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里的最后一列火車
從他鄉始發
終到家鄉
破開茹毛飲血的寒風
撞開重巒疊嶂的濃霧
掠過巍峨雪山與洶涌碧海
驚起蒼茫平原上歸巢的野鳥
駛向遠處地平線上的惺忪睜眼的晨曦
此刻的火車沸騰著
連同車內的大人小孩的心臟
也一并沸騰著
此時的車廂內
總是擠滿了歡聲與笑語
天南海北的孩童
提著鼓鼓囊囊的書包
里面塞滿了零食和漫畫書
哦，不對！
那應該叫快樂
他們聚在一起唱著喜慶的歌
彼此分享著快樂
天南海北的大人
守著鼓鼓囊囊的大包
里面塞滿了年貨和一年的收成
他們聚在一起扯著五湖四海的家常
嘮嘮一年的辛苦不易和年貨收成
我想，此時的父親
會看著窗外閃現的風景
心里默算著距家的公里
爺爺總會在這一天
仔細地打掃整理父親的臥室
拭去積壓了一年的思念如塵
擦去積攢了一年的牽掛斑駁
撩開臥室的簾
讓冬日暖陽住進屋子里
一切除舊迎新
奶奶總會在第一聲雞鳴后起床
披上戰袍
來到征戰了一生的沙場
點燃烽火臺
蠻橫的狼煙扶搖直上
化開了隆冬的深霧與冷
向遠處的父親昭示著距家的公里
隨后奶奶操起兵戈鐵刃
指揮著一眾蘿卜白菜士兵
在熊熊烈火之上
在滾燙的油鍋里
怒吼、廝殺、流血、崩解
毫無疑問，在奶奶的運籌帷幄之下
這必將是一場勝仗
屬于母愛的勝仗
我臟著臉吸溜著鼻涕
蹲在門前的石階上
向歸鄉路的盡頭一點
遠遠地張望著
直到盡頭一點出現一豎
我的心便開心如花
在這個寒冬悄然綻放
立春后的第一縷風
裹卷著深冬殘留的寒
乍暖還寒
霧倒薄了幾層
但依舊看不清來時的路
奶奶為父親收拾好行李
家里的特產、四季的衣物
母親的碎碎念
還有我的顆顆淚
塞滿了整個箱子
父親拖著沉重的箱
邁著沉重的步
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向薄霧里
奶奶在路邊佇立良久
像一棵風中顫巍的枯樹
乍暖的春風凌亂著枯條
沒有孕育生機
倒是平添幾根銀絲
還寒的春風刮過面龐上的溝壑曲折
雕刻的更加清晰深切
混濁的眼含著晶瑩的淚
薄霧蘸了淚變得稠密幾分
父親的身影在淚光里
漸漸變成路盡頭一點
遠了，遠了，走遠了
父親走遠了
奶奶的牽掛更重了
重得脊背
更是彎
重得身形
更是瘦
父親臥室的房門被爺爺鎖上了
門窗緊閉
窗簾也合上了
陽光被驅逐
只剩下空無居住
一切從前依舊
立春后的第一列火車
從故鄉始發
終到他鄉
攜著含情脈脈的春風
拖著柔情似水的薄霧
雪山依舊巍峨
只白了山頭
碧海依舊洶涌
只青了海面
蒼茫的草原浴火重生
白色疤痕斑斑
間雜點點嫩綠
外出的野鳥更多了
拖家帶口四處奔波覓食
遠處的地平線殘留著今日的困倦
此時的火車沉默著
唯恐驚擾了外出的野鳥
此刻的車廂內
總是一半喧囂一半沉寂
天南海北的孩童
提著鼓鼓囊囊的書包
里面塞滿了快樂和無憂
他們依舊聚在一起快樂地歌唱
天南海北的大人
守著鼓鼓囊囊的大包
里面塞滿了憂愁
他們依舊聚在一起
可此時卻相視無語
窗外的風景不停在變
心中的思念卻永恒不變
我想，此時的父親
會看著窗外閃現的風景
心里默算著離家的公里
多年后，奶奶去世
父親居家照顧年邁的爺爺
我上了大學
輪到父親送我離家了
第一次出遠門時
我的包里鼓鼓囊囊的
包里也塞滿了快樂和無憂
但不覺得沉重
心里只想著遠方
遠方的春
遠方的詩
遠方的夢
甚至刻意抹去了家鄉的身影
為遠方騰出空間
可隨著離家次數的增多
以及心齡的成長
我才慢慢想起被遺忘的家鄉
可此時，我卻明白：
當我踏上背井離鄉的火車時
曾經不以為意的家鄉
她卻變成了我魂牽夢繞也回不去的故鄉
最近一次離家
父親還是給我塞滿一整包的食物、衣物
可這回，箱子卻無比沉重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
鄉愁的重量
讓我無法輕松邁步向前
只能拖著步伐，舉步維艱
走了，走了，我走了
父親沒有碎碎念的嘮叨
也沒有眼含熱淚
只是在車站呆立了許久
視線一直盯著我離開的方向，延伸
走遠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的淚光里
曾經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父親
在這一刻
在我的心里
迅速老去
白頭發多了
皺紋也多了
個頭比我矮了
皮膚也更粗糙了
這些秘密，歲月竟偷偷藏了起來
我的臥室房門也會被父親鎖上
門窗緊閉
窗簾合上
陽光被驅逐
只剩空無居住
一切從前依舊
午夜時分，火車載著我駛向遠方
車廂內唯有一兩處鼾聲起伏著
除此之外
只剩下
比窗外的夜色還要沉重的
令人窒息的
鄉愁
火車駛向黎明
我借著黎明的微光
回頭望
那也是遠方
不過，那是家的方向
還有父親的視線一直拴在我的心頭
車窗外的風呼嘯著
傳來思的念
我聽見奶奶在說：
我的父親
曾經也和我一樣
以后，我也會和他一樣
火車啊，火車
你從南到北
從東到西
把南邊的愁運往北邊
把北邊的愁運往南邊
把東邊的笑運往西邊
把西邊的笑運往東邊
火車啊，火車
你見過一馬平川的呼倫貝爾大草原
也見過風沙漫天的陜北高原
見過波濤洶涌的黃河
也見過冰火兩重天的吐魯番盆地
不知載過幾輪喜悅與憂愁、聚合與離散
可你唯獨載不動我的鄉愁
也帶不走我對家的那一份思念
火車啊，火車
你可知
我的心已種在家門前
父親會照料它
故鄉的風水會滋潤它
它，必定生根發芽
長在家門前那片黃土地上
根深蒂固
——2023.4.29凌晨于長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