都在學校里度過,所以……”
“是學生間的戀愛過家家嗎?”
當然應該也有弄假成真的情形,但大多只是模仿男女戀愛。不過不分異性同性,應該都是如此。在某個年紀,是難以明確區分仰慕、慈愛、憐憫這些形形色色的感情的,有時甚至連性欲也混雜其中。
“仰慕學姐,或是寵愛學妹,這些怎么說呢,每天的生活都膩在一起,所以怎么講……”
我還是不喜歡,美由紀說。
“那,片倉同學也是……”
“春子學姐不是那樣的,所以她跟我要好,周圍的人應該都覺得很奇怪。會說我們是S,也是覺得她會跟學妹在一起很稀罕。她和宇野先生……”
或許是在交往吧,美由紀說。
語氣含糊。
是無法斷定嗎?
“意思是不清楚嗎?可是美由紀同學,你說你見過那位宇野先生,就是片倉同學介紹的吧?我覺得女學生和車床工應該沒什么接觸的機會,這也是我的偏見嗎?”
“不是的。當然,是片倉學姐介紹——也不算介紹嗎?”
美由紀望向半空。
“那也不算介紹……而且宇野先生并不是車床工,他應該在去年就辭掉工廠的工作了,不過或許沒有正式辭職。”
愈聽愈是一頭霧水了。
狀況和報上說的似乎頗為不同。
“我家住得很遠。”
美由紀唐突地說:
“我本來住在千葉,所以雖然不到沒辦法回家的距離,但要當天來回很麻煩,因此就連假日也經常一整天待在宿舍。所以,那應該是去年秋天的事,春子學姐說你這樣實在很寂寞,很無聊,要不要來我家?我便接受了她的好意。”
“你去了片倉同學家?片倉同學家在哪里?”
敦子連這都不知道。
“在下谷。”美由紀答道,“是下谷一家刀劍鋪。”
“原來是刀劍鋪?那,兇器……”
是從店里拿出來的嗎?
“學姐的父親多年前就離世了,店里原本一直是母親一個人在打理,但開戰后好像就關掉了。聽說是三年前左右重新開業的。”
“那宇野先生……”
“宇野先生在店里。”
“在店里?他是客人嗎?”
“不是,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店員。”美由紀說。
“店員……他給店里幫忙嗎?”
“那算幫忙嗎?……他就坐在那里看店,看到春子學姐,就說‘你回來了’。”
“你回來了?”
“春子學姐也說‘我回來了’。每次去都是這樣,午飯也一起吃,所以我以為他是定時上下班的店員。雖然也覺得好像不太像,可是愈來愈不好啟齒問清楚。”
“這樣啊……”
感覺和原本預想的構圖大相徑庭。
敦子尋思起來。
自己是對這起事件的哪個部分感到難以釋懷?
敦子根據報上信息組成的案件架構是這樣的:
持日本刀反復無差別殺人的年輕車床工,在一連串兇行的最后,殺害交往中的少女,遭到警方以現行犯逮捕……
是極為駭人聽聞的事件。
因此在其中代入男女愛恨情仇這種陳腔濫調的動機,才會讓敦子感到格格不入,是嗎?倘若如此,說是誤殺之類或許還更有連貫性。如果說下手之后才發現對方是女友,茫然無助,敦子或許就能接受也是有這種事的。
即使如此,被害者的母親身在現場這個事實也——縱然這是事實——正因為有這個事實——顯得極為突兀。
母親身在女兒的命案現場,這并非絕對不可能的事。因此也沒必要對這一點吹毛求疵。
即使是類似路煞的犯罪行為,也可能有同行的母女遭到攻擊。
但是——敦子并未詳加調查,因此無法斷定——不過在這之前,昭和試刀手事件的歹徒應該沒有攻擊過結伴的人。
敦子尚無法明確地說出她是根據什么而如此斷定,但記得讀到的多數報道中,提到警方正在尋找目擊者。也就是說,沒有人目擊兇案現場。如果被害者有伴,那個人應該在最近的距離目擊到罪行,否則也極有可能一同遭到危害。被害者都是只身一人。從報上看不出被害者有同行者的事實。
但如果被害者的母親身在命案現場,毫無疑問,應該是在命案發生前就和被害者在一起。報道上的文字不是“趕到現場”,也不是“目擊兇案”。
到了第七次犯案,才攻擊結伴而行的人嗎?可能會有這種事,但總覺得有些蹊蹺,所以才會冒出男女情仇這種格格不入的動機嗎?
但就算是這樣,會刻意挑選被害者的母親也在身邊的時候下手嗎?
——刻意挑選?
