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 小竹小書
- 初
- 2314字
- 2009-03-13 22:57:46
椿夫人,父親唯一的妻室,父親有時候會到她住的北院宿夜。
三月,春雨甘霖,隨風潛入,潤物細無聲,我坐在演武殿的廊上,背靠著廊柱,小腿悠閑的蕩在外面,垂著眸,現在的這一刻,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梶守在殿外,像一道影子,或者,還有其他人。
庭院中,正對著我的箭靶,五十步遠,弦拉開,因為害怕呼吸使箭矢偏移而屏息,手臂和腰腹的筋肉繃緊,背脊微微離開廊柱,挺直,那也許是錯覺,心跳越來越大聲的鼓動著,視線開始松散,但我的感覺在這一秒鐘卻變得無比清晰,手指驀然放弦,意識緊緊追著目光,羽箭一閃而逝,三分之一沒入靶心。
嘴唇輕啟,呼吸,雨沒有聲音,綿柔,衣裾和襪子染濕了,重贅,冷瑟,都不在意,身體重新靠在廊柱上,抬頭,藍色的天空完全隱沒于云叢之后。
如果不去看就看不見,如果不去聽就聽不見嗎?
在藤原道無的眼中,我是他的孩子,一個孩子,他留我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派人嚴守,除了他,誰也不能將我帶出二條院,他說,你要永遠待在我的身邊,這足夠嗎?
我不能告訴他我曾經是誰,我不能告訴他每一分鐘我都在等待,我不能告訴他當我看到他只在我面前表現出來的一點任性,我所感受到的喜悅、幸福、痛苦和絕望讓我永遠不再一樣,我不能告訴他當他用力將我抱在懷里的時候,我所感受到的安寧就像靈魂已經降落,我不能告訴他他根本不需要派人嚴守這座宮殿,我會在他的身邊,按照他所有的要求,這足夠嗎?
那不是潔癖,我只是異常固執的堅持,任何人,他的一生,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只能接受一個人。
椿夫人的眼睛里沉溺著深情,他們和睦,相敬如賓。
我不會愛他。
昨日,橘氏民部卿的使者送來幾盆珍貴的藤花,其中最大的一朵,花開時有三尺六寸,隨贈的還有一首詩:
“花開如寶蓋,護庇許多人;
今后藤花發,榮華日日增。”
說藤原氏的榮華,已經達到盛期,冠絕古今了。
藤原氏一門在朝廷出任三位以上公卿者十四人,身居四位允許升殿者三十余人。藤原氏的公主,長女者,始備妻后(皇后),繼而為國母(下一代天皇的母親)。他們還大肆的兼并土地,本家名下擁有超過五百多個莊園,大批農奴,倉庫里,珍珠美玉,古玩器具,各種從唐土和高麗泊來的奢侈品,應有盡有。
父親看著那首詩,黑沉的眼睛里掠過幾分怒意和幾分不屑,極盛而衰,他說,日落處的那片大陸,從商、周、漢,到隋、唐、宋,由外也好由內也好,每隔數百年遭遇戰亂,改朝換代,大和,雖說是萬世一系,但執權的家族卻也是每隔數百年更替,這是天命,無法逃避。
‘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所謂的天命,大概就是歷史的重復性吧,只要環境、人、事發展的軌跡相似,同樣的結果就會再現。
我不能理解他的顧慮,我們所處的角度和高度不同,我們的習性也不同,他要操心的事情,我都認為無所謂,如果是我,在無可為的情況下,肯定會選擇最簡單并直接的方式——走人,反正這個時代交通落后,深山老林多,無主之地亦多。
想到這里,我開心了一小會兒,結果,整個下午就在兩三支箭和時喜時憂中過去,直到梶進來打斷,我才懶洋洋慢吞吞的起身,返回偏殿,那里,幸子已準備好沐浴的熱水。
菊地年時去奈良,將妻子和一雙兒女接到京都,現在,他們一家遷出二條院,搬入菊地氏位于左京六條的一座舊宅。
菊地不久就將官復原職,文章博士,品級敘正四位。
文章博士,是日本特有的一種官職,幾乎由菊地氏和大江氏這兩個家族壟斷,那大概就是書香門第了吧。
我問菊地,文章博士平時具體要做些什么?他對我笑了笑,目光溫和,回答道:去文章院、大學寮授課,參與擬文章生、文章生的考試以及應方略試的籌備和審評,為朝臣公卿起草奏章,修撰國史文書,為天皇講解漢學典籍等等。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菊地對父親這次為他安排的新的仕途似乎并不怎么欣然,我因為沒有出仕的打算,不需要很講究詩歌和管弦,今天就算是菊地給我上的最后一課了,我看著他,忍不住問他為何郁郁不樂。
他難得的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略猶豫后,在紙上寫下一首詩:
“吾家非左將,儒學代歸耕。
皇考位三品,慈父職公卿。
已知稽左力,常施子孫容。
我舉秀才日,箕裘欲勤成;
我為博士歲,堂揚辛經營。
萬人皆竟賀,慈父獨相驚。
相驚何以故,曰悲汝孤煢。
博士官非賤,博士祿非輕。
吾先經此職,慎之畏人情。
始自聞慈誨,履冰不安行。”
‘還在文章院的時候,那里氣氛平靜,我總想著要繼承家業,學優而仕。到正式出任文章博士的時候,家父以自身經驗,小心翼翼的告誡,說取得博士的職位不易,有人青睞,也會有人嫉妒和非難,你要謹言慎行。當時,我十分的不以為然。結果,弄得很糟糕。’
菊地淡然的說著,仿佛在說著與他全不相關的事情。
‘朝廷大貴族之間爭斗不斷,這幾年,受內大臣庇護,我過的生活清閑適宜,很感謝。然而,為吏為儒,報效國家,這條道路……’
他沒有說下去,抬起眼簾,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說什么。
‘在小倉山的那段時間,那段時間,我曾一心想要避世,對一切都興趣平平,希望不知道春去的度日,’他皺著眉移開視線,仿佛是在為措詞為難,又像是在回憶什么,‘一開始,我確實是抱著這樣的想法生活的,但漸漸的,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開始注意起那片仿佛是神的蓊郁的森林,層層疊疊相互交錯的枝葉,被支離破碎的陽光,和夜露的草地上亮晶晶的月光。并不是特別漂亮的景色,只是很安靜,那個時候,我的心里,生出了一絲喜悅。自己和自己的家族是遭逢了不幸,但那不是結束,自己必須要珍惜,并且也只有自己能夠珍惜。當時,我是這么想的。’
他是一個和善的人,他的這種秉性很難適應人際關系復雜甚至丑陋的官場,以后會改變嗎?我們沒有再繼續那個話題,從他的身上,我可以感到一股很深的眷戀,我靜靜的看著他,沒有辦法微笑,或者說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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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首詩,前者取自《伊勢物語》,后者取自《菅原文集》。
‘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參見《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