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個月后,千年魚的老爹趕到了新澤蘭。
太陽高懸在南邊的天空,來往的車輛在干燥的空氣里掀起一陣陣的塵土,讓人一開始就對這座城市缺乏好感。
三年彈指一揮間,他又來到這兒,腦子里還保留著第一次來這兒的印象。作為未在這兒生活過的外地人,他對這兒沒什么感情,無論這三年時間有變化,對他來說都無所謂,可如今他還是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首先是這兒的樹很奇怪,西面的枝干枝繁葉茂,西南面則枯干禿黃。另外就是一座藍灰色得山峰赫然出現在西北方,而他竟然毫無印象。
好在第那條名叫平原大道的大馬路還在,他沿著路向前走了一段,然后就又遇見了幾年前那個開三輪的大爺。
老爹對他一見如故,而大爺卻一臉茫然。
“都三年了,你還在騎三輪呀!”老爹問。
“不騎怎么辦?咱也沒別的本事,也就騎三輪才能掙點錢。”
大爺的聲音凄涼,語氣里微微透露出對老爹很不滿。老爹害怕他生氣不拉自己,邊趕緊轉移話題。
“還是去魔獸學院老校區,上次你收我多少錢來著!”
“上次是上次,現在去不了了。”
老頭料定老爹不了解情況,就指著遠處的那座山說:看到那個混凝土墩子沒,都全被它壓在了下面。
老爹大吃一驚,問:
“那原來是個水泥墩子呀!這么大個玩意兒干什么用的。
“咱也不是很清楚!聽新聞上說是發生了核泄露,但人們傳說是鬧了鬼。反正不是好事兒——你看這樹,就是那次事故給鬧的。”
老爹不由感嘆外面世界太精彩,他呆在農村,什么也不知道。
“我兒子就在魔獸學院讀書,那我該去哪兒找他呀!”
“不還有個新校區得嘛!本來就是要搬的。現在出了這事兒,學生就都提前搬了過去。”
“那你趕緊拉我去新校區吧。”
電動三輪車再次啟動,老爹坐在三輪上,風吹的人很涼快,
新校區就在大道旁邊,不到五分鐘就到了。大爺收了五塊錢,這老爹感覺很不值當,尤其是他在門口看到了公交車,就更加后悔。
新校區氣派奢華,假湖假山隨處可見,水池邊綠樹成蔭。有學生拿著竹竿在釣魚。今天是周末——一個農民,尤其是在家里沒學生的農民,是不怎么習慣記星期幾的。
他在學校找了半天,沒找到千年魚,但就找到了他的團支書,團支書說:
“千年魚早已被學校已經把他開除了。他沒回家呀?”
再次經過老樓角一間空教室的時候,老爹透過窗戶看見里面的墨綠色的黑板散發出一種神秘氣質,頓覺凄涼。
對于千年魚的消失,他其實早有預感。
年初時千年魚給他發過條短信,說他春節不回家了。還說他在馨香蘭的一棵臥有鳳凰的梧桐樹樹下埋了些東西。要是今年春天他還沒回家,請他親自過來取回。
現在看這短信真是越看越怪。
巨大得轉折總是在發生時就已撕裂了時間。現在看這條短信,好像是剛收到的,給他當頭棒喝。從學校出來時,他突然大門旁邊的海棠花在陽光下正開的燦爛。他雖然不認識這是什么花,但自然的要將這兒的春天和村子的春天作比較,也要和過往的花開作比較。往事如花開花落,他已不記得他曾對兒子做過什么,以至于讓他如此恨他。
傳來一種布谷鳥的叫聲。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老爹暈暈乎乎的走出學校,無意間一抬頭,就看到西邊天空上的鳳凰風箏,他瞬間來了精神,剛才那個三輪車竟然沒走,他就問:
“哎喲,你怎么像是一塊破瓦片一樣,把你扔在哪兒就一直呆在那兒呀!”
