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家五公子被打得不得下地行走之事很快傳遍了王畿,雖說家丑不可外揚,可忤氏要的便是如此,既然翠遲并無誠意道歉,上官有禮便不得不以正家風為由表示歉意。
“據說當時上官翠遲腿都打出血了,愣是一聲沒吭。”
“這樣倔脾氣?”
“可不嘛,說不好要拄拐一年呢!”
“誒,客官您餛飩,慢用?!?
熱騰騰餛飩端到顰淵面前時,他尚在聽鄰桌人閑談:“店家你賣小碗么?”
“小碗?”
“嗯,給它用?!憋A淵指了指摸摸。
“……嗯,好,那四文錢?!?
少時,店家端了個小碗來,顰淵給摸摸舀了幾個肉餛飩,另兌了些湯,一人一狗吃罷,付了賬,便往上官府去。
顰淵看了眼府門,戒備森嚴,縱是翠遲給他留了把扇子作信物,想來他自己被打得下不了床泥菩薩過河似的,未必管用。按照一般布局,晚輩住所應在偏房,顰淵大抵估摸了位置,便抱住摸摸,飛檐走壁,果不其然見到一處貌似公子居所。
彼時恰好幾人從院里走出,顰淵忙掩了身子,并示意摸摸莫要發聲。
“小姐自早起便盼著來看五公子,怎么偏到了這時候才來,天都黑了。”
“他到底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盼著他好,自是我的心愿,可前面都是長輩,凡事不能搶在長輩前面,自是要最后來,天晚了,莫要送了,你好生伺候你家公子便是。”
“是,二小姐慢走?!?
見二小姐走遠,侍女方欲轉身回房,不想卻被顰淵暗中打暈。顰淵將其抱到一邊竹椅上輕輕放下,潛入主室內。
顰淵進室時,翠遲胳膊伸得老長,好像在專心致志夠什么,果然兩腿是廢掉了?
“想拿什么?”
“喝水。”剛說完翠遲便覺得不對勁,這是——一抬眼,正對上顰淵,登時兩淚汪汪,“顰淵兄——我就知道你不會離我而去的!還有摸摸~”
顰淵沒理會,轉眼看了下茶水位置,隔翠遲三米開外:“你……剛才不是在夠茶水罷?”
“是呀,咋啦?”
顰淵蹙額,不知作何回答:“你……動腦子了么?”
“嗯?”想了一想,翠遲方才明曉顰淵何意,“你懂甚么,這叫敢于嘗試——我就是……拉伸拉伸胳膊。”
“嗯?!憋A淵鼻音里冷笑一聲。
“我要喝水。”
“你侍從呢?”顰淵方才說罷便想起自己卻才打暈一個侍女。
“他們在我不自在?!贝溥t眨了眨眼,“我要喝水。”
無奈,顰淵只得上手給他倒碗茶。
“摸摸變干凈了?”
“去河邊給它洗了一下。”
“哦——你怎么進來的?——哦,我知道啦,肯定是借我的扇子進來的罷?也是,我在府里,誰敢不放你進來?!钡靡?。
顰淵蹙眉,將水遞給翠遲。
“喂我,”見顰淵不理,翠遲道,“進了上官府,你以后便是我的侍從了,你的名字還不知道能不能報上去,如若不可,你的月銀可是我自己掏腰包!你當然要伺候好我,當然——還要教我武功!”
顰淵恨不得將茶水潑他臉上。
見顰淵一副要殺人的表情,翠遲忙將茶水接過去:“其實,本少爺才貌雙全,也可以自己喝,”飲盡,又將茶杯遞回:“放回去……呃……勞煩您放回去一下。”
我到底是招了個侍從還是動不動便要殺我的祖宗!
顰淵環顧四周:“我住哪兒?”
翠遲瞇眼一笑,拍拍自己的床榻,挑了挑眉:“本公子御用軟榻,如何?”
……蹙眉,要不還是殺了他罷。
“別,別這么兇嘛……嘿嘿……隔壁,隔壁尚且有間空耳房,你收拾收拾,嗯?”
“嗯。我何時能在府內自由走動?”
“你看我何時能在府內自由走動?”
