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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記汪小集
  • 蘇北
  • 5414字
  • 2023-04-13 10:44:18

一個永遠無從畢業的學生
——寫在汪曾祺先生逝世二十周年之際

寫下這個題目,我自己也有點懷疑,能這么說嗎?你沒有上過大學,更沒念過碩士、博士,不可能有像汪先生與沈先生(從文)那樣的師生之誼。你一個鄉下孩子、土包子,怎么可能有汪曾祺這樣的一位老師?

去年我曾就這個題目寫了幾段話,最終還是放下了。今年是汪先生去世整二十周年,文學界肯定會有些紀念活動的,我拿什么來紀念呢?

我還是把這個題目寫下去。我為什么不能是汪先生的學生?我的老師怎么就不能是汪曾祺呢?他雖沒有在大學教過我,也沒能手把手地教會我文學創作。可是整整三十年,或者說是他去世后的整整二十年,我幾乎天天都和他在一起,別人覺得他已去世了,而我覺得他并沒死,他每天都和我在一起。他的書在我的床頭,他的名字在我的口中。

有時,我也覺得無趣。在這個城市,有許多讀書人早已把我和汪曾祺捆在了一起。朋友聚會,來一個生朋友。朋友會說,這是某某,研究汪曾祺的,或者說是汪曾祺的學生。我之前會反對,說不是不是。后來麻木了,也就含含糊糊,“不敢不敢”或者“慚愧慚愧”了之。還有就是極熟的朋友小聚,會有朋友給打“預防針”:“蘇北,今天不許談汪曾祺,只喝酒。提汪先生名字一下,自罰一杯,如何?”

可見我已到了“無汪不談”的程度了。

我為什么這么熱愛汪曾祺呢?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容我稍稍扯遠一點。

我小的時候,并不熱愛文學。九歲前在鄉下,讀的是復式班。三年級到縣里,一直讀到高中,除了爬墻上樹,釣魚游水,對讀書毫無興趣。高中二年級時才開始發奮學習,所學也是數理化。1979年高考,以幾分之差落榜,原因是語文才考三十多分,于是復習再考,對語文就格外用功。用功的方法就是背誦課文,我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一本《現代散文選》,上面有《小橘燈》《背影》《長江三日》《荔枝蜜》和《誰是最可愛的人》,后來我逐步知道這些作品后面有一個個偉大的名字,他們是:冰心、朱自清、劉白羽、楊朔、魏巍。我將這些文章大聲背誦。從我家向西,穿過幾條巷子,過一個越河(夏天長滿荷花),就上到城墻埂上,我每天大早就在城墻上誦讀這些文字,把這些優美的文字記在心里。有時城墻上有霧,我就在霧中大聲讀去,仿佛那聲音不是我的,而是懸在不遠處的半空中的什么東西。

至此,我竟然被文學迷住了!

到第二次高考又失敗之后,我死心了,不再高考,只想寫一本書給我的同學看看,我當作家去!寫一本《艷陽天》,或者《紅樓夢》(請允許一個少年這樣亂想),讓我的那些同學做夢去吧,目瞪口呆去吧。

先是讀外國文學名著。那時正是世界名著重印的時候,我買了許多這樣的書,比如《復活》《老古玩店》《巴黎圣母院》《紅字》《約翰·克利斯朵夫》《綠衣亨利》《契訶夫小說選》《母與子》等,而后我一部一部閱讀,雖然不好讀,我也不太喜歡讀,可是我暗下決心,既然是世界名著,肯定是經過許多牛人篩選的。它能流傳下來并且被世人所認可,肯定有它的道理,否則難道全世界的人眼睛都瞎了?