說完遞給了大爺一支煙。
“沒拉到人,空車子來回瞎跑,那我不成傻子了?你又要去哪兒呀?我再拉你一趟?”
“你看到那風箏,到那兒要多少錢!”
大爺舉首西北浮云,如偵察兵般淡定。
“哎呀!那兒是牧羊公園,都快到市中心了。六塊錢吧!”
老爹也沒心思還價,直接上了車。
時間已接近下午。街上的人多了起來,加上影子變長,人看起來就更多了。其中好多是騎電動車的女士。雖然已是四月,她們還是喜歡在騎車時把衣服搭在腿上,這就給人以城市生活繁瑣而虛弱的印象。坐在三輪上看城市的風景恰到好處,因為這一切都像是電影似的。運動是電影的靈魂,每秒23張膠片,停止就是消失。
很快他們就接近那個巨大的水泥墩子了,仰望這巍峨雄偉如高山的人造景觀,老爹心跳開始加速。這種內心的激動和游覽歷史古跡還不太一樣,他們是走進歷史,而他則是走進新時代。雖然他通體散發冰冷的質感,但那勇猛無畏的氣質也讓人心馳神往。
“這么大的水泥塊!得花多少錢呀?”
“你算嘛!方圓五公里,高兩百米。據說光水泥就用了22億噸,這還不算沙和石頭。”
老爹嘖嘖稱奇,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這墩子就像是個轉盤一樣,公路到了這墩子這兒就完全被斷,太陽就被遮擋得一干二凈。剩下得時間里三輪圍繞著水泥墩子轉彎。轉彎半徑太大,沒過多久老爹就開始頭暈轉向。老爹怕大爺騎車不穩,趕緊又給了他一根煙。
“抽根煙,提提神!”
只能說城市太豐富,這墩子得墻壁很新很光滑,有的地方已被涂得亂七八糟,有的墻邊還能看見人燒紙留下得灰痕跡。
一旁隨時能看到附近得居民出來散步。一位肥胖的中年人竟然同時牽著三直狗在散步。狗跑在前面講繩子繃得筆直,在這片陌生土地上總讓人浮想聯翩,以為像是個盲人。后來發現他不是,但右邊的眼睛和半張臉卻黑如焦炭,好像是被燒傷的。起初老爹還一位這只是個例。后來他見好多人都是這樣,就向大爺詢問。
大爺說:
“那還不是拜這水泥墩子里的妖怪所賜。”
老爹頓時對這水泥墩子沒了好感。
前方忽然傳來一陣歡聲笑語。一群騎電瓶車的女人嘰嘰喳喳迎面過來,他們邊說邊笑,大爺趕緊給他們讓路,然后這些人的車輪以萬馬奔騰之勢碾過一片積水。接著一個送快遞的中年男騎著三輪跟在她們后面,因為是下班,他一支手放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扶著三輪車車把,還很悠閑。
最后這個彎總算轉完了,太陽再次出現。
老爹心里豁然開朗,再次認出了方向。三輪車就像是拜托了引力束縛的人造衛星遠離了水泥墩子。大爺心情也不錯,連著闖了兩個紅燈。
陽光照使一切變得歡快,兩邊的餐館生意都那么紅火。
一個羊魚肉館門前車滿為患,而一個賣羊湯的館子前面的白色桌子已鋪展開來,好像提前進入了夏天夜市供應。白褂廚子在狹窄的廚房有條不紊的為稍后的生意做準備,而一個圍圍裙女人腳步輕快的擺放著餐具。
最后三輪來到一座橋上,這建在河邊牧羊公園展現在了眼前。
“這兒交警太多,我的趕緊離開。”
大爺原地掉轉車頭,做賊似的溜了。
老爹則伸展身子,心已早進入了公園的草地。
城市和農村不可同日而語。它也無法用農田來比較這公園的面積,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公園的確很大,地勢平緩欺負,綠草如茵,樹木蔥蘢,設施齊全,到處都傳來孩子們歡快的叫聲和老年樂團自得其樂的演奏,卻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人一到這兒就成了昆蟲,與自然和諧相處。
那個風箏就在東邊樹林深處,老爹也不管禁踏草坪的標語,直接朝那兒走去,半路上經過好多仿古的漢白玉臺子。許多穿著校服的學生在上面玩耍,他們是放學后直接來這兒的,書包在臺子上胡亂丟成一堆。
最后他終于來到了那個綁著風箏的樹下,可挖了半天卻一無所獲,以至于氣急敗壞,滿嘴臟話。就在這時,他隱隱的感覺有人在看他。回頭見是個年輕的小伙。這小伙子個子很高,年紀輕輕的卻拄著拐杖,右邊那只眼像是瞎了,帶著副茶色眼睛,這時正面無表情只眼盯著他。
“你是千年魚的父親?”這個人首先說話。
“對!你認識我?”
