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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年

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

(飲冰)

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

吾今且發一問:人類之普通性,何以嗜他書不如其嗜小說?答者必曰:以其淺而易解故,以其樂而多趣故。是固然;雖然,未足以盡其情也。文之淺而易解者,不必小說;尋常婦孺之函札,官樣之文牘,亦非有艱深難讀者存也,顧誰則嗜之?不寧唯是。彼高才贍學之士,能讀《墳》《典》《索》《邱》,能注蟲魚草木,彼其視淵古之文,與平易之文,應無所擇,而何以獨嗜小說?是第一說有所未盡也。小說之以賞心樂事為目的者固多,然此等顧不甚為世所重;其最受歡迎者,則必其可驚可愕可悲可感,讀之而生出無量噩夢、抹出無量眼淚者也。夫使以欲樂故而嗜此也,而何為偏取此反比例之物而自苦也?是第二說有所未盡也。吾冥思之,窮鞫之,殆有兩因:凡人之性,常非能以現境界而自滿足者也。而此蠢蠢軀殼,其所能觸能受之境界,又頑狹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于其直接以觸以受之外,而間接有所觸有所受,所謂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也。此等識想,不獨利根眾生有之,即鈍根眾生亦有焉。而導其根器使日趨于鈍、日趨于利者,其力量無大于小說。小說者,常導人游于他境界,而變換其常觸常受之空氣者也。此其一。人之恒情,于其所懷抱之想象,所經閱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習矣不察者;無論為哀為樂、為怨為怒、為戀為駭、為憂為慚,常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摹寫其情狀,而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宣,筆不能自傳。有人焉和盤托出,徹底而發露之,則拍案叫絕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謂“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為甚。此其二。此二者實文章之真諦,筆舌之能事。茍能批此窾、導此竅,則無論為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而諸文之中能極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說若。故曰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也。由前之說,則理想派小說尚焉;由后之說,則寫實派小說尚焉。小說種目雖多,未有能出此兩派范圍外者也。

抑小說之支配人道也,復有四種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煙中而為其所烘,如近墨朱處而為其所染。《楞伽經》所謂“迷智為識,轉識成智”者,皆恃此力。人之讀一小說也,不知不覺之間,而眼識為之迷漾,而腦筋為之搖飏,而神經為之營注;今日變一二焉,明日變一二焉;剎那剎那,相斷相續;久之而此小說之境界,遂入其靈臺而據之,成為一特別之原質之種子。有此種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觸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種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故此種子遂可以遍世界。一切器世間有情世間之所以成所以住,皆此為因緣也。而小說則巍巍焉具此威德以操縱眾生者也。二曰浸。熏以空間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廣狹;浸以時間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長短。浸也者,入而與之俱化者也。人之讀一小說也,往往既終卷后數日或數旬而終不能釋然。讀《紅樓》竟者必有余戀有余悲,讀《水滸》竟者必有余快有余怒。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實愈多者,則其浸人也亦愈甚;如酒焉,作十日飲,則作百日醉。我佛從菩提樹下起,便說偌大一部《華嚴》,正以此也。三曰刺。刺也者,刺激之義也。熏浸之力利用漸,刺之力利用頓;熏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覺,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驟覺。刺也者,能使人于一剎那頃,忽起異感而不能自制者也。我本藹然和也,乃讀林沖雪天三限,武松飛云浦厄,何以忽然發指?我本愉然樂也,乃讀晴雯出大觀園,黛玉死瀟湘館,何以忽然淚流?我本肅然莊也,乃讀實甫之《琴心》《酬簡》,東塘之《眠香》《訪翠》,何以忽然情動?若是者,皆所謂刺激也。大抵腦筋愈敏之人,則其受刺激力也愈速且劇。而要之必以其書所含刺激力之大小為比例。禪宗之一棒一喝,皆利用此刺激力以度人者也。此力之為用也,文字不如語言。然語言力所被不能廣不能久也,于是不得不乞靈于文字。在文字中,則文言不如其俗語,莊論不如其寓言。故具此力最大者,非小說末由。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內而脫之使出,實佛法之最上乘也。凡讀小說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書中,而為其書之主人翁。讀《野叟曝言》者必自擬文素臣,讀《石頭記》者必自擬賈寶玉,讀《花月痕》者必自擬韓荷生若韋癡珠,讀《梁山泊》者,必自擬黑旋風若花和尚。雖讀者自辯其無是心焉,吾不信也。夫既化其身以入書中矣,則當其讀此書時,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所謂華嚴樓閣,帝網重重,一毛孔中萬億蓮花,一彈指頃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極。然則吾書中主人翁而華盛頓,則讀者將化身為華盛頓,主人翁而拿破侖,則讀者將化身為拿破侖;主人翁而釋迦、孔子,則讀者將化身為釋迦、孔子,有斷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門,豈有過此?此四力者,可以盧牟一世,亭毒群倫,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門,政治家所以能組織政黨,莫不賴是。文家能得其一,則為文豪;能兼其四,則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則可以福億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惡,則可以毒萬千載。而此四力所最易寄者惟小說。可愛哉小說!可畏哉小說!

