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跡達接連灌下幾杯酒,不多時,便覺這酒后勁猶如洶涌的潮水,一浪接著一浪地襲來。
他眼神迷離地望著正坐著的洛云商,只迷迷糊糊聽到她輕語,說是要出去買些東西下酒,馬上就回來。
沈跡達只覺著意識忽地像那殘缺不堪的鏡子,所看見的畫面不再清晰,模糊一片,仿佛被重重迷霧所籠罩。他軟綿綿地癱倒在桌子上,無力地扭動著身軀,那模樣就像一條離了水的魚,拼命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身子卻始終不聽使喚,愣是起不來。
“……我……我醉了,媆媆……媆媆?”
“媆媆,你快給我找……找醒酒湯來……”
“我生來就……不勝酒力,你們……你們還……還在嘛?”
他獨自一人絮絮叨叨了好一陣子,恍惚間,便聽見了門再次被推開的聲音。走進來一個陌生的女子,只見那女子妝容艷麗,卻難入他的眼,他能萬分確定那絕非洛云商。
“好生俊俏的公子,讓奴家來伺候您飲酒。”那女子嬌聲嗲氣,眉眼間盡是風(fēng)情。
緊接著,又進來了好幾位身著花花綠綠衣裳的女子,她們簇擁上前,將他扶起,有的拿著酒杯往他嘴里灌酒,有的則夾著吃食往他嘴里送。
又一股濃濃的馨香縈繞在他的鼻尖,那味道甜膩得過分,仿佛要緊緊扼住他的咽喉,索他的命一般。
沈跡達頓時滿腔怒火,漲紅著臉大聲吼道:“出去,都……都出去。”
可這一聲喊出來,那帶著憤怒的聲音就變了味,被這酒給熏得軟軟綿綿的,毫無半點殺傷力,反倒像是在撒嬌一般。
洛云商就靜靜地站在房間外不遠處,聽著里邊兒傳來的聲音。也不知為何,沈跡達在房間里鬧出了極大的動靜,只見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扯著嗓子喊著:“滾,都滾,我是堂堂六皇子,你們豈敢……豈敢……”
一陣又一陣瓶瓶罐罐摔到地上的清脆聲響傳來,仿佛尖銳的哨聲,瞬間驚動了外邊的賓客。
房間的門大大敞開著,那些女子紛紛神色慌亂地跑了出來。
云商留意到,許多來這里的酒客都伸長了脖子,朝著六皇子的方向望了過來。就連坐在底下的左丞相也正緊盯著一副狼狽模樣的六皇子,目光中透著難以言說的意味。
她認得那位左丞相,此人可是皇帝跟前的大紅人。她方才的確沒有說半句假話,這幾年每逢上巳節(jié),她必然會來到這家酒樓品嘗桃花酒,也正因如此,她與左丞相得以偶然相識。那年,她獨自一人悶悶地坐在閣樓,神色落寞,左丞相瞧見后,便踱步過來與她閑聊解悶。一番交談之下,方才得知她乃是洛家的小女兒,此后便對她多了幾分關(guān)照。
據(jù)說他與阿父年少時曾有過不淺的交情。
所以,她總是親切地喚他一聲左伯父。
她心里十分清楚,左丞相今日定會在這處出現(xiàn)。
她笑了,片刻之后卻又緩緩低下了頭,那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如秋水般的眼眸中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漣漪。
只見左中丞面色如熟透的蝦子般潮紅,嘴里喘著粗氣,氣呼呼地大步往臺階上走。而她趕忙拿著一袋香氣撲鼻的桂花糕,搶先左中丞一步往沈跡達的房間奔去。
一進房間,便瞧見沈跡達衣衫凌亂不整,洛云商那紅潤的嘴唇微顫,滿是委屈地看著他,問道:“她們是誰?”
沈跡達此刻暈暈乎乎,那迷糊的腦袋里聽到這輕柔媆媆的聲音,兩眼費力地睜開,無辜地注視著她,嘴巴一張一合,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我……我……不知道……我剛剛喝了好多酒……醉醉了……”
他搖搖晃晃地向前挪動,身子歪斜得厲害,心中滿是害怕洛云商再次離去,顫抖著伸出手想去拉住云商的手,然而就在這時,一只強而有力的手猛地將他拽住了。
“六殿下請自重。”左丞相臉色陰沉,大喝一聲,隨即將他狠狠推進房間里,“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間門。
云商木然地站在原地,目光呆滯地望著那略顯陳舊的門框,整個人宛如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像。
“你可還要天家顏面!在此尋花覓柳,自曝皇子身份!你要人人皆知你沈跡達當著未來新婦的面調(diào)戲娼妓嗎!”左丞相怒發(fā)沖冠,額頭上青筋暴起,那瞪圓的雙眼似要噴出火來,聲音猶如洪鐘般在這不大的空間里回蕩。
沈跡達滿臉通紅,想要反駁,卻只見他嘴巴一張一合,磕磕絆絆,“我……何時……何時……”可那嘴卻仿佛被無形的枷鎖禁錮著,怎么也跟不上飛速運轉(zhuǎn)的腦子。
左丞相狠狠地甩了一下袖子,那寬大的衣袖在空中劃過一道凌厲的弧線,怒吼道:“你在這里好好醒酒!酒醒了再來同我告罪!”
