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應嵐身后的幻影來看，她顯然也確實有心魔。

但她雖然有心魔，卻明顯和君若雨并不相同，在之前憋著嘴不說話，開了口之后，反而似乎打開了匣子的開關一樣，不停地問東問西。

“剛剛師伯說，你在城里碰到了兩次妖魔？真的假的？”

“師伯還說，你和君師姐關系很好？真的假的，我看君師姐一直生人勿進的。”

“不過君師姐真的好帥氣啊，明明同樣是女子，但她言行舉止，看起來真的別特別的……反正就是很厲害。”

似乎，天音派的弟子，都很喜歡君若雨。

這個似乎倒也很正常。

畢竟天音派都是女子，平日里也不太能見到男子，而君若雨因為個人原因打扮、行為都更加趨近于男性，而且她本身樣貌也相當出眾，吸引一些年齡更小的小姑娘，倒也不難想象。

這些事兒也不是什么秘密，陸義便非常干脆的有問必答。

“妖魔……真的那么嚇人嗎？”她雙手搭在腿上，腦袋靠著桌子，半趴著就這么側著身子看著陸義。

“嚇人……嗯……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陸義回憶了一下自己之前的兩次經歷，只能皺著眉頭，略帶遲疑，緩緩地開口：“其實更多的是……詭異吧？

老實說，雖然我因為這兩次經歷，似乎賺到了不少生命，但我本人真的覺得這不是什么好事。

之前一次，我和君若雨在城里逛著，天上忽然落下來一只長著鳥翼的怪人，仗著高度，肆意地襲擊周圍的一切，在我們被襲擊完之后，更是隨便地把人抓住，在轉瞬間就把一個大活人吸成了干尸。

那種感覺非常不好受。

明明是在水邊，那個人整體濕漉漉的，但是卻在被那個嫉妒鳥踩了一腳之后，就像是被瘋狂擠壓的海綿那樣，慢慢地變小、變干，然后如同抹布一樣被隨意丟開……

我……我無法形容我當時的感覺，只知道又怒又惡心。”

陸義皺著眉，慢慢地敘說。

應嵐聽著他的描述，慢慢地似乎也想到了陸義說的那個場面一般，神色逐漸變得有些難受，看起來像是惡心到了一樣，唰地坐起身來。

“唉——不好意思。”陸義注意到她的樣子，這個時候才回過神來。

因為被嫉妒鳥襲擊的時候，他確實被那個畫面震撼到了，所以直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他雖然喜歡觀察別人，但是看到一個大活人在自己面前直接就這么死了，實在是讓他過于惡心，也激起了他身為人的一些本能的保護欲念。

所以在談及這個事情的時候，他稍微有些沒控制住，沒有收好話題的范圍。

應嵐緩緩地搖了搖頭，說：“沒有的事。”

隨后，她又站起來，對著陸義拜了一下，隨后雙手抱拳，開口說：“請恕應嵐方才的失禮，陸大哥不愧是君師姐的好友，是我之前管中窺豹，未見真容，誤會了陸大哥。”

陸義有些驚訝地小聲哈哈了兩下。

別的不說。

應嵐的脾氣可真比君若雨好太多了。

這之后，應嵐又坐了下來，雙腿并攏，端正地看向陸義：

“那個……陸大哥，你可以繼續講講嗎？”

陸義看著她認真的樣子，略微有些猜測，隨后繼續開始和應嵐講之前兩次的經歷。

嫉妒鳥的能力沒什么好說的，羽翼配合能夠吸收人血的“喙”，雖然很強，但拆開來說，卻并不新鮮，反倒是葉二，陸義講的更加細節一些。

“我來到中原之后，一直住在有家客棧那里。”

“啊，我知道，是我們天音派的產業。”