小說之為體其易入人也既如彼,其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類之普通性,嗜他文終不如其嗜小說,此殆心理學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天下萬國凡有血氣者莫不皆然,非直吾赤縣神州之民也。夫既已嗜之矣,且遍嗜之矣,則小說之在一群也,既已如空氣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與呼吸之餐嚼之矣。于此其空氣而茍含有穢質也,其菽粟而茍含有毒性也,則其人之食息于此間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慘死,必墮落,此不待蓍龜而決也。于此而不潔凈其空氣,不別擇其菽粟,則雖日餌以參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群中人之老病死苦,終不可得救。知此義,則吾中國群治腐敗之總根原,可以識矣。吾中國人狀元宰相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江湖盜賊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妖巫狐兔〔鬼〕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若是者,豈嘗有人焉提其耳而誨之,傳諸缽而授之也?而下自屠爨販卒、嫗娃童稚,上至大人先生、高才碩學,凡此諸思想必居一于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蓋百數十種小說之力,直接間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即有不好讀小說者,而此等小說,既已漸漬社會,成為風氣。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遺傳焉;其既入世也,又復受此感染焉。雖有賢智,亦不能自拔。故謂之間接)。今我國民惑堪輿,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風水而阻止鐵路、阻止開礦,爭墳墓而闔族械斗殺人如草,因迎神賽會而歲耗百萬金錢、廢時生事、消耗國力者,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慕科第若膻,趨爵祿若鶩,奴顏婢膝,寡廉鮮恥,惟思以十年螢雪、暮夜苞苴,易其歸驕妻妾、武斷鄉曲一日之快,遂至名節大防,掃地以盡者,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輕棄信義,權謀詭詐,云〔翻〕雨覆,苛刻涼薄,馴至盡人皆機心,舉國皆荊棘者,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輕薄無行,沉溺聲色,綣戀床笫,纏綿歌泣于春花秋月,銷磨其少壯活潑之氣,青年子弟,自十五歲至三十歲,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為一大事業,兒女情多,風云氣少,甚者為傷風敗俗之行,毒遍社會,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綠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園之拜,處處為梁山之盟,所謂“大碗酒,大塊肉,分秤稱金銀,論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會之腦中,遂成為哥老、大刀等會,卒至有如義和拳者起,淪陷京國,啟召外戎,曰惟小說之故。嗚呼!小說之陷溺人群,乃至如是,乃至如是!大圣鴻哲數萬言諄悔之而不足者,華士坊賈一二書敗壞之而有余。斯事既愈為大雅君子所不屑道,則愈不得不專歸于華士坊賈之手。而其性質其位置,又如空氣然,如菽粟然,為一社會中不可得避不可得屏之物,于是華士坊賈,遂至握一國之主權而操縱之矣。嗚呼!使長此而終古也,則吾國前途,尚可問耶,尚可問耶!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

《新小說》第一號(19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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