沒錯,情侶爭吵,憤而殺害對方,這樣的說明也有些奇怪。
兇器可是日本刀。
不是唾手可得的東西。日常生活中,應該很難想象一手拿著日本刀和女友吵架的狀況。
不管是分手談不攏,還是被害者移情別戀,無論動機是什么,都不會是因為爭吵中氣昏了頭而失手殺人。加害者是先去某處拿了兇刀過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即使拿刀只是想要嚇唬人,這個前提也不會變。如果原本就有殺意——
也就是兇手是懷著殺人意圖,專程跑去殺人的。
但是從美由紀的描述來看,狀況又有些不同了。
身為加害者的年輕人,在被害者的家里工作。就算不是正式員工,似乎也頻繁進出。
也就是說,他與東家的女兒是一對情侶。兇器也是從被害者家里——刀劍鋪——拿出來的吧。
此外,身在現場的母親,也認識加害者。
這種情況……
當然沒有太大的不同。
但細節不同,呈現的樣貌也會跟著不同。
比方說,被害者發現男友其實是殺人魔,前往勸阻他行兇,反遭殺害——有沒有這種可能?前往勸阻時,她感到危險,因此請母親同行,這樣解釋起來就合理了一些。
“呃……片倉同學有沒有可能早就發現宇野先生的罪行?”
“罪行……噢,試刀案,是嗎?”
美由紀似乎也把一連串兇案和最后一起命案分開來看。
“我覺得沒有。”她當下否定。
“你有什么根據嗎?”
“沒有。不過最初的幾個案子,不是沒有把人殺死嗎?”
“是啊,有三個人保住了一命。”
“春子學姐說是刀法太差。我剛才也說過,春子學姐對這類事情非常淡然,其他女生凈是嚷嚷好可怕好可怕,但春子學姐好像滿不在乎。她還說,要砍死一個人是很難的。”
“可是……”
她不是說可怕極了嗎?
“對,是這樣沒錯,但那不是害怕殺人案,而是害怕自己受詛咒的血統。啊,這么說來,她還說過其他的話。”
美由紀抬頭看了一下上方,接著望向敦子說:
“……她說,我可不想遇上刀法這么差勁的兇手。還說痛個半死卻死不了的話,就太慘了。她說自己注定要被人砍死,所以希望能死在刀法高超的人刀下。”
“嗯……”
這話該怎么解讀才好?
“如果她早就發現宇野先生是兇手,還會說這種話嗎?”美由紀說。
“會……嗎?”
“如果宇野先生是她的男友,更不會這樣說了吧?”
“或許……吧。”
敦子不明白。
美由紀這回盯著彈珠汽水瓶說:
“可是,這一點也很可疑呢。他們兩個真的在交往嗎?不過報上都這么寫了,應該就是吧。”
這么說來,連這一點都模糊不清嗎?
“宇野先生是個好人吧?”敦子問。
“嗯。他人很和氣,看起來很老實,感覺忠心耿耿。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成熟,我看到報上說他十九歲,非常吃驚,因為他看起來有二十四五了。可是春子學姐說過類似‘他那個人實在太年輕’的話,感想和我完全相反,那時候我覺得春子學姐好成熟。還有,對了,春子學姐說他人太好了,很無趣。”
“不是作為男朋友很無趣的意思嗎?”
“聽起來不像這樣。”
應該是難以說明吧。
但敦子認為這種情況,難以說明的直覺往往更直指核心。雖然不能光憑印象來判斷,但既然會有這樣的印象,即使無法明確地訴諸言語,應該也有予人這種印象的理由。
這要是哥哥,應該就能解釋清楚了。
就如同敦子讀了報紙,總覺得不太對勁,美由紀應該也有了某些異樣的感受。但就像敦子,她也同樣難以將這些感受訴諸話語吧,也因此敦子才會被找來。
美由紀蹙起眉頭。
“但感覺他們感情也不差。”
不過男女之事我就不懂了,她說。
敦子也不懂。
“先撇開他們是否交往這一點,至少我認為春子學姐沒有想過宇野先生是試刀手。如果她發現宇野先生就是兇手,至少不會是那種態度。因為這事太嚴重了。再說,如果宇野先生就是那個試刀手,對春子學姐來說……就是可能會殺死她自己的人了。”美由紀說。
“她也真的被殺了。”
“是啊,真的被殺了。可是,春子學姐真的很害怕血統的詛咒……所以如果她知道宇野先生是個殺人兇手,而且是用日本刀殺人的兇手,她還會回有宇野先生在的自己家嗎?那不就形同回家去送命嗎?”
敦子這才發現一件事。
之前她都想錯了。
昭和試刀手事件,每一起都發生在她們生活的宿舍附近,片倉春子遇害的地點也不例外。片倉是在學校旁邊的空地遭到殺害的。
但是……
行兇時間當然是夜晚——聽說是十點。
沒錯,是夜晚。雖然就在學校旁邊,但這個時間,應該不容易偷偷溜出宿舍吧?
“那天……是星期六嗎,這么說來?”
“對。春子學姐幾乎每星期都會回下谷的家。她經常星期六回家,在家住一晚,星期天再回學校……”
“你們學校可以外宿嗎?”