陸義哈哈一笑，繼續說：“嗯，葉二是那家客棧的跑堂。

唉……

其實我怎么也沒想到，他居然會變成妖魔。

我剛到中原身無分文，賣了點東西之后，換得了一些錢財，卻也不知道如何分配，找到了有家客棧這個便宜去處之后，就認識了葉二。

他平日里表現的非常熱心，感覺他完全不是什么壞人，還經常告訴我哪里哪里的東西良心便宜，哪里哪里的人不好招惹……

唉……他看我是個異人，不通中原的一些習俗、禮儀，還教過我不少。”

陸義之前也沒細想，只當這武俠世界的江湖小二自然會一些江湖禮儀，如今看來，卻并非如此。葉二身為禮教弟子，懂這些東西，也是理所當然的。

“那這么說，葉二還是個好人了？”應嵐尚且比較年輕，人與人之間的分辨還比較簡單，只分好壞。

陸義搖了搖頭：“是好是壞，我也不知道了。

如今他化為妖魔，也沒了自己的意識，他究竟如何，我也看不出來。

唉……

現在的他，因為一個因素，性情大變，身形扭曲、佝僂，渾身毛發，尖牙利齒，還瘋狂地想要殺我。也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葉二’了。”

應嵐側耳傾聽，想象了一下。

假設平日里和自己相處的不錯，對自己照顧有加的師姐，忽然有一天性情大變，身體長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還成天想著弄死自己。

她下意識地打了個激靈，只感覺肌膚上仿佛起了許多的雞皮疙瘩。

這就是入魔嗎？

我以后也會這樣嗎？

她心中有恐懼，有迷茫。

唉……

她下意識地拿著自己的小鼓，抱在手里緩緩地搓了幾下，看起來像是在洗這面鼓一樣。

陸義觀察了一下。

看來，這似乎是應嵐的一個習慣性的動作？

應嵐的動作并不快，而且稍微過了一會兒之后，就回過神來，把手里的東西放下，又看向陸義，開口繼續問了起來。

明明不是什么好的話題，但她似乎非常感興趣，而她本人也確實和幻音仙說的差不多，當真“本來是一個非常活潑的姑娘”，就又在這個話題相關的一些其他的話題開口詢問，看起來產生了興致。

她問一些和妖魔有關的問題，陸義可以理解，畢竟應嵐的狀態，明顯的確是有心魔，所以對這些事比較關注，是很正常的。

但，問一些雖然與妖魔相關，但似乎更多是見過、經歷過妖魔的人，卻讓陸義有些疑惑和不解了。

似乎，比起心魔來，她更在意的是，那些被妖魔襲擊或者經歷過妖魔暴亂的人，對于妖魔本身，她反而不是很在意。

這種感覺其實很怪異。

陸義現如今雖然還沒學完《破妄經》，但畢竟也是一個有經驗的人，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見了好幾個心魔患者，哪怕沒學過心魔的理論基礎，如今也算是個“心魔大夫”了。

應嵐的反應和君若雨、葉二、李鹿顯然都不一樣，君若雨很明顯的知道妖魔的危機，甚至做好了準備，讓陸義提前殺她，但她本人在那之前，卻并沒有什么反應，甚至不覺得自己會那么快妖魔化，也在嘗試解決自己的煩惱。

妖魔在她心中，更多是一種可能性和未來，什么時候發生，她自己也沒數。

但應嵐就不一樣了。

她目前的反應，更多的似乎是在想“妖魔之后的事”。

就好像，她非常確信自己有心魔，非常確信自己會妖魔化。

其中，她最關心的，是死人相關的問題……

確信自己會妖魔化，非常在意別人的生命，害怕人在自己眼前驟然消失，不想和門派內的人說……

再加上之前幻音仙說過，應嵐活潑開朗，還很有天分，人似乎也很善良。

那不會……

陸義在再次回答完她的問題之后，見她陷入沉思，似乎又在想什么新問題，猶豫了片刻，略帶遲疑地問：“應姑娘。”