后來,我轉來讀中國小說,先把《紅樓夢》一氣亂讀,又讀當代作家,在一次與文友到高郵湖(我們縣在高郵湖邊上)游玩時第一次聽說汪曾祺的名字,回來我就找他的小說來讀。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汪曾祺,并成為終身的閱讀。

1987年,我無意中得到了一本汪曾祺的小說集《晚飯花集》,喜歡得不得了。為了學習他的語言和寫作方法,我把他的《晚飯花集》用大半年時間給抄在了四個大筆記本上。其實也就是單位發的大號的工作筆記本。我認認真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去抄。有心得了,就在邊上用紅筆進行批注。這時,我已在縣里銀行工作,所從事的工作就是查賬,跟文學一點關系也沒有。我辦公室生銹的鐵窗外面是一棵高大的泡桐樹,春天一樹紫色的大花,夏天一窗子的綠蔭。我坐在窗下吭哧吭哧,興趣盎然,抄到會心處,感到特別幸福,覺得自己同別人不一樣。別人忙生活忙玩忙喝酒(那時喝酒成風),而我偷偷在忙別人看來是很幼稚的事情。別人背地里都說我怪怪的。我談戀愛時,還有人私底下議論我腦子不好。可是我癡迷文學像癡迷花朵一樣不能自拔。我癡迷汪曾祺到了癲狂的程度。

抄汪書一

抄汪書二

抄汪書三

就這樣,一個春天一個夏天,我把《晚飯花集》抄完了。后來,我不知道從哪兒得到的信息,知道汪先生在北京京劇院工作,我一激動,就把這四個筆記本給寄了過去。寄過去并沒有得到回應。不過,不多久,我也把這事給忘了。

1988年秋天,我忽然心血來潮,決定到里下河地區去走訪。帶著這本《晚飯花集》,開始了我人生的第一次行走,實地勘察了蘇北地區的風土人情。三天時間,走了江都縣、高郵縣、興化市、寶應縣、淮安市和洪澤縣,記下了近萬字的原始筆記。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人,汪曾祺。

1989年我得到到魯迅文學院進修的機會,在那里我第一次見到汪曾祺先生。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景:我準備去洗衣服,正開門,一陣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緊跟著一行人就向我住的隔壁接待室走去。咦,這個老人怎么這么眼熟?——之前我已多次見到書中他的照片。他臉黝黑,背微微有些駝。他微笑著,走在最后。這個老人是誰?

汪曾祺先生!

一位熟人證實了我的感覺,我怦然心跳。再一打聽,原來他是來參加魯迅文學院和北師大聯合舉辦的文學創作研究生班開班典禮的。

散會后,我站在大教室門口,汪先生一走出,我就把他引到隔壁我住的503房間里來了。汪先生坐下,我說我是天長的(我縣與高郵縣相鄰),曾抄過他的小說,并寄給了他,不知可收了。汪先生哼哼哈哈,我還是不知道他收沒收到,可是他接納了我,沒過幾天我就是他家里的客人了。

汪先生在蒲黃榆的那個家,小極了。可是當時我感覺不到,我認為一個人在北京能有一張床就可以了。汪先生和師母施松卿對我非常好,我在那里吃了午飯(好像很簡單的飯菜)。汪先生給了我一幅畫,是一枝墨竹。畫面上首,竹葉稀疏,葉片倒向一方,仿佛有風而過,瑟瑟有聲。下首竹枝棲一小鳥。鳥墨色,回頭后望,小眼有情。整個畫面極清淡。未題款,只鈐一印。

7月的時候,我們學習快結束了,就要離開北京了。我又去了一次。那天小雨,汪先生贈我一本《蒲橋集》,并留我吃了中午飯。

我回到縣里,我們幾個喜歡汪先生小說的,想出一本小說合集,他們建議由我請汪先生給寫個序。于是我寫信給汪先生,不久汪先生來信,同意給我們寫序;又不久,洋洋灑灑的二千字的序言給我們寄來了。

1993年,我又偶然獲得一個機會,借調到北京工作,在一家報社當記者。這一來,我與汪曾祺先生接觸的機會又多了起來。

我去過汪先生家多少回?又說過多少話?記錄得很少,更沒有錄音。去多了、去長了,有時感覺自己像是他們家里的一個孩子,每次進門,首先一句:最近身體好嗎?汪先生摸摸索索,去泡茶,去拿書。師母身體好的時候,都是師母提醒,老汪,剛出的書,給他拿一本!