“你傷的哪兒?”
“心?!?
忍無可忍,無須……
“明天!最晚后天!我回頭吩咐人給你登記造冊就行,不過為你也為我好,你這兩天別叫人看見,我爹要是知道我帶了個江湖人入府,怕是我兩條胳膊也保不住了。”
顰淵聽罷,沉默少時,方啟唇道:“那你為何非要讓我教你武功?我已許下百兩黃金之諾,是怕我食言?”
翠遲第一次聽得顰淵說這般多的話,不免驚訝,笑了一笑,搖了搖頭:“你覺得,金錢有多重要?”
顰淵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如若乞丐有錢,大抵便不會流落街頭,食不果腹;倘若國家有錢,大抵便會國泰民安,百姓樂道??桑娺^乞丐得錢以后吃喝嫖賭,也見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甚至在他登上江湖之巔時,家財萬貫,醨卻視若不見,他自己也未嘗得到愉悅之情。
翠遲見顰淵蹙額,又道:“想來你會想,‘你一個日日山珍海味、歌舞升平的公子哥懂什么’,可是我確實不懂,不懂那些窮孩子玩泥巴為何會笑得如此開心,為何又甜又膩的糖酥會令他們滿足,為何看魚兒河中游便會如此幸?!矣械倪h比他們多,為何我不是更幸福的那個呢?”眼眸皆失星河,垂下一片落寞。
“……你也知道我是江湖中人,不怕我真的殺了你?”
“你?殺我?”翠遲驀地一笑,“理由呢?一個對狗都深情的人,殺起人來?”
“我說過……”
“是是,”翠遲打斷他,“你說過你對狗是偏愛,不適用于人,可是你可是忘了,人與萬物,本是一體??v是你百般狡辯,深情皆是你的本色。”
出乎翠遲意料,顰淵猛地壓住翠遲的后頸,惹得他喘不過氣來:“別說得你很了解我一樣?!?
“咳咳……咳……呃……你真的會……呃嗯……咳咳……殺我?……”
顰淵驀地遲疑了一下,往事如同血海,須叟沖蝕了他的意識。
“公子?”是方才那個被打暈的侍女的聲音。
顰淵剎那間松手,抱了摸摸,隱在一旁。
侍女進門見翠遲滿臉通紅,嚇了一跳:“怎么了公子?哪里不舒服?是傷口裂開了嗎?”
顰淵暗中握劍。
“咳咳……”翠遲清了清嗓子,“沒事,我就是,口水嗆住了?!?
顰淵蹙眉。
侍女這才長舒一口氣:“公子你嚇死我了!要出了甚么事,不都是我的罪過!”
“此話怎講?”
“……也沒甚么,就是……我剛才好像在竹椅上睡著了……可不是我照顧疏忽嘛!”
翠遲聽罷,笑答:“你這是甚么話,人非圣賢,睡個覺算甚么,你便是太累了,今日接客送客端茶水的,夜都幾更了,你該早些歇息去才對。”
侍女道:“這滿府里,就我們五公子心疼我們這樣的人兒!哪里累到這地步!公子若乏了,我且退下,公子若有事,喚我便是?!?
“姐姐辛苦?!?
侍女向其投以微笑,蓮步離去了。
如此見其遠去,顰淵方才現身。
翠遲將顰淵攬入眸子時,不免驚訝:“你竟還在?!?
顰淵不解其意。
“我以為你走了呢?!?
“不會?!?
“嗯?”翠遲登時兩眼又是淚汪汪,“我便是知道你舍不得我這樣一個巧人兒?!?
顰淵蹙額:“不是。我沒錢了?!?
翠遲登時無言以對。
“話說,你為何覺得我會走?”
“你是江湖客,來無影去無蹤的,了無牽掛,自然是想走便走,想留便留,而我呢,不過往府外多邁了一步,腿都差點沒了?!?
到底是了無牽掛,還是,孑然一身,煢煢獨立,形影相吊。
?
流亡部,無魂處,天色暗,夜闌珊。
虤卻才回來,便聽得侍從說秦首領在等他。
“首領?!蹦i禮。
“找到了么?”所問是那個從他手里劫走獎品的人。
“……沒,沒有?!?
