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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 何故雪落空城雀
  • 洛傾妍小妍
  • 18548字
  • 2023-03-21 18:34:52

我從江南回去的第二個月,娘娘就誕下了一位小皇子,取名宥琛,名字是陛下親自取的,寓意宥坐之器,西贐南琛。

陛下對小皇子極為寵愛,每天下朝后都會來看望小皇子,并且還命令我寸步不離地照看皇子,不得離開甘露殿半步。

說是照料,其實就是把我軟禁在了甘露殿,起先我不知道為什么,后來聽芫苓說原來攝政王為我作畫的第二日,他就跪在勤政殿外一整日,求陛下賜婚,想要娶我。在旁人眼中這一切都來得突然,畢竟在外人眼中,他每日愛那么多美人,怎么會想娶妻呢?可是這其中的緣由我卻知道,只因為那日我信口胡謅的一句話。

我終于明白,這世上再深的情愫,在君王驕傲冷漠的眼底,不過是無足輕重的過眼云煙。

從那天之后,我們就再沒見過面,他口中的“來日方長”竟成了永別。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在甘露殿的日子過得飛快,每日面對著我的只有庭院里的桃李花謝,枯葉落地,時光好似流水,來去無聲。冬日最冷的那天,我一個人披著斗篷坐在院子里,看著一輪明月漸漸地升上來,照在琉璃瓦上,像是薄薄的一層銀霜。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天在江南被百年歡點亮的夜空,想起了雅宿小院里抱著我的那個人,也不知道,他現在如何了。

春天再來的時候,芫苓也離我而去了。鵝梨香案中,她救了慶王一命,慶王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就將她要到了慶王府做侍婢,偌大的庭院里,與我熟識的便只有江琯與柳先生了。江琯到底年紀長一些,懂得怎么哄孩子,于是宥琛的事便都交與她負責,娘娘的生活也由陛下派的奶娘照料,而我就只能每天在院中枯坐著了。雖然娘娘對我很好,我也將她當成了我的親姐姐,可是心里總是空落落的。我曾不止一次地想什么時候才能熬到出宮,往后的幾年里,我是否都只能在這小小的甘露殿里度過。

春天過完,夏天也過完了,夾雜著枯葉味道的秋風將秋天送來了。涼風漸起,蒼穹下的云影消失殆盡,碧空如洗。院里的松樹依舊蔥郁,而櫻桃樹和李子樹的葉子都已經黃透了,一片片地被風帶到地上,寒鴉從低空飛掠而過,發出陣陣嘶啞的鳴叫,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枯枝敗葉的腐爛氣息。這個秋日,注定不平常。

在這枯寂的日子里,唯一能讓我期盼的,便是京都的中秋夜。

離中秋夜還有好幾天,宮中各處就會忙著掛起彩燈,連后宮也不例外,那些燈各色各樣,人物山水,從大到小,看得人眼花繚亂,尤其是正殿外那兩盞走馬燈,左邊那盞畫的是邑姜皇后的故事,右邊那盞是獨孤皇后的故事,閑下來的時候,娘娘跟我講過。

不過,最讓人激動的是,那天晚上我破例可以和娘娘一起去參加宮宴,而在宮宴上,我指定是能見到那個人的。

中秋那天,天氣很好,太陽從東窗照進來,被鏤空雕花的窗欞篩成了斑駁的光影,落在靠窗邊的桌案上,就好像是神秘的文字。這樣晴朗的天氣,夜晚的月光一定很美吧,我這樣想著。

攝政王帶人闖進來的時候,我和娘娘剛用完早膳,他的人是突然破門而入的,沒有半分預告,各人手里都握著一柄尖刀,刀尖還在向下滴著血。其中一人一進門就抓過了旁邊正在灑掃的內侍,將尖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兇神惡煞地逼問他:“小皇子在哪里?”

那個內侍被嚇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地發抖,隨后,那人竟然將刀劃過了他的脖頸,頓時血濺遍地。我看呆了,往后縮了縮,擋在了娘娘面前,我不知道他的刀上已經沾了多少無辜人的血,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來找小皇子。

可是,正巧這時江琯抱了宥琛出來。娘娘見了,回過頭沖她喊,聲音里帶著一絲哭腔:“快帶著琛兒走,快走。”

那些人當然也聽到了她的話,直直地像江琯沖去,揮刀就砍,江琯沒有防備,背上就落了一刀,本能地轉過身來,那一刀很深,血一下子涌出來,將她粉色的衣袍染成了鮮紅色,也染紅了走馬燈里的獨孤氏的半邊身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的血,一時愣在了原地,直到娘娘推了我一把,我才想起要逃。