汪先生從來沒當面在創作上指導過我們。我去他家,聊天,吃飯,要書,但對于創作,他從來沒有說過。我們聊到西南聯大,聊到吳宓,汪先生說,吳宓那個胡子,長得真快。他剛剛刮完左邊的胡子,去刮右邊;右邊還沒刮完,左邊又長了起來。說完,汪先生抿嘴而笑,嘎嘎的聲音。想必非常快樂!汪先生對我們說到趙樹理,說趙樹理是個天才,有農民式的幽默感。汪先生說起一件事,說他們有個舊同事,天生風流,他借了趙樹理的皮大衣穿,竟然與一個女人將大衣墊在身下,將大衣弄得腌臜不堪。趙樹理回太原工作,那個人也來送行,趙樹理趴下來,給那人磕了個頭,說,我終于不同你一起共事了!汪先生說完,又是大笑。

倒是有一回,我拿了一個小說稿《小林》,想請先生看看。汪先生說,可以,先放這兒,我看看再說。之后吃飯喝酒,一番熱氣騰騰。汪先生酒后微醺,瞇盹著眼,坐了一會兒。我們起身要走,汪先生站起來,轉了一圈,說,稿子呢?這個不能丟了。之后收起稿子,一轉身,抱拳,進隔壁一個小房間去了。

幾天后,我又急不可耐地去了先生家。去時我心下忐忑,進門坐下,也不說稿子之事。大家東扯西拉,說說笑話,仍是留飯。飯后我終于是憋不住,問,稿子看了嗎?汪先生不說話,師母扯他的衣角,過一會兒,汪先生說,《小林》寫得什么,要體現什么,都說不清楚?之后就批評:不自信,手太懶;說,沈先生剛到北京,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硬是靠一支筆,打下一個天下;說老舍先生每天寫500字,有得寫沒得寫,500字!你們這么年青,手這么懶,一年中不寫幾個字,怎么行!說得汪師母扯壞了汪先生的衣角。

從此之后,再不給汪先生稿子看了。——就在前幾天,為紀念汪先生去世二十周年,汪朗在汪先生的舊居收拾東西,竟然還翻出了那篇小說稿子。二十多年了,這篇我的舊小說還在汪先生的書房里!

與蘇北 攝于1995年

1997年5月16日,汪先生突然去世,我還在湘西出差。朋友龍冬打電話給我,告訴我汪先生去世了,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可是放下電話,我真的非常難受。一如自己失去了親人。因為我5月11日還到了他家,他一切都好,還說要到環太湖轉一圈,參加一個什么女作家筆會。汪先生說:組織者一定要他參加,說那些小丫頭片子想見見他。汪先生說完,哈哈大笑:“一個老頭子,有什么可看的!”我看到了汪先生內心的快樂。可就這么幾天……

我趕回北京,參加了汪先生的追悼會。我又見到了他。一個我眼中活生生的人,就那么靜靜地躺在了那里。他再也不說話了。他那支妙筆再也拿不起來了。他就那么靜靜地睡在那里,面如生人。

汪先生去世后,沒過多久,我離開了北京,回到了家鄉的省會工作。

汪先生去世了。我才開始再重新翻讀汪先生的作品,寫了一點回憶性的文章。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們并不能理解汪曾祺。我們對他了解得太少太少了。于是,我開始靜下心來看他這個人,讀他的書。當然,除了我,還有很多人在研究他,在讀他的書。出版社也開始重新出版他的作品。他在世時,作品印得并不多。去世后,作品反印得多了,多家出版社重印他的小說、散文。許多人開始懷念他,寫了大量的文章,這才使我對汪先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可以說,汪先生去世二十年,是被人們談論了二十年。