“嗯……”秦不耐煩地扭了扭脖子,“棱堰場場主呢?”
“已經帶回來了,首領打算如何處置?”
“先放地牢罷,我有事,你和閻入獄把這里看好。”
“是,”虤見秦有要走的意思,忙道,“首領,有一事……”
“說?!?
“冷璱出現了?!?
“嗯~”秦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怪不得那日在月閣見你時,平常老虎一樣的人看起來貓兒似的。”
虤蹙了蹙眉頭,擠眉弄眼,感覺一時沒控制好表情,丟臉丟大了,轉移話題道:“這件事,是否立即稟報總部?”
“不急~”秦掩住半張臉,但他的眼神還是暴露出他正在遏制自己幾近癲狂的笑態,“讓老不死的再快活幾天?!?
“可總部不是說如若得到關于冷璱的任何消息要立即稟報……”
“嗯~好像是這么說的,可是虤啊,”秦走到虤身旁,摸了摸虤的腦袋瓜,“人總想多活兩天,不是么?”
虤驀地打了個寒顫。
“那老頭兒一直以為冷璱死透了,只是不放心,如今三年過去了,早已醉生夢死了罷?你巴巴兒地湊上去,說這么個噩耗,萬一他一怒之下殺你泄憤,你若身在總部,我如何能救呢?”
“那……”
“沒事找事,兩頭不保?!鼻匕抵邢铝?,拍了拍虤的肩膀。
“……是?!?
“嗯~我有事,你和閻入獄把組織看好。”
“是?!毙卸Y。
月下閣,風相和,算盡機,不解意。
“閣主!閣主!”彼時閣主正在灑掃庭除,驀地聽得白兔的聲音。
“何事如此驚慌?”
“秦,秦首領來了!氣勢洶洶的,我怕他要殺人!”
“人呢?”
“距離月閣大抵還有百米?!?
“脈呢?”
“這個點兒應該在練武場呢?!?
“你去看住他,別讓他露面,秦那里我去應付?!遍w主放下掃把,登時欲往前院去。
“閣主!”白兔忍不住拉住他,道,“你要是……”
“放心,”閣主輕輕拍了拍白兔的手,笑道,“我不會有事的?!?
白兔望著閣主急匆匆離去的背影,一時心里忐忑不安,也不得不往練武場去。
“秦首領?!痹偻硪徊剑侗阋側胧绦l的喉嚨了。
“怎么,不都說月閣來者都是客么?”秦收了刀,“這時候為何不歡迎我了?”
“首領您有所不知,”閣主故作鎮定地作出“請”的姿勢,“今日是滿月日,夜過二更是不接客的?!?
“是么,”秦進門時斜睨了閣主一眼,“那還真是多有叨擾?!?
“哪里話?!?
“可是,”二人路過淺淺的水池邊,水面浮動著月輪景色,秦驀地捏住閣主的喉嚨,將其扣在水池里,月色碎了一池,“我很急?!?
閣主握住秦的手臂,卻根本無力反抗,水沒過他的頭顱,嗆住了他的呼吸,如此窒息。
“那個人,是誰?”秦如同禽獸玩弄獵物一般,摩挲著閣主的喉結,漏出猙獰的笑容,“告訴我,我便救救你?!?
水花四濺,酸痛的水體充脹著閣主的感官。
“哦,對,這樣你無法回答我,”秦假裝恍然大悟似的松了手,當閣主試圖將口鼻露出水面時,驀地向閣主小腹上狠狠地砸了一拳,“說罷,是誰呀?”
閣主痛不堪言,秦見閣主不答,耐心與樂趣一點點喪失,一把揪住閣主的頭發,上手對著臉部便是一拳,登時血腥味充斥了閣主的口腔。
看到閣主如此虛弱模樣,秦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又不能一下子打死了,提起拳頭:“這次打哪里好呢?”
?
一年前,一位戴著面具的人一定要見他一面,眾所周知,閣主一般不會親自接客的,直到侍從告訴他,那個人,是棲初。
棲初,是個很熟悉的名字,母親曾告訴他,月閣欠此人人情,如若此人有求,定要竭力相助。
閣主從小便學會了手語。
因為,此人不會言語,據說是個啞巴。
在接客廳,二人相見,相敬如賓:
我母親說,你是月閣恩人,不知恩人有何事在下能助一臂之力?