我還沒走多遠,就聽到身后江琯的慘叫,我不敢回頭看,一個勁拉著娘娘向后門跌跌撞撞地奔去,可是,畢竟還有那么多帶刀的人,發現我們想從后門處逃,又將我們抓了回來。

我本是跑著的,突然被那些人抓住了肩膀,一個踉蹌,沒站穩就倒在了地上,整個人趴在地上,摔得生疼。可是我顧不得這些,掙扎著站起來,由那些人再次帶回到正院。

我們離開正院才不過一會兒功夫,撲面而來的就是濃濃的血腥氣,地上橫七豎八躺倒著尸體,我看到江琯倒在地上,身下似乎還護著什么,她身上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著血,一直流到地上去,但她的臉色已經沒有氣息了。倒在她身旁的還有柳先生,身上也被人砍得體無完膚,倒在了江琯的身側,他們用自己的身軀護住了小皇子,因為我還能聽得到宥琛的哭聲。

剛才的這一切,那個人就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觀,冷漠的面上不帶一絲感情,最后,他親自走近娘娘。有人捧著漆盤,送上一壺酒,青瓷瓶裝著,在滿院的血腥味中聞著很獨特,他伸手,拿起酒杯,斟了一杯酒,我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但并沒有酒濺出來。他將酒遞給娘娘,娘娘舉起了杯盞,耗盡畢身氣力朝我這邊看了一眼,眼神中是復雜的神色,隨后,沒有猶豫,一飲而盡。

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見娘娘,她一個人坐在冷泉宮,朝著窗外發呆,孤寂的身影讓人看了便覺得心疼。那時,只是一心想著承寵,可如今,才明白,或許無欲無求,才不會惹人妒恨。

我看著娘娘在我面前倒了下去,他又走向了江琯和柳先生的尸體,我明白他要干什么,我絕不能讓他殺了小皇子,那是江琯姐姐和柳先生拿命護著的人,說什么也不能讓他殺死。

那兩個侍衛死死按住我的肩頭,不讓我動彈半分,我實在無法,突然注意到了他們腰間掛著的刀,那一刻,我什么都沒有想,只是想拔刀殺了那個人,只要殺了他,宥琛就不會死了。

我趁他們不注意,偷偷將手背回去,在他的腰間摸索著,知道摸到了那個硬硬的東西,我知道,那是劍,我費了好大力氣抽了出來,他也注意到了我的舉動,伸手上來和我奪,我自知奪不過他,靈機一動,將劍比在自己的脖子,我在賭,賭那個人會不會讓我死。

萬幸,我賭贏了,他注意到了我這邊的舉動,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沖那個侍衛喊道:“不許傷害她。”

那兩個侍衛果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站在了原地,我拿著劍一步步向他走去,往日的場景一幕幕地在眼前浮現。

我看到他還是將手伸向了小皇子,幾乎就在同一瞬,我舉起手中的劍向他刺去,沒想到他竟沒有躲閃,我那一劍直直地刺進了他的后背,只是,折騰了一上午,我的力氣早已耗盡,再沒有力氣刺得更深些了。

印象里我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此生,你我兩相不再見,若再見,我定會親手取了你的性命。”

再后來的事我已經記不太清了,只是記得小皇子的哭聲一聲比一聲弱,直到最后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響,我看到他一步步朝我走過來,似乎是想伸手摸我,我往后退了幾步,舉起手中的劍朝自己的胸口刺去,我知道,我死了,就可以不用記得這痛苦的一切了,我死了,就不會再記得是我最愛的人殺了娘娘,而我還傻傻地滿心歡喜要見他。

一切溫度與知覺漸漸離我而去,昏迷前,我聽到他的聲音,“不——”。黑暗漸漸籠罩,甘露殿的一切都成為了幻影。

……

記憶中有明滅的光閃爍著,像是濃霧漸漸散開一般,我睜開眼睛,一切慢慢清晰。我看到房間里的陳設很簡陋,似乎是宮女們同一的住所。我慢慢地出了口氣,覺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場噩夢,胸口處還在隱隱疼痛,夢里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甘露殿上下都被屠盡,帶頭的那個人竟然是攝政王,我就站在那里,眼睜睜地看著他將娘娘毒死,將小皇子掐死,我卻無能為力,我根本不敢再回想夢里發生的一切。