老爹很疑惑,卻對這人毫無印象。
“我叫孟冬塔,是千年魚的同學和室友。三年前你送千年魚來這兒報到,我們在宿舍見過。”年輕人說著就朝爹走近了些。
老爹依舊想不起這男孩兒是誰,但料定說的是實話,不由得驚嘆于他的記憶力。
“你們老師說他出走了,但他卻沒回家。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老爹趕緊問,生怕這忽然出現的人會憑空消失。
“這個我不知道!不過從老校區搬離時,我幫他整理了些東西。我本想有機會交給他的,現在碰巧遇到你,就交給你吧!”
年輕人說完就開始朝西邊走。
老爹欣喜萬分,以為要發財,不由得想入非非,以至于回過神時,那年輕人已和他拉開了距離,便趕緊跟了上去。
夕陽下,黃色的衛河河水像是濃郁的湯,被風吹起條條波紋朝著兩人相反的方向飄蕩,如片片逆鱗令人不快。人的性格就是水的性格。河水雖被束縛在堅固的河道里,但依舊保持著高傲,深沉,隱忍的姿態,如孟冬塔此刻的心情。
四個月前,他來這兒挖千年魚埋在樹下的寶貝,雖然收獲頗豐,但同時也被埋在土里暗器——一枚飛出的刀片傷了眼。
結果太過于血腥,至今還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自從那以后,他就常來這兒,希望能遇見千年魚。沒想到千年魚沒見著,他父親卻出現了。想到千年魚如此古怪定是拜他所賜,他就認為眼前這人雖素未平生,卻是命中注定來懲罰他的魔鬼,不由得一陣眩暈。
老爹在孟冬塔身后慢悠悠的走著,心里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財產。可是年輕人卻拄著乖張慢吞吞的,而他又需要他的帶路,所以只能齷齷齪齪的跟著。這時看年輕人想栽倒,便趕緊攙扶。
“小伙子,你沒事兒吧!”老爹問。
“沒事兒!”孟冬塔說。
“你的腿是不是有問題呀?干嘛拄著手杖呀?”老爹又問。
“我的腿沒事兒!”孟冬塔說,“可我的人生失衡了。”
老爹不懂孟冬塔的話所為何意,只能沉默以對。
牧羊廣場很大,人們站在白花花的水泥地面玩耍,就像懸浮在空氣里一樣。數不盡的人和鴿子,在們在上面自娛自樂。一位漂亮的女士拿著鞭子抽打著一個會發光的陀螺。孩子們則是在玩兒輪滑。有的人滑的輕松隨意,瀟灑自如,有的則磕磕絆絆,需要扶著旁邊那水泥墩子,嬌小可愛的影子映在墻壁上,形成各種昆蟲的圖案。
孟冬塔領著老爹來到噴泉水池邊的一個黑色玻璃屋子。
這是廣場上的志愿者服務站,門上掛著一個牌子:
服務重地,閑人免進。
進去以后,見里擺著幾張辦公桌,文件柜,彩色收納箱,一臺飲水機咕嚕咕嚕冒著泡。幾個女孩兒悠閑的聊天,見老爹進來了,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他,然后就出去了。
“志愿者服務站是干什么的?”老爹問。
“志愿者服務站嘛!顧名思義,就是為志愿者服務的站。志愿者們在這兒聊聊天,喝喝水。可不是誰都能進來的。”
“那志愿者可真了不起呀,怪不得我進來時,那幾個女孩兒瞪我一頓。你也是志愿者吧!”
