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繼位，雖說廢除了諸多如猛獸般吃人的制度，可唯獨陪葬這一條依舊留存，愣是沒有廢除。也不知究竟是圣上太過痛惜沈跡達的溘然長逝，還是實在不忍自己故去之后沒有美妾在旁陪伴，好消弭那無盡的寂寞。

云商僅僅讀了那第三封信，便再也沒有繼續翻看其余的了，只是吩咐一苯將信收起來。她著實害怕自己讀得多了，那些殘留的虛假幻想會如同絢爛的顏料，肆意潤色本沒有那么完美的沈跡達，從而使得內心的愧疚愈發濃重，活著也更加備受煎熬。

萬梨每日在宮中進進出出，宛如一只忙碌的蝴蝶。這一來二去之間，也聽到了諸多如風吹草動般的風聲，據說今日晨時女君與君主一同進宮了，似乎是要向圣上直言進諫。

一直等到午時，萬梨方才從她阿母那里匆匆趕回報信。

“怎么樣，阿梨？”云商迫不及待地問道，那神情中滿是焦急與期盼，她多想知道，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她的阿母會不會向著她哪怕一回。

“姑娘……”萬梨緊皺著眉頭，聲音顫抖著說道，“女君與家主對圣上再三懇求，可圣上那邊始終不肯松口，說是因為六殿下乃是皇后心尖上視若珍寶的孩子，所以他生前的所有愿望都必須得到滿足。然而，他就提過一個……”

提過一個喜歡的人。

故而，他們挖空心思，想盡辦法也要把沈跡達所喜歡的人帶到地府下去陪他。

“皇后不想他死后孤獨，也不該牽扯上我家姑娘呀！”一苯撕心裂肺地哭訴著，那悲切的模樣令人心碎，“哪有這般殘忍無情的制度！簡直是要將活人硬生生地逼死！虧我之前還對六殿下有所改觀，滿心期望著姑娘能和六殿下在一起?？梢娺@六殿下，活著的時候沒給人留下什么好印象，死了也不肯放過我家姑娘！這哪是什么潑天的富貴，分明是……潑天的災禍！”

萬梨抽抽噎噎著說：“姑娘，還有一事……圣上念及洛家世世代代對皇家忠心耿耿，有恩于朝廷，又是開國功臣，又想到陪葬之法實在過于殘忍無情，便擢升您為正妃，鄭重地載入皇室族譜之中，與……六殿下一同葬入陵墓……”

云商只覺心頭仿若被重錘猛地一擊，驟然緊緊揪在了一起，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

“女君再三懇求圣上，圣上才勉強批準了姑娘回家去……去為二姑娘送親，待到送親結束之后再返回都城入葬。”

聽到這里，云商頓感渾身綿軟無力，仿若被抽去了所有的筋骨。

她的命都快要保不住了，阿母還擔心云宮的送親禮上缺少了她，還是說她該感恩這阿母為她偷來的短短四日清閑？

靜默了片刻，云商神情怔怔，滿是難以置信地問道：“二姊要成親了？”

為何竟如此突然？

萬梨輕輕點了點頭，隨即便緊緊握著云商那略顯冰涼的手，可一時間，她也不知究竟該如何去安慰她。

“為何就我這般倒霉。”云商再也抑制不住心底那猶如潮水般洶涌的酸澀了，說是酸澀，倒不如說是深深的害怕，她害怕進入那傳說中一方大小的棺材里，在無盡的黑暗中緩緩睡去，還要伴著一個自己壓根不喜歡的人。每每想到此處，云商那雙原本靈動的眼眸便不自禁地泛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仿佛下一秒就要奪眶而出。

可就連這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最后一刻，也要被逼著去見證別人的幸福嗎？

“姑娘……”萬梨心疼不已，一把將她緊緊抱住。

然而，即便清楚自己活不長了，光是一味地悲傷又能有什么用處呢？

“能不能先去韓將軍府?！痹粕逃眯渥雍鷣y擦了擦那已經濕潤的眼睛，低聲說道。

洛云商也不知究竟為何，在這過去的兩年里，總能時不時地想起一個人，一個原本應該毫不起眼的人。

每每憶起，心上便好似有一根無形的弦在肆意撥弄，使得內心凌亂不堪。

所以在這即將別離的時刻，她還是渴望去見見他，她也想要為自己勇敢這么一次。

上次到韓將軍府還是觀看馬球會的時候。如今，韓老將軍已離開整整兩年了，韓霜阿姊也不再在府中常住，整個府邸蕭瑟冷清了許多。

云商緩緩抬頭望去，卻再也不見上回那滿天飛鴻的壯觀景象了。

她帶著些許失落，緩緩地往韓將軍府上走，卻正巧瞧見韓休璟從里面出來。

闊別兩年，她幾乎快要忘卻他原先的模樣了。如今的韓休璟，身軀凜凜，相貌堂堂，已然成為圣上親封的驍勇將軍。

她瞧見一個身姿挺拔的青年立在兩三步臺階之上，那劍眉之下的雙眼微微壓低，帶著幾分疑惑地道：“洛云商？你為何來此處？”