我想問一問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可是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張口便覺得喉頭劇痛,我無法說出半個字,急的用手卡住脖子直咳嗽。我看到芫苓過來了,她含著淚拉著我的手,“莞寧你不要著急,太醫說你只是急火攻心,很快就會沒事的。”我看到她的眼睛也是紅紅的,想來也是哭了許久。我們在宮里的家沒了,永遠也回不去了。

她跟我說,陛下念在我是甘露殿唯一活下來的人,準許我一年后就出宮,還說我現在是司醞,掌管宮中酒事。她還和我說,中秋宮變后,淮南王就回京來了,現在是他在打理政事,讓我有什么麻煩可以去找他。

我就這樣糊里糊涂地活了下來,在旁人眼里是奇跡,當然也有不少說我勾結外賊,所以才保下了性命,說什么的都有,但是我都已經不在乎了。現在,我只盼著出宮的日子快些來到,就算是活在戰場,也好過活在皇宮。

我病了很長時間,等我能重新說話的時候,檐外的梅花都已經開了,冬日的雨水夾雜著細碎的冰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打在覆著琉璃瓦的屋脊之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醞釀了一冬的雪,終究還是落了下來,撫平著每個人心里不可磨滅的傷,撫平這宮里發生的一切,亦是將那宮城的鮮紅盡數遮蓋了過去,覆上了一層白。

甘露殿已經成了宮中人人都不敢去的地方,雖然淮南王已經替娘娘和小皇子報怨,將攝政王貶為了端侯,發配去了臺州,而中秋宮變的始作俑者——東宮的那兩位主子皆已就地正法。案子很大,牽涉了不少朝臣,太子妃的娘家郭氏一族被滿門抄斬,參與其中的王家亦已伏誅,宮中當真是重換了一片天。而陛下因應此事一病不起,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或許他沒想過從來安分的太子竟然會做出謀反之事,我也沒想到那樣溫潤的殿下為何突然翻臉,為宮中制造了一場腥風血雨。更讓我不明白的是,為何他連不滿三歲的小皇子都不肯放過,他還那么小,根本就不會威脅儲君的上位之路。以及為何屠殺甘露殿的偏偏是那個不沾政事是人,他不是早已對宮中的是非糾纏袖手旁觀了嗎?

有這么多的問題困擾著我,我沒有一日的安寧,每日一睡下,腦中無疑是那天的事。我經常在夜半的時候被嚇醒,那時,我經常看著當年攝政王給我的畫像,一個人靜靜地呆坐一晚,或是回憶,或是憎惡。

端和元年的春節,朝中發生了一件大事,人人都在傳,說今年開春的時候北晉國的三皇子和大將軍會來到天朝覲見,其實,也不能說覲見,他們是來議和的。去歲冬的一場拓蒼山之戰,北晉和南蕭僵持了很久,雙方不見勝負,然而北晉終究是北方邊境之國,快到冬末的時候,終于因糧草不夠堅持不住,所以才來議和。當然,也有人說是那大將軍想打可是他們國家的大王不想勞民傷財了,所以才派他們來議和。反正不論如何,這都與我無關,我只需要在他們來的時候替他們送酒就是了,除此之外,倒也沒什么額外的負擔。

今年的春節不是很熱鬧,陛下病著,加上娘娘和小皇子離世,宮中并沒有像往年一樣熱鬧,頗有幾分孤寂清冷,往年春節的時候,娘娘會帶著江琯去前朝參加宮宴,而我和芫苓、柳先生就一起包餃子,然后一起守歲,而今年,這一切都沒有了,陪著我的是一個內臣,他叫李明,也是嘉峪關的人,說起來,我們兩家祖輩上倒也有點親戚關系,不過自我們這一輩便不再往來了。

除夕那天晚上,他從御膳房給我帶回了宮里剩下的紅熬雞,他是用紙包著帶回來的,那雞還燙著,可是他卻好像感受不到燙似的,揣在懷里一路帶了回來讓我吃,我們就著庫房里多余的酒吃著,時隔多月,我再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那天晚上我們都有些醉了,就開始說起了以前的事,他和我說我的家人在我到這里的第二年我爹就被征做了兵,死在了戰場上,我的母親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也懸梁自盡了;他還和我說他的家里還有一個妹妹,要是我明年回嘉峪關了,可以到他家去住,幫忙照顧他的爹娘,說著說著,他還從包袱里摸出了一方手帕包著的東西,將那東西塞在了我的手上,我打開一看,是一只血紅的瑪瑙玉鐲,在黑夜中還散發著隱隱的光亮。