云商一直等到左丞相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出,這才如受驚的小鹿般,委屈地用極輕柔的聲音說:“左伯父,我也有錯,不該帶他來此處。”那聲音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你何錯之有!你年年都來此!定是他尾隨你來的。”左丞相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火,無奈地嘆了口氣,緩緩說道,“苦了你了,如今尚未過門便是這般待遇。前些天你父親還在同我說替你在圣上講幾句,但我試過了,圣上一言不聽。這六皇子已然被圣上寵溺得不成樣子。從前在宮里老夫只聽聞他苛待奴隸,鞭打婢女,整蠱胞兄,竟不知長大后成了這般模樣。”
云商緊咬著下唇,目光中滿是焦慮與無助,輕聲問道:“左伯父可有什么法子能讓這樁婚事作廢?”
左丞相緩緩地搖了搖頭,神色凝重道:“這樁婚事是皇后欽定,皇上對皇后情深似海,皇后又極其寵愛她這小兒子,只怕眼下任憑咱們?nèi)绾窝哉f,都是說不通的。”
云商佯作無奈地嘆息一聲,道:“無礙。左伯父也不必為我這般憂心了,六殿下只是心性尚幼,若是能走出宮闈,多去外頭走走看看,大抵便能知曉這世間百姓的疾苦。”
“哦?洛家姑娘,你心里可有什么具體的想法?”
云商微微低著頭,蓮步輕移,稍微往旁邊走了兩步,一手輕柔地撫摸著欄桿上的紋路,背對著他緩緩說道:“我聽聞韓將軍不日將會遠赴西關(guān),便想著,六殿下定是身居和平祥貴的宮里久了,猶如那溫室里嬌弱的花朵,不知天下的民情究竟如何,才會整日一味地耽于玩樂。”
說完,云商無奈地聳了聳肩,輕輕嘆氣,而后轉(zhuǎn)身恭敬地行了個禮,溫婉道:“云商有些乏了,想先回去了。云商先行拜別左伯父。”
“去吧。”左丞相佇立在原地,眉頭微皺,目光深邃,仿佛在深深細細地思考著什么,整個人似一尊沉思的雕像。
云商從酒樓出來,抬眸便見一苯和萬梨正焦急地等著她。只見她忽地眉眼彎彎笑起來,宛如一朵綻放的嬌艷花朵。
萬梨急切地問道:“姑娘,這法子能行嗎?”
云商粲然一笑,如春日暖陽般和煦,牽著她們倆的手,腳下的步子輕快地往前邊走邊說:“雖不能徹底廢了這樁婚約,但一定能把他從我身邊遠遠遣走!”
一苯眉頭緊蹙,憂心忡忡地說:“只是姑娘……這栽贓陷害當今皇子的事情,若是敗露……”
“不打緊!”萬梨滿臉興奮,從云商的一邊歡蹦著跑到了一苯旁邊,壓著聲音悄聲對她說:“姑娘設(shè)計之前已經(jīng)提前了解過了,這六皇子本就不勝酒力,如此一來他自己喝高了可怪不著我們姑娘。而且那藥下在香鼎里,方才走的時候我已把它神不知鬼不覺地換回來了,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
“那幾個姑娘也都收了錢,再三保證只說是有人點她們,絕不會供出是姑娘。所以,一苯,你盡可放心!”
萬梨那傲嬌的小眼神帶著幾分得意,斜斜地看向云商,小巧的下巴微微上揚,似乎就在眼巴巴地等著她夸贊。
“阿梨真棒,這差事兒辦得那叫一個漂亮!”
云商目光隨意地掃著遠方,忽然瞧見有一個面容熟悉的人正朝她迎面走來。待稍微近了些,她這才敢確定來者竟是韓休璟。
萬梨伸出纖細的手指,朝著那個方向問道:“那不是六皇子的小跟班嗎?”
一苯回她道:“早就不是嘍!如今人家可是大將軍府上的貴客,更是大將軍唯一的門徒呢!”
萬梨又滿心疑問地追問道:“他旁邊那個蒙著黑色面巾的人又是何人?”
一苯撇了撇嘴,說道:“這種不入流的人物,自然結(jié)交些奇奇怪怪的朋友,也沒啥值得稀奇的。”說罷,她偷眼瞧了瞧洛云商的眼神,發(fā)現(xiàn)那目光一直牢牢地停留在那個人身上,心中便想阻止他們會面,于是趕忙開口道,“姑娘,這邊人多雜亂,咱們往那邊走吧!”
云商靜靜地站在那兒,目光癡癡地望著遠方。遠遠地,她瞧見他從對面的街道緩緩路過。那一刻,她的心中瞬間萌生了好幾次想要叫住他的沖動。
可轉(zhuǎn)瞬之間,她不禁在心底盤問自己:叫住他,然后呢?
自己該與他說些什么呢?
絞盡腦汁,卻怎么也想不出來一個合適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