孟冬塔苦笑一下,少只眼的表情顯得有點猙獰,接著立刻回到憂傷的神態。不久他就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布袋。老爹看著這布袋眼就直了,以為是成捆得紙幣,當即打開查看,里竟然是十幾本筆記本。但他還未死心,想看看里面是否寫有銀行賬號密碼什么的,可里面密密麻麻寫的都是詩歌,大部分是愛情詩。
老爹隨便翻看了幾頁,臉羞的青一陣白一陣。
見老爹不高興,孟冬塔接著進攻:
“對了我還有個東西要給你,是千年魚委托我轉交給你的。”
老爹立刻來了精神,目視孟冬塔忽然從抽屜拿出一個信封。
“哎呀!這是不是支票呀!”
老爹一激動把心里話說了出來,可是打開信封一看,哪兒有什么支票呀!只是一張紙,上面寫著:
“爹呀!這就是我對你的報答。雖然這是錯誤的,但也是真實的。”
老爹有點發懵,手一抖,然后一個刀片從信封里掉了出來。
“好你這小兔崽子!竟然給我寄刀片!”
老爹氣的一家伙將信扔倒地上,然后開始向孟冬塔訴苦。說他家里如何貧困,養千年魚如何不容易,從沒把他餓死過,同時又抱怨千年魚如何不體恤家長等等。總之就是:
“我算白養了這白眼狼。一心想著談戀愛,不知為家庭承擔責任。”
“大叔呀!也不能這么說,千年魚也不幸福。他曾在詩歌說過,他活了二十多歲,可快樂的時光不超過兩個月。”
“快樂和幸福都是靠自己爭的,不是別人贈與的。”老爹說。
“你說的也對。可有些痛苦和傷害則是伴隨一生的。我聽說,你在他五歲時將她母親打走了。”
老爹頓時神色有點驚慌起來。
“你聽誰說的?你別聽他胡說。我還有事兒,先走了啊!”
老爹轉身就要走,為防止那些詩歌留下淪為笑柄,所以他雖然對那些筆記本毫無興趣,但還是決定把它們帶走,結果卻被孟冬塔攔了下來。
“叔呀!這布袋是我的,你不帶有麻袋嘛!”
老爹邊就撐開自己的麻袋讓孟冬塔往里倒,中間還給了孟冬塔一腳,最后氣呼呼的出了服務站。外面太陽剛剛墜落,低垂的天空紅彤彤,真相是一杯美味的雞尾酒呀。天還未完全黑下來,遠處街道已流光溢彩,商鋪更是美輪美奐。廣場鴿子業已歸巢,高高的鴿子窩里發出咕咕的叫。玩輪滑的孩子們在彩色塑料杯擺成的障礙賽道上御風馳騁,頭上的頭盔亮晶晶的,真相是甲殼蟲一樣,滑累了就鉆進旁邊母親的懷里。
“沒用的東西!”
老爹朝那些小孩兒罵道,背著麻袋離開公園,心里越想越生氣。這時他正好來到橋上,就把麻袋里的筆記本全倒進了河里。一旁的城管看到了,就朝他喊:
“哎!不準往河里倒垃圾!”
老爹收起麻袋,趕緊逃跑了。
然后是種小麥的季節。一場雨過后拖拉機上地了。濕潤的土地被翻耕出亮晶晶的土塊,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味和枯草霉變的氣息。天空廣闊而低沉,田隆上的野草因風搖擺。千年魚盯著水溝里的野草,最后終于見一跳鯊魚分草而現。
他把一朵野花按在鯊魚身上,說:
“贈于你五星上將的稱號!我的魔力又回來了。將希望緊握于手中,將死亡踩在腳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