他說這是他娘要他送給心愛的姑娘的,可是他現在已經沒法成親了,索性就交給我托我帶回他的家里。

我也和他說了很多以前的事,只是刻意避著那個人和那些事。然而,細數一下,我自從入宮起就和他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了。當年的雨夜若不是他這個貴人救了我一命,恐怕我現在也不能夠安然無恙地坐在這里。可是,造化總是捉弄多情的人,那時候,我們兩個都不似現在這般支離破碎,我還是冷泉宮無憂無慮的小宮女,而他,是那個風流多情的攝政王。

上元節那日,五鼓初起,列火滿門,將欲趨朝,軒蓋如市。百官浩浩蕩蕩地一早就列隊在宣武門外,只等五鼓一響,便列隊入朝。這是天國接見外來使臣的最高禮節。

在人群的掩映中,我看到了傳說中的北晉戰神——夜青闌,晴暖的春陽下,他一身戎裝,本是銀色的柳葉甲在日光的照耀下泛著耀眼的光澤,烏發一絲不亂地束在頭頂,未戴頭盔,他的面容便一覽無余。尸山血海修羅場里殺出來的人,只一個抿唇、一個蹙眉,凌厲殺氣便罩過俊麗眉眼,令人無端想要退避三尺。

那北晉三皇子看年歲也不過和攝政王一樣大,面如白玉,與從旁的將軍對比則十分分明,在午后的陽光下,清秀的臉上顯出一種病態的蒼白,卻無時不流露出高貴淡雅的氣質。看來,他和慶王一樣,也是個病秧子。

我離得實在太遠了,只看到他們從我面前走了過去,短得就只有一眼的功夫。那時我卻不知道,我的一生,就要被這兩個人徹底改變了。

他們入宮的那天晚上格外的冷。寒夜之中,隱聽得遠處夜歌隔水寥寥。巍峨王宮如夜間大獸般蟄伏而下,伏燈千里,內侍宮女持燈千道。真可謂是“霓裳羽衣慶宮宴,過后笑夢驚鴻影。”

這樣盛大的宴會,自然是少不了酒的,司醞就我們兩個人,怎么都忙不過來。我不記得一晚上送了多少趟酒,只記得那天晚上我送的最后一趟是給賢妃的。

那是送到賢妃宮里的,賢妃因為人皮燈籠案,被陛下一怒之下打入了冷宮,并不能參加宮宴,只是,在這樣的日子里,連她也是可以同慶的。她要了兩壺清酌,李明不在,便由我給她送去。說實話,我本是不大愿意見到賢妃的,她從前就和娘娘的關系不大好,也曾經無數次陷害過娘娘,可我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那晚沒有月亮,后宮中的甬道格外地黑,我提著一盞不太亮的燈籠,走在蕭瑟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心里盼著快些送完好早點回去烤火。可是當我走到甘露殿和臨安宮之間的小路時,突然從黑暗中竄出了一個人,嚇了我一跳。他穿著一襲黑衣,幾乎要和濃重的夜色融為一體,可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就是白日里的那個戰神將軍,他的一雙眼眸還是那么帶有殺氣,讓人只消看一眼便會覺得心驚膽戰。

還沒等我出聲呼救,他就捂住了我的嘴,他的手很大,我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是嗚咽著。

還沒等我搞清楚他的目的,他就將手伸向了我手中提著的兩壺清酌,隨后一把奪了過來,動作快的我根本就看不清。隨后,又將手中的尖刀直逼著我,狠狠威脅道:“不準將今晚的事說出去。”

我心里雖然怕他,可是也知道賢妃的脾氣,若是我沒有給她送去,她不定會怎么設計我,雖然她現在人在冷宮里,可是這么多年她在后宮積攢的勢力卻是不容小覷的,只要她一發話,除掉我這樣一個小宮女還不是和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可是我又不能回司醞再取兩壺來,畢竟,這清韻可是上好的佳釀,整個宮中就剩下這兩壺了,我該上哪里為她尋啊。

我壯著膽子跟他說:“求大人開恩,放過小人,其余的酒您想喝什么都隨便,小人可以去給您取,只是這兩壺不行,要是交不上差,小人會沒命的。”

他饒有興趣看了我一眼,隨后,說道:“還從沒有人敢和本將這么說話,你不想活命了是不是?”