“只限回自己家過夜。只要提出申請就行了。一星期前也是這樣。春子學姐也邀我去她家,但如果春子學姐要在家過夜,我就只能一個人回宿舍,所以我拒絕了。雖然我也不是害怕遇上危險。”
“原來她邀過你。”
“如果宇野先生是殺人魔,春子學姐也知道的話,她還會邀我去有殺人魔的自己家嗎?別說邀我了,她還會回家嗎?春子學姐是那么恐懼著遭人砍死的命運。”
“這……”
不可能吧。
可是……
如果片倉在那天得知了事實。
回家以后,目擊到正要出門殺人的宇野,尾隨其后……
并非不可能,但……
“有些奇怪呢。”
“就是說啊。”
美由紀活潑地說,睜大了眼睛。
“很奇怪,太奇怪了。雖然說不出哪里怪,但就是非常奇怪。”
“那天片倉同學是幾點左右離開宿舍的?”
“那天很晚,應該是傍晚六點多的時候才走的。”
“那幾乎是蜻蜓點水,回家一下就折返了呢。”
假設晚上八點前回到家,等于只在家里待了三十分鐘而已嗎?雖然不清楚這短暫的期間出了什么事,但等于是片倉春子帶著母親還有宇野,三個人一起特地回到駒澤,而且春子還慘遭宇野殺害。
“非常不自然呢。”敦子說。
“會覺得不自然,是因為以報上寫的經過為前提,把狀況嵌上去,對吧?當然,這中間并沒有太大的差異,而且春子學姐遇害是不爭的事實,可是……到底該怎么說?啊,真是急死人了!”
我怎么這么不會說明?美由紀稍稍拉大了嗓門。
在店里打瞌睡的老太婆抬起頭來。
“如果我像敦子小姐的哥哥那樣,一定就能完整地說明這種感覺了。如果能說明清楚的話,我甚至想直接去警局說明。”
敦子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想法。
“不行的,美由紀同學。”
“什么東西不行?”
“在這種狀態下,我哥應該連一個字也不會說。”
“是嗎……?”
美由紀嘴巴半張。
是呆掉了,這種表情讓她頓時變得很孩子氣。
“你說要去警局,但去了要做什么?”
“當然是說明……”
“說明什么?”
“這……”
“我跟你都覺得奇怪,卻連覺得哪里怪都說不上來,所以就算要說明,連要說明什么才好都不知道啊。”
“可是很不對勁吧?”
“是很不對勁。可是,也不是說宇野先生就不是兇手吧?他好像是以現行犯遭到逮捕,而且也招供了。”
“是這樣沒錯,可是有很多地方對不上吧?”
“只是和報上寫的不一樣而已吧?警方應該正在詳細調查。像宇野先生早就已經辭掉車床工廠的工作,這些相關事實應該都已經查證完畢了。”
“可是卻沒有報道出來。”
“只是報紙沒登而已吧?因為只是車床工變成前車床工罷了,不值得特地刊出更正啟事。”
“這樣……啊。”
“警方應該也問過學校了,最重要的是,片倉同學的母親就在現場,警方一定詳細訊問過她了。所以警方應該有比我們更多的信息,不是嗎?既然如此,就算你去找警方,也沒什么可以說的。”
“說的也是呢。”美由紀說,微抬的臀部又坐了回去,“因為有過之前的事件,所以……我有些慌了。”
敦子覺得這實在無可厚非。
聽下來,這位聰明的少女當時非常接近真相了。但沒有人愿意聆聽小丫頭的說辭,結果造成多人死亡。
美由紀可能認為,如果能把自己的話好好地傳達給大人,或許就能預防兇行,或許可以挽救朋友一命。
敦子也時常有類似的想法。因為是女人、因為是小孩、因為沒有頭銜,說的話便不被當成一回事,這種情況格外多。
若要推翻這種情況,確實或許只能增加自己的詞匯。
“對不起。”美由紀說,“敦子小姐這么忙,卻把你找來這種怪地方。在這樣的大冷天里……怎么說,因為又有朋友不幸死去……所以我好像有點太激動了。就像敦子小姐說的,我會發現的事,警方也早就看透了呢。那么……”
“可是很奇怪。”敦子說。
沒錯,很奇怪。
美由紀怔了一下,朝敦子投來苦惱的眼神。
“雖然不明白哪里怪,可是很奇怪。”敦子又說。
“就是……弄不明白呢。”
“雖然不明白,但不對勁就是不對勁。聽著,美由紀同學,我剛才也說過,我哥在這種階段,應該會不予置評。我哥只有在信息全部齊全,推論不再是推論,一切水落石出之后,才愿意開口。他就是這種人。”
“噢……”
“我們只是信息完全不夠而已,所以,只要補齊這些缺口……”
就知道是哪里奇怪了。
不清楚的地方,就只能調查清楚。不明白的地方,就只能想明白。
只能去調查、去思考。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關于那個片倉家的詛咒和作祟,春子同學還提到過其他什么嗎?”
少女的眼神困惑地游移,接著說:
“啊……對了,她說是鬼的因緣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