勞你母親掛念。半年后,棱堰場會舉辦一場比武,獎品是一顆藥丸,我希望,你能得到它。
在下不甚明了。
得到它,一直藏著,六年后,上官府會起火,你到上官府,救下活著的人,讓他服下藥丸。
我如何知曉是哪個活著的人?
你會知道的。另外告訴你,守著獎品的人輕功世人皆知當世第一,你必須尋一個輕功更好的人,去搶。
通過比武贏了便是,為何要搶?
因為沒人會贏。
?
飛湍瀑流爭喧豗處,山巒疊嶂,一堂依山水地勢而建,改去鋒芒外露,但留青山本色,便是改峰堂。
“父親。”
許昧向許轉愚行了禮,令侍從端上弦魂盞。許轉愚淡淡掃了一眼,道:“朝亭啊,聽說你這次比武險勝?”
“……并不是。”
“嗯?”
“是范空,范空師弟故意輸給我,后來便無人應戰了。”
“……嗯,”許轉愚沉默少時,道,“朝亭啊,父親沒能去看你比武……”
“我知道,”許昧打斷道,“父親近來繁忙,應當多照顧自己,兒子已經長大,可以獨當一面?!?
“……”許轉愚蹙起眉頭,“是父親對不住你,想來你也想過上如范空一般閑魚野鶴的生活……”
“父親何出此言,兒子是家中獨子,自當擔起責任,兒子身為堂主繼任者,自然不能只想著自己快活?!?
許轉愚望向兒子許昧,眼中盡是心疼,可事實如此,縱是他再怎么不舍得兒子受苦,改峰堂也只能交在許昧手中,他才對得起祖宗。
“你師父如何?”
“范空說,很好?!?
從哪一年起呢?許昧愈來愈聽話懂事,卻也愈發與自己疏遠,好像除去父子關系,兩人之間便沒什么可以牽絆的。
記得冷璱大亂游冶山那年,改峰堂便是反冷璱第一組織,許轉愚在明知許昧所言未必是假,最后還是作出了對改峰堂更有利的選擇。
想這些讓許轉愚有些頭疼,許昧見父親身體不適,便提出先行告退的請求。
“朝亭,”許轉愚叫住許昧,“你便不想知道我為何非要你去贏得這弦魂盞嗎?”
“我,會是下一任改峰堂堂主,冷璱生死未卜,而弦魂盞,能夠牽制冷璱,”許昧自始至終未曾與父親對視,“其實我都知道,只是……不想讓父親您親自說出口罷了?!?
許轉愚看著許昧離去的背影,一時無語凝噎。
“堂主?”端著弦魂盞的侍從不知如何是好。
“先把這物件放在藏閣里罷。”
“是。”
許昧回至房內,讓侍從打了熱水,解衣之時,一封書信自衣中滑落,許昧命退了侍從,兀自拆開來看。
看字跡,應是師父親筆所書,一副山間稚氣未脫模樣:
愛徒,下月來山上為我帶三樣東西:咸香酥、葷肉粽子、蘸糖糕。
乍看之下,許昧以為師父又口饞了,沒大在意,只是奇怪師父為何不要范空順便捎回去,偏要他下個月去送?大抵是師父想見他了?可是許昧并不知下月他是否真的能會贈離山一趟,不免蹙額。下了浴池,熱流泯沒他的軀體,他方覺緊張的神經得到了舒展,煙繚霧繞的熱氣中回想起白日黃昏與范空在滿香巷吃吃走走的情景,好像他們兩個只是炊煙之間的尋常人家孩子,一個不是改峰堂堂主,另一個也不是前王室遺孤。不過范空好像什么都沒變,甚至單純地有點越界,見了他還是想抱就抱,想親就親,和兒時一樣,可想想畢竟兩人是穿著一條褲子長大的,也許不是范空太沒邊界感,只是現在的自己,現在身為下一任堂主的許昧,變了。
回想在贈離山的那些年,一朝一夕,黃粱一夢一般,逍遙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