我趕緊搖頭,他卻不依不饒地將我挾持了起來,朝著沒有亮燈的甘露殿的方向走去。我抱著他的手臂啃了一口,他吃痛,放開了我,我趕緊拼命向相反方向跑去,可是沒跑幾步他就追上了我。我沒什么功夫,雖然身形嬌小,比較靈活,可也只能一時閃避,躲了一會兒,好幾次都差點被他的刀刺到要害,逐漸精疲力盡,被他又抓了回去。

他架在我脖子上的刀一寸寸地深入我的肌膚,我感到了有溫熱的液體從脖子出流出,害怕地閉上了眼睛。沒想到我當年沒有死在甘露殿,今日也要在這里陪葬了。

可是,我想象中的疼痛卻沒有襲來,倒是一個孤冷的聲音傳入耳中:“放手。青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話音剛落,夜青闌竟然乖乖地放下了架在我脖子上的刀,我看到來的那個人是北晉三皇子。

既然他放我走,那我還不趕緊跑,我連謝都沒來得及謝他,便一口氣狂奔回了司醞殿,躲在殿內的角落里坐了一整晚。

原來那個夜青闌真的名不虛傳,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家伙。我不知道李明是什么時候回來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還做了一個夢,夢里我被幾個人帶出了宮,在宮里的屋檐上走著,那幾個人的輕功真不錯,我被他們架著,心里擔心會不會掉下去摔死,可是沒有,他們將我帶入了一個很黑很黑的地方,屋中的一切我都很陌生,但我依稀記得帳子上精巧的繡花,繡的是雙鴛戲水。

等我再次睜眼的時候,入目是一間不大的屋子,卻跟我夢中夢到的一模一樣。房間當中放著一個如意圓桌,墻邊靠著一個木質雕花衣櫥,上面的花紋依稀是八仙過海的樣子,還有幾個矮幾和圓墩方凳什么的。耳畔傳來了嘈雜的聲音,細細分辨竟然是街上小攤販的叫賣聲和吆喝聲,我有多久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就連我自己也記不清楚了。

我不知道這是哪里,但我知道這里是客棧,我掙扎著坐起來,只覺得脖子后面很疼,像是被人重擊過一般,我揉著脖子走到門口,心里納悶著我昨晚不是在司醞嗎,怎么會突然來到這里呢?莫非,那個夢是真的,我真的被人從宮里帶了出來?

胡思亂想之間,一人推門進來,那個人是北晉三皇子,他今日穿著一襲白袍,比那日見他時更多了幾分仙風道骨。

“醒了?”他問。

“嗯,是大人將小人帶到這里的嗎?小人自知昨日冒犯了夜將軍,不敢怠慢,正打算今日去請罪,求大人放過小人吧。”我以為他還是因為昨天的事所以才將我帶到這里,趕緊求他。

他忽然將一對玉佩遞到了我的面前,我盯著那對羊脂玉的鴛鴦佩,我認出來這對玉佩,這是我們的家傳,我娘在我來到京都之前親手將它戴在了我的身上,現在怎么會在他這里。我本能地朝腰間摸去,原本裝著玉佩的那個荷包早已經不知道哪里去了,腰間本該是荷包的位置空空如也。

幾乎是同時,我們發問:

“這玉佩哪里來的?”

“您是從哪里得來的玉佩?”

短暫的沉默后,他先回答了我的問題,“昨晚在你走之后看到你落下的。該你說了。”

“這玉佩乃是小人家傳,來京之前,娘親給我的。”我也如實回答,我不相信他能從這塊玉佩上看出什么端倪,我看了那么多年都沒有看出什么異樣。

“你的家在哪里?”他繼續問我。

我答道:“嘉峪關。”

我們就這樣一問一答,他一一問我家里的情況和我少時的事。我不知道為何他會對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的過往這么感興趣,但是我也不敢亂答,生怕他也像夜青闌一樣一言不合就動手。

隨后,他盯著我看了半晌,突然向我逼近過來。我一步步后退著,房間本就不大,我很快就被逼到了墻角,他高大的身軀把我籠罩在暗影里面,讓我覺得有些慌。

他突然將我向前一拽,我整個人就跌進了他的懷里,還沒等我反抗,他就撩開了我肩后的長發,撥開了我的后衣領,只一眼的功夫,他就又推開了我,我的頭撞到了后面的墻上,磕得生疼。

他臉上的表情很復雜,我看不出喜怒,只聽他喃喃自語道:“就是了。”

“就是什么?”我問。

他直言不諱地說:“你是我北晉遺失的四公主。”

他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字一字地蹦出來的,我一下子就懵了,倒抽了一口冷氣,瞪大眼睛凝視著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說出接下來那句話的,“不可能,小人是在南蕭國嘉峪關長大的,不可能是北晉公主,您一定是認錯了。”我抱著最后一絲僥幸心理,辯駁道。