云商忽地覺得有些心涼。因為韓休璟不會不知道這件事情，六殿下下葬，滿朝文武皆知的大事。她就要被賜死了，可他似乎沒有不舍。

她只是滿心渴望著能在最后時刻來見見他。

可這滿腔的心思，又怎么能說得出口呢？若是貿然道出，定會惹人猜忌的吧？定會讓人誤以為她鐘情于他。

“我來尋韓霜阿姊，昨日你將她送去何處了？”云商只匆忙胡亂找了個理由來搪塞，她的眼神閃躲，不敢直視對方。

如今能夠站在這里靜靜地看看他，便能讓她的心中溢滿歡喜了。

他和她是如此的不同，他仿若那高飛的鴻雁一般，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

“她去師父那里了，她很安全。”韓休璟似乎有滿腹的話欲說，薄唇輕啟幾次，卻又硬生生地忍住了未曾開口。

云商知足地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揚，那笑容卻透著些許苦澀，輕聲開口：“那好，既然阿姊不在這兒，媆媆就回去了。韓休璟，二姐要成親了，我們曾經一起念學過，阿姊的宴會，我也不知你會不會來?！?

若你不來，或許這便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見到你了。

韓休璟只淡淡地答道：“這幾日我恐怕都得待在都城?！?

“沒關系。那媆媆在此辭別韓將軍?！痹粕涛⑽⑶バ卸Y，轉身離開時，裙袂輕揚。

就在她剛要邁出幾步，卻聽見身后傳來急切的呼喚：“洛云商……”

云商驚詫地回頭，卻見那人眉頭緊緊皺起，如墨的眼眸色澤幽暗，仿佛藏著無盡的心事。

韓休璟鄭重地確認道：“別擔心，有我。”

云商整個人怔在了原地，短暫的失神后，并沒有回應他，而是緊握著萬梨的手，略顯慌亂地上了馬車。

哪里不用擔心，她早已踏入了沼澤地里，怎么動彈都是深陷。

而此時的洛府簡直忙得炸開了鍋。

蘇婉云近幾日幾乎未曾好好合過眼，大清早，她便一臉疲憊，神色匆匆地與洛明榮一同趕往圣上跟前求情。然而，圣上猶如鐵石心腸，無論他們如何苦苦哀求，都不肯有絲毫的松口之意。

她怎么也沒想到，原想讓媆媆嫁給一個圣上最為疼愛的兒子，這竟成了她的一場無妄之災。

圣上甚至慷慨地答應，除了正妃之位以外，愿意給洛家兩個大大的福祉，讓洛云宮嫁給沈跡辰作正妃，還讓洛明榮得以升官?？扇绱艘粊?，在這件事情當中，左瞧右看，唯有媆媆是最為吃虧的那一個，甚至其他人都在其中撈得了好處，只有她不幸賠上了性命。

蘇婉云與洛明榮反復商量以后，終于做出了一個大膽至極的決定。

畢竟，身為母親，她又怎能忍心親眼看著自己的心肝女兒被活活悶死在那陰森寒冷的皇陵之中？

當洛云商進門的時候，只見云儂與云宮正圍坐在一起，神色興奮地商量著成親的事宜。見媆媆進來了，兩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忽地都沉默不語。

洛云宮別的本事或許平平，可哄人的功夫卻是一流。這兩年里，她與皇后走得極為親近。只見她輕啟朱唇，柔聲道：“媆媆，不是大姊不幫你，我今兒個一大早就跑到皇后娘娘跟前去求情，可那皇后娘娘呀，連面都不肯見我。聽那宮女說，皇后這幾日一直病臥在床榻之上，滿心憂思，始終無法排解。”

云儂將一大盒子首飾都拿了出來，舉在云商面前，說道：“媆媆，這些首飾我都給你，你想要什么都同我說，我一定都送給你?！?

云商只是嘆了嘆，道：“二姊平日里不是最寶貝這些了嘛，給我做什么。我又并非是去出嫁，而是去下葬。”

見云商臉色不太好，云宮便扯著云儂的袖子，示意她離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