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東門院的牢房，八木下進狼狽的半趴在地上，他咬著嘴唇，忍住呻吟，滿臉的汗和污，發(fā)髻被割掉了，頭發(fā)長短雜亂的堆在腦后，手腳被捆綁著，單衣和褲子撕扯破，背上，幾處鞭子抽打到的地方，血溝猙獰。

正歷元年，他被提拔為文章得業(yè)生，應方略試后，出任治部省下屬玄蕃寮的佐官，負責臨時接待外國使臣。長德二年，他參與修撰《蒲山》、《玉庭問答》等文論集子，受到天皇的賞識，特別賜他上殿的資格，在御前侍讀，敘官爵正五位。今年，他二十四歲，天皇對他的親近和信任，就是他的老師，文章博士大江匡衡都是要嫉妒的。

現(xiàn)在，在這間可怕的私牢里，他耷拉著腦袋，背脊上的灼痛怎么也無法忽略，他很冷，冷得直打哆嗦，但他的額頭上冷汗淋漓，他想到自己，這么不明不白的，卻要被處斬，心里又是驚恐又是怨恨，惴惴之間，往日的傲氣和清高，那些贊美和志向，被磨得萬念俱灰，他這么想著，眼淚不爭氣的流淌。

藤原道無親自到牢房，叫人卸去門上交叉釘著的板條，看到的就是這種情狀，他皺了皺眉。

八木下進，仰著臉，以為是行刑的人來了，神情近乎絕望。

牢房里擺著各種刑具，骯臟，臭氣酸腐，藤原道無面色平靜的走進去，解開八木下進手腳上的繩索，扶他站起來，又轉身從侍從的手中接過一件干凈的袍子，披在他肩上。

牢房外面，停著一輛茅草車頂、輕便的快車，藤原道無將八木下進扶到車上，扶他坐好。

‘關白公昨夜盛怒之下，做的錯事，不敢懇請尊駕寬恕，這些人，他們會護送您回家，醫(yī)師稍后也會到您的府上?！僭罒o的語氣里帶著歉疚，對八木下進目下這番狼狽的樣子，安撫和應酬的話，他根本不屑去說。

八木下進忐忑不安的坐上車，是……都過去了？是的，他反復的告訴自己。剛才，他走出牢房的時候，還在渾身發(fā)抖，那一刻，他仿佛是到鬼門關走了一遭，大悲，緊接著的卻不是大喜，而是一種荒謬的感覺，他不知所措，等到藤原氏的內大臣開口跟他說話，他才勉強的鎮(zhèn)定下心神，默默的看了一眼對方，他點了點頭，眼睛里浮現(xiàn)出一片真誠，‘今日能得保性命，承蒙深恩！’

下人將車簾放下，隨著車副的吆喝聲，車駕緩緩前進。

藤原道無目送車子離開，他的目光復雜、深邃。兩位先后登上關白位置的兄長，雖各有不同，但在氣量，確是連一介小吏也不如。

‘叔父！’

藤原伊風聽到說藤原道無在上東門院，立刻就找來，從小，他就最佩服這位叔父，不論是學問還是人品。

看到伊風走路的時候神氣十足，又刻意老成的樣子，藤原道無的臉上有了些許笑意，他想到自己家里的那個孩子，似乎一直都是懶洋洋的，有許多古怪的想法，只是不肯認真。

藤原道長問幕僚，內府所提出的辦法是否可行。

在他看來，八木下那種身份輕微的人，因為服侍天皇，就變得驕傲自大起來，不分辨是非，胡亂的教唆天皇難責公卿大臣，其心實可誅。但內大臣顧慮種種，而他也不想跟自己的這位兄弟鬧翻，所以便同意放人，只私下里想好，一定要將那人趕出京都。

幕僚回答，在天皇對‘阿衡’有所解釋之前，可以上表，暫時不出席朝會，不去太政官廳，不處理政務。

藤原道無正在聽伊風說古籍中的家禮，忽然有二條院的使者來。

第一次，他的心里驚悸，藤原道無看著手中的信箋，是宰相君的筆跡，僅僅一行。

二條院的整個正院，氣氛緊張，多數(shù)下人，隱隱約約的知道一些事情，他們壓低著聲音彼此說上一兩句。

牛車直接停在主殿前庭，藤原道無下車，從主殿的寬廊到偏殿。

那個孩子昏睡不醒，幾個侍醫(yī)都不能明確的指出是何種病疾，宰相君接了調度，命令東寺和西寺舉辦祈禱的佛會，又去比睿山，請法師到家里誦經(jīng)念咒。

沒有一點起色，時間已是三月初，春花爭艷。

藤原道長罷朝，許多文書不經(jīng)過關白的披覽，不能加太政官的印符，都停滯下來，天皇不得不下詔，將‘阿衡事件’的責任推卸到八木下進的身上，按照藤原道長的意思，將八木下進流放到熊野。

藤原道無，完全置身之外。

偏殿，執(zhí)行祈禱的阿阇梨和守夜僧，日夜誦念經(jīng)文。

藤原道無將那個孩子的身體輕輕托起，一只手抱著，讓他側靠在自己的懷里，另一只手接過水杯，喂他喝水，一半都順著他的嘴角溢出來，又沿著下巴、頸項流淌。

他平靜的放下水杯，抬手，手掌心貼著那個孩子的臉頰，沒有生病，身體沒有變壞，那么為什么不醒來？

有多久了？他還記得那個孩子眼睛生的樣子？

最初他心里的那份驚悸，現(xiàn)在看來，簡直就像是一個不祥的預言。

溫柔，迷茫，冷漠，憐惜，厭倦，疑惑，心疼，憂煩，恨……

到底是什么呢，這么反復？

他平靜的看著懷里的這個孩子，毫無生氣。

陰霾，灰蒙蒙的。

這些陌生的東西，他都不想要，想抹得干干凈凈，可是這個人呢？

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