“你方才說這塊玉是你家傳的,本王這里也有半塊,你我的玉嚴絲合縫地合在了一處,而你身上這玉,是當年王后娘娘給的,你我兄妹一人一半,本王的這半塊上還印有北晉的國號。其次,你脖子后面的青記我曾見過。那年王后娘娘生下你的時候我去看過,你的脖子后就有一塊一模一樣的胎記。”他頓了頓,接著說下去。

“你是父王最寵愛的小公主,你三歲那年,父王帶你到嘉峪關狩獵,卻不想在亂軍中與你走丟,此后再無音信,你走丟之后,沒幾年,王后也就郁郁而終了。”

我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再說話的時候,聲音都有些發抖,簡直不像我自己的聲音。我說:“不可能,天下能配對的玉那么多,有胎記的人也那么多,你肯定是認錯了。”

他倒是目光篤定地看著我,突然笑了:“這不過都是你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這業已是事實了,你不信也無法。畢竟,你長得也很像王后娘娘。”

他說完這話,我突然覺得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走了一般,過了許久,他離開了,我還是不相信剛剛發生的一切。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北晉的公主,莫名其妙地多了他這樣一個哥哥,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個北晉人,這一切都來得那么突然,毫無防備。

我想跟著他走出去,可是被門外的兩個體型壯碩的北晉兵士攔了下來,將我又送回了房間。

我知道,他今天的話給我以往期盼的出宮夢定了一個終止的結尾,我可能再也回不到嘉峪關了,甚至,還會被帶回到那蠻荒的北晉去。想到這里,我就抑制不住地難過,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將昨日新換的衣袍都打濕了。

外面“唰唰”地響,是下雨了。片刻間轟轟烈烈地大雨就下了起來,雨珠打在屋瓦上,似千萬鐵騎踏破關門,天地間只余下了隆隆的水聲,再聽不到其它。

我哭得眼睛都腫了,天快黑的時候雨停了,但還是有稀稀疏疏的流水滴答聲傳來,還有風吹過銅鈴的聲音。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實在沒力氣了,時不時抽噎一下。

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我聞到了飯菜的香味,我已經一天沒吃飯了,肚子餓得咕咕直叫。隨后,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不是別人,是夜青闌。

“公主,你是不是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別餓壞了。”我聽到他和我說,語氣間盡是溫柔。

如果說人都是會變的話,那么夜青闌未免也變得太快了,似乎和昨天是不同的兩個人似的。他眼中的殺氣已然消失殆盡了,取而代之的是難得的溫柔,不得不說,他突然的溫和讓我受寵若驚,我還是覺得他兇巴巴的樣子讓人看著習慣。

他放下飯菜,向我走來,我的身體瞬間被束縛進了一個有力的懷抱,他手上的勁力很大,捏得我肩頭劇痛,我顫著身子,偏偏逃不脫,也無法反抗,就這么被他抱在懷里,感受著他粗重的呼吸落在了我的脖頸處。隨后,又有什么溫熱的液體滴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聽到了他的聲音,帶著幾分激動,又帶著幾分苦澀,“公主,臣終于找到你了,臣等了公主十三年,終于再見了,臣以為這輩子都不會,都不會……”

他連說了兩遍“都不會”,可是后面是什么話,他最終也沒有說出來。

我終于趁他難過的時候使盡了畢生的力氣將他推開,由于使了太大的力氣,推開他的時候我也踉蹌著后退了幾步,手本能地抓住了桌子的一角,腰也撞在了桌子上。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執意要找到公主,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突然變了個人似的。我撞著膽子命令他離我遠一點,反正北晉三皇子說我是公主,不論真假,至少現在可以用這個身份嚇唬他。

他果然乖乖地站在原地不動了。后來,從他的話里我知道了當年北晉國王和夜夫人指腹為婚的事,所以,如果我真的是公主的話,那么夜青闌就會是我以后的丈夫了。

我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我曾經無數次幻想過我未來夫君的樣子,可是獨獨漏了這一種。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還好他不再糾纏我,看我狼吞虎咽完他帶來的食物后,替我收了碗便走了。

這一夜格外地漫長,房間的窗未關上,空氣中仿佛飄蕩著一層淡淡的霧氣,星光氤氳,屋中出奇地安靜。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最近實在經歷了太多太多,一件一件大事接踵而至,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多想回到從前在甘露殿的日子,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了。

