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七蒔不是那種跟誰都交心的人,雖然認識她的大多數人都覺得她沒有心機,把自己的隱私當段子講,從來不會偽裝。也許只是認知的不同,在任七蒔眼中的隱私、秘密就像一塊堅冰,明明是擺在那,人人都能看得見,卻是人人都不會看見,卻也沒有人會去當回事,而那才是自己認為重要的,屬于自己的,又何必拿來展示,誰真的會對別人的事那么上心呢。偏偏劉越龍喜歡看,還非得走近,弄個明白。
最初任七蒔有些抵觸。因為工作關系,她必須經常去接觸各種層面的人等以獲得潛在的社會話題。劉越龍有些憤世嫉俗,說得更重些的話他具有一點反社會人格,故而看事情的視角就會有些獨特,任七蒔動不動就能從他的話語中找到些靈感,只是,他對任七蒔本人的關注有些過多了,更多的時候他愿意拿任七蒔當話把兒沒完沒了地叨叨,在任七蒔的忍耐就要達到底線的時候,他忽然消失了。這竟讓任七蒔感到了異樣和不適,這時她才發現,從來沒有人如此把她當事兒過,而終于有人把她當事兒了,她才會不知所措。這個人的離開,如今竟讓她感到了缺失。所以當劉越龍毫無征兆地出現后,她頗有些開心地接受了。
接下來劉越龍為她量身定作了幾個社交小圈子,任七蒔現在想起來,那可不就是為自己量身定做的,圈子里的每一個人都把她捧得高高的,關鍵是這些人每個身后都有一串串故事,而且個個神思敏捷、口若懸河,一段時間內,她都不用辛苦地去奔波于各種場合去尋找話題了。當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這些人成了莫逆之交,他們的喜樂悲歡怎么都成了自己的,自己怎么就高高興興地去參見他們的家庭聚會,把他們的給予當成理所當然的禮物,為他們的投資做擔保,不惜拿出自己奮斗了十幾年才貸款買入的兩套寫字間做抵押——直到他們的投資泡了湯,人在眼前晃,可是錢沒了,自己的房產抵押必須兌現,找這些人,消失的消失,在的人也一口回絕,就是沒錢還了,逼得緊了,直接給句話,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劉越龍還在,而且一點也沒有躲避的意思,時不時還到眼前套套近乎。任七蒔知道,這些事劉越龍是脫不了干系的,也許就是他給自己下的套,可是,沒有證據!錢沒有通過他過過手,你怎么找人家?任七蒔找公安的朋友咨詢,對方回答,這屬于經濟糾紛,他們是無法介入的。一時間,任七蒔的經濟狀況回到了解放前,關鍵是這口氣憋得她差點過去!一個人跑到外地休了幾天假,失魂落魄地游逛了些時日,明白了一個道理,無非是失去了錢財,而且是在自己掌控當中的,失去了就失去了吧,重新來過,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那就不算問題!
嘴上這么說,任七蒔卻是沒有關照好自己內心的那個小姑娘的。三十幾年前,任七蒔還是個五六歲的小姑娘,父母因為雙職工工作都很忙,沒辦法只好把她丟給了農村的姥姥帶,那時的村里是沒有幼兒園的,更不要提學前班。偏偏任小丫頭去的那年,沒有與她同齡的小孩子,小學校直接停辦了一年級,姥姥干脆把她塞進了二年級,讓她跟著比她大兩三歲的孩子們混在一起瞎學吧,于是乎,她就是那個下學動不動就會被關進小黑屋的小學生,這觸到了她那根最脆弱的神經,接下來的學習也就可想而知了,她對功課產生了天大的厭惡,對旁邊嘲笑她的孩子們厭煩到了極點,為數不多沒有被關的自由日子,她也會獨自在村子邊緣游蕩到天黑才回家。
那時她有一支外殼炫彩的金屬圓珠筆,在村子里那可是高年級的孩子們也沒有見過的,是她的父母專門從大城市倒了幾趟車回到村子里捎給她的,因為怕丟,她從來是抓在手里不亂放的。那個有日落的黃昏她記得特別清楚,村子里有一個地方她很少去,因為那里有大片的墳地,她甚至有一次混到了送葬的隊伍里,走得太靠前,看見打開的棺木里那個死人的臉了,蠟黃蠟黃的,在她的夢里縈繞了好幾天才離開。所以她總是盡可能地繞開那一片。
可是那個傍晚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片地上,太陽的余暉像血一樣染紅了眼前的一切,荒草、黃土道、墳堆兒、墳前兀自搖晃的殘破紙幡······任七蒔莫名地嘆口氣,轉身看到一堵殘斷土墻,風吹雨打的,墻面上布滿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孔。任七蒔走上前去,盯上了眼前的一個孔,盯了半天,她忽然做了一個決定,將手中的圓珠筆插進了孔里,那孔足夠大,像一張嘴,直接吞掉了圓珠筆。任七蒔這時才有些慌了,把手指頭伸進去探了探,感到洞里的指頭涼涼的,根本觸不到底兒,她頭也不回地跑開了,再也沒有回過那里,就是回家姥姥以為她丟了筆拿笤帚疙瘩楔她時她也沒吐一個字。后來她也想過那個圓珠筆怎么樣了,其實她可以回到那里想別的辦法,或者求助大人把它取出來的呀,為什么就沒有想過去解決呢,那個圓珠筆被人發現的時候,應該是土墻被推倒的時候吧,哦,一只圓珠筆,已經生銹了,為什么它會在這里呢,有人會這么想吧······
任七蒔又成了那個無助的小姑娘,她會無數次想到,她的那兩套房子到了別人手里會成什么樣子,會是什么人以什么樣的方式得到了它們,她可以想用錢解決了這段孽緣,從此不會再和這些人來往,但她總是在夢里遇到一些猙獰面孔的人,壞笑著的人,還有她的那兩間房子。有時她還會一個人莫名地掉眼淚,雖然很快就會過去。她不愿意再跟人去攀談,了解對方,她已經沒有了興趣,完全沒有了,采訪成了難題。她只好主動申請調到編輯部,當一個一天也不用說幾句話、埋頭工作就行的編輯。
這時遇見海師傅應該是自己的福報吧,任七蒔想。易經方面的書她看得可不少,可遇到海師傅之前她連八卦的名字,長什么樣都記不住,海師傅隨意的幾句話就教會了她卜卦,也讓她把以前學到的知識來了個融會貫通。然后她才開始了和劉卿、于刃他們仨的友誼,也有勇氣在她丟掉的寫字間樓前租了個公寓間,每天可以看著它們而不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