這談論者當中,我也是一個。

孫郁先生曾為我的小書《一汪情深》寫過一個書評,他說,汪曾祺去世后,作家中談論汪先生最多的是蘇北。我知道,我當然不是寫汪曾祺最多的人。孫郁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就是我是個堅持不懈談論的人。

這倒是真的。汪先生去世二十年,我幾乎每年都會有些文章在報刊上發表,而且多為大家能見得到的報刊,所以容易給人造成我談論得多的印象。

或者,假如說我在研究汪曾祺上還有一點點成績的話,那就是得益于堅持。幾十年如一日的堅持。當然,這種堅持是一種愉快的堅持,是一種樂在其中的堅持。

我只是一個堅持不懈地談論汪曾祺的人。

汪先生去世二十年,也是我成長的二十年,也是我追憶的二十年,更是我學習他、理解他的二十年。關于這些在我的《憶·讀汪曾祺》和《汪曾祺閑話》兩本書里都能找到,或者說,這兩本書作為我從一個文學愛好者到“汪迷”到一個不合格的“學生”(自我感覺)到所謂汪曾祺的研究者的過程的見證。

那么,我是如何理解我這么多年的追求的呢?

我原來基礎很差,在上面我已說過。我從一個文學青年而成為一個作家(不入流的),從另一個方面證明文學是可以教、可以學的。我因為業余寫作,所讀不多,所寫也少,但就我這許多年掌握的僅有一點寫作技巧及對生活的態度,觀察生活的方式,審美系統的建立,人生觀、價值觀等等,絕對一些說,大部分是從汪先生或者說他的老師沈從文先生身上學習來的。

那么,這些年來,汪先生究竟給了我些什么呢?我認真地想了一想,大約有這么明顯的三個方面:

一、我能寫一點東西,純粹是汪先生陽光的照耀。近三十年來,我大約寫了有100多萬字的小說、散文。是汪先生的文字,給我打開了一扇大門,使我走進去,看到了許多心儀的人物,包括沈先生、歸有光等等。有一年,我出了一本散文集,在安徽的績溪搞了個小型研討會。上海幾所大學的教授,他們說我是低姿態寫作,文字不事張揚,有一種“隨物賦形”的感覺,他們提出了一個“通道說”,說汪曾祺是個“通道”,通過“汪曾祺這個通道”,我的散文承接了中國傳統散文的脈絡。這種見解非常新鮮別致。我雖不敢接受,也不能承受,但說汪先生是個“通道”,我同意!我們通過汪先生這扇門,看到了許多中國傳統的,有時是無以言說的東西。

二、他的作品影響了我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和生活趣味。讀書不僅僅是學習寫作,他同時潛移默化,也改變著我們本人,改變著我們對事物的看法。我算是比較典型的,我上面說過,我一個頑童,今天能寫一點文字,如果不是汪先生,我今天不知道干什么工作?我的人也不是今天這個樣子。汪先生自己說過:“一個真正能欣賞齊白石和柴可夫斯基的青年,不大會成為一個打砸搶分子。”我讀汪先生讀久了,我的生活態度、審美情趣,也在潛移默化地改變。我想通過這個事例,也同樣可以說明文學的功用,文學是干什么的。

三、使我體會到一個人對一件事情入迷,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這些年來,我沉浸在汪先生的文字里,樂此不疲。這使我體會到,一個人對一件事物入迷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這種快樂是不可與人道的。汪先生去世的這些年,我去過他的墓上好幾次,每次都是由汪朗兄陪著。我們家人有時笑我:你真是個呆子!其實,呆子很快樂。我也影響了家人和朋友,通過我,他們對汪先生也有所心儀。我將寫的有關汪先生的書給我女兒看:看看!爸爸寫的!我的女兒說:這是應該的,誰叫你是他的徒弟!一句話,說得我心里像灌了蜜。

我這輩子大概是不會離開汪先生了。他的文字對我是一種生命的滋養。在這汪先生逝世二十周年之際,寫上這些,算是一個不合格的、永遠無從畢業的學生,對先生的一份懷念。

2017年4月15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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