和夜青闌在一起的日子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雖然他曾經對我很兇,甚至差點殺了我,可自從知道了我的身份后,便對我百依百順了起來,一舉一動都溫柔得很。他會陪我下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讓著我,大部分時候,都是我贏;也會教我擲飛刀,雖然我一次也射不中,但他跟我說,北晉的公主應該要學會這些的;他還會陪我煮茶,記得有一次,他將剛煮好的滾茶直接喝了下去,嘴都被燙壞了。不過,在他的教導下,我漸漸地認得了一些北晉的文字,但是也還不會寫。我想,再這樣下去,我怕是快要忘記他兇神惡煞的模樣了。

北晉三皇子可能是怕我逃走,派了專人來看著我,不讓我離開房間半步。我自然待不住,每天看著窗外街上的車水馬龍,心里羨慕得緊,恨不得長雙翅膀飛出去。

不知怎的,我想到了夜青闌,他是北晉的大將軍,如果我跟他說想要出去玩,肯定不會有人敢攔他的。

我知道,清明那日,九門洞開,出入無阻,以便城中百姓回鄉祭祖,我想,那天混出城去一定很容易。

那天一大早我就派人傳話喊他來見我,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他就來了。一身素白袍子,長發一半束著,一半散著,不加任何墜飾,看起來倒也是干凈素雅。這是我是第一次見他穿淺色的衣衫,覺得頗有些奇怪,他或許生來就不適合成為白衣翩翩的書生吧。

他一見到我,眉目間就洋溢著難以掩飾的欣喜,一雙明亮的眼眸里,閃爍著炯炯亮光。

“公主,這還是您第一次主動要求見臣。”他洪亮的聲音傳遍了不大的屋子,屋中的人都在看著我,我總覺得,氛圍頗有些奇怪,耳根也有點發燙。

我揮手屏退了跟著他的那些人,湊近他耳邊說:“我想出去玩,不想再被關著了。”他聽完我的話,若有所思了一會兒,面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他是個個性直爽的人,我還從未見過他犯難,這是第一次。

“我知道你在猶豫什么,我答應你,我絕對不會偷偷逃跑的。”我伸出三根手指,對天起誓,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沒想到,他看了我信誓旦旦的發誓,竟然立馬就答應了下來,看來,他是真的相信我了。

“公主,只要你愿意和我回北晉,什么要求我都會答應你。”他說完這句話,竟然頗為莊重地沖我行了一禮,倒是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不會也不忍心告訴他,其實,今天我叫他帶我出去玩就是打算伺機逃跑的,雖然我不知道可以去哪里,但只要離開王城,天下之大,不愁無處可去。

他問我想去什么地方,我說想去酒肆茶館聽說書,這是我盤算了好幾天才定下來的好地方。酒肆茶館每日的人那么多,我要是偷偷跑了,混在人群里出城,他即使身手再好,肯定找不到我,也追不上我了。

我想的沒錯,那些守衛都是他的人,不敢攔他,北晉皇子今日好像也不在客棧里,我們很輕易地便出來了。

一路上,我無心觀賞街頭熱鬧的風景,平時那些可以吸引我駐足停留半天的小玩意兒此刻在我眼中也喪失了色彩。街上兩邊皆是琳瑯滿目的小商品,一眼望去,讓人眼花繚亂,可是我根本提不起興趣,只是在頭腦中一遍遍地演練我自以為萬無一失的逃跑計劃。

他倒似乎是第一次來南蕭的街上玩,看著什么都覺得很新奇。他興致沖沖地舉起一個香纓,湊到鼻子下聞了聞,問我這是什么,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兜售香纓的小攤販便搶著說:“公子,替你家娘子買個香纓吧!您家娘子貌美可人,帶上這香纓,那就更是天神入凡了。二十文錢一個,又便宜又好看。”

我以為他會對這些小女子喜歡的東西不屑一顧,可沒想到他竟然真的低下頭認真地挑選了起來,良久,他撿起了一個雙面繡有鴛鴦的香纓遞給我,我接了過來,想道謝,可是,張了張口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好容易到了酒肆茶館,人果然不少,可是卻不似往日那般熱鬧,氣氛有些凝重,所有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說書先生講的話。

“……這之后啊,中宮內主就一病不起了,這也是奇怪了,巫蠱之術是朝堂明令禁止的,更何況他還身為陛下的長子,你們說,淮南王是怎么會這些歪門邪術的呢?”說到這里,他故作神秘地拍了一下驚堂木,屋中安靜了片刻,之后便是眾聲吵嚷。

“這還用說嗎,必定是淮南那蠻荒之地傳來的唄……”

“不會是宮里有人偷偷習巫蠱之術吧。”

“……”