“怎么了？”應嵐回神看向陸義，眼神清澈。

陸義還是非常猶豫，他不知道這個話該不該問，但想了半天之后，他還是開口問：“應姑娘，你該不會殺人了吧？”

！！

應嵐聽到陸義的問題，身體更為明顯地顫抖了一下，雙手瞬間攥緊，身體緊繃，瞳孔放大，無言地望著陸義。

壞了——

“陸義你在說什么呢？”就在陸義開口的瞬間，他旁邊忽然冒出了一個聲音。

不知道什么時候，幻音仙竟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瞬間打斷了話題。

“小嵐從小在門里生活，幾乎不離開門派，心地善良，連飛禽走獸都不會傷，怎可能殺人？

一定是你誤會了。”

“師伯！”應嵐震驚地看著忽然出現的幻音仙，失聲驚叫，緊接著就像是啞了一般，瞬間停止了發聲，撇過頭去。

幻音仙的武功，高陸義和應嵐太多了，她想要在陸義和應嵐說話的時候，想辦法用聲音隱藏身形，制造幻覺混入到房間中，實在是太輕松了。

應嵐是她們天音派未來的新星，她怎么可能不關注？

但這——

徹底激發了應嵐的心魔，讓陸義眼中的心魔幻影瞬間膨脹了起來，似乎冒出了許多黑霧一樣，讓人心生不安。

與此同時，陸義則在心中如土撥鼠一般地尖叫。

前輩啊啊啊啊————

他有些受不了。

很明顯，在陸義冒險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應嵐雖然很震驚，但心魔其實還是挺平穩的。

但在幻音仙忽然冒出來之后，她瞬間意識到她之前和陸義的談話都被幻音仙聽在耳邊，瞬間激發了她的反抗心理和怒意，讓她的心魔暴漲。

這種技術、醫療之外的意外，對陸義來說是無法避免，也無法接受的。

幻音仙卻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見應嵐原地抱肩顫抖，還以為是陸義問到了她心中秘密，急忙走上前去，輕輕抱住應嵐，卻完全沒意識到應嵐變得更加畏懼。

“陸義，你的學識當真是貨真價實，但小嵐看來是沒法那么快面對，這次勞煩你了……

琴音！”

她大喊了一聲。

樓下響起了噔噔噔快速登樓的聲音。

“師父？”琴音略微喘氣，胸膛緩緩起伏，開口。

“送陸少俠離開吧，莫要失了禮數，哦，記得多給一些報酬，陸大夫確有真材實料。”

“前輩！？？”陸義起身驚喊。

陸義更受不了了。

但看著急忙忙跑上來還有些急喘的琴音，再回頭看向拿出堅決態度的幻音仙，最后還是嘆了一口氣。

算了，他雖然猜出了一點點東西，但還沒有拆解出應嵐的心魔，欲速則不達，先到這里也罷。

說罷，他看了一眼緊張的應嵐，眼睛微微一瞇，似乎想到了什么，向后稍微退了幾步，直到退到門口，然后雙手抱住作揖，朝著幻音仙拜了兩下，又沖應嵐行了一禮：“既然如此，那陸義也不多叨擾，告辭了。”

應嵐渾身顫抖，看著陸義的動作，卻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而在陸義離開之后，幻音仙看著師侄，又輕輕地抬手，撫摸著應嵐的頭發：“你別怕，放心吧……陸義是守義之人、有德之士，醫德值得信任，收了我天音派的診費，自然不會到處宣揚……

你若是真的殺人了，他也不會亂說的。”

她又是緩緩地擦了擦應嵐額頭上的汗水，緩緩地開口：“還記得你喜歡吃松鼠魚，師伯這就親自給你去做，你先一個人靜靜，我等會兒就來。”

應嵐不停地點著頭，只盼著她早點兒離開。

見她還有反應，幻音仙這才松了一口氣，總算是慢慢地離開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