人聲嘈雜,我卻漸漸聽不清他們的話了。淮南王,記憶里那個年少成名的翩翩少年,昂藏七尺,美如冠玉。在中秋宮變中,是他帶兵將太子一黨于宣武門外擒獲,保全了龍體之安,也是他,在陛下病榻前日夜悉心照料,內送飯喂藥,外代理監國,無事不親力親為,這樣明媚而干凈的人,怎么會生出這樣的小人之心呢?我不明白,正巧這時他又拍了一下驚堂木,全場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寧靜,我接著聽他說下去。

“淮南王的野心還不止于此,不久前,淮南兵變就是他曾經最信任的部下魏代保掀起的,聲勢浩大,還煽動了江南不少地方的駐軍,大有舉兵謀逆之勢啊,若說此事也他淮南王無半點關系,誰信吶?要不是……”越往后說下去,他就越刻意壓低聲音,在人聲的嘈雜下,我聽不清他后面說了什么,只是過了一會兒,聽到了前面人議論的聲音。

“這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啊。”

“可不是,前有宮變,后有謀亂,這皇家的事可真復雜啊。”那人撇了撇嘴,說道。

“也不知道這淮南王也不在朝中,先太子也不在了,這以后的儲君會是誰?”

“這話可不敢亂說,是要殺頭的。不過,……”他后面的話是湊近那人耳邊說的,我自然無從知曉,只是單純地好奇著他們耳語的內容。

“慶王不是身體不好嗎,這怎么能……”不知為何,那人的聲音戛然而止了,人群也突然噤聲,屋內靜得可怕。

聽到了他們的話,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那年在江南的河畔,長風對我說過的話,“比戰場更危險的地方是皇宮,而在皇宮之中,最危險的,莫過于人心。”

我看到人群自動讓開了一條路,走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慶王,他與記憶里的模樣不同,以往的少年氣息蕩然無存。此刻他眸子里泛著的是攝人心魄的幽冷光澤,眉眼間也帶著一種似有似無的凌厲,只消一眼,便讓人宛若身處凜冬的寒霜之中。若說有什么未變的話,那就是他那副幾近病態的蒼白面孔仍似當年,沒有半分血色。

我知道,慶王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少年了,現在的他,只會讓人覺得可怕。

不過,雖然慶王來了著實讓我吃驚,可我的計劃還得實施下去,剛剛聽說書的時候,人實在太多了,夜青闌的半個身子都靠在我的身上,我根本就沒有逃跑的機會。現在,機會來了,他似乎也被慶王吸引了,朝著屋正中的方向努力看去。我趁著他不注意,偷偷溜出了他的視線,憑著嬌小的身軀,在人群中穿梭,倒也不費力,很快便來到了酒肆的門口。剛剛為自己的計劃如愿以償而沾沾自喜時,卻發現無論如何竟也不能向前再走半步了。我疑心是有什么東西勾住了衣服,轉頭去看,可沒想到,竟然是慶王在抓著我的衣領不讓我動,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由屋中央來到了門口,站在我的身后。

我求他放我走,想著他念及舊情總不會不幫我的,可是他聽完了我的話,只是淡淡地說:“北晉公主,本王不敢放你逃。”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與那年他柔聲安慰我時判若兩人。

我知道,他鬧這么大動靜,夜青闌那樣精明的人,不可能發現不了我想跑。果然,他的話音剛落,身后便傳來了夜青闌的聲音,“公主這是又想去哪兒?為何不隨臣一起?”

我支支吾吾說剛才人太多,與他擠丟了。他信了我的信口胡謅,倒是沒有再為難我,只是,一旁旁觀的慶王突然說了句:“公主還是安分些好,不要再隨意拋頭露面了。萬一出了些意外,那就得不償失了。”

他的話里里外外都在讓我不要亂跑,安安心心待在這里,可是,那時我卻沒有聽懂他話里的另外一層意思。

后來我才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陛下已經有了讓我和親的打算。回想起來,我覺得那時的自己有些可笑,唯一一個愿意對我好的人,卻被我視為了禁錮己身的枷鎖,一心想要逃出他的掌心,殊不知,真正逃出去了,又立馬墮入了另一個無底的深淵。

慶王說完這話就消失不見了,屋中的百姓大多也識趣地各自散去了,畢竟,招惹王侯可不是一個好玩的事情。

我的手被夜青闌拽住了,他的力氣很大,我根本別想掙脫,只得被他牽著,低頭跟著他漫無目的地四處走著,因為準備了許久的計劃撲了空,心里也極郁悶。

不多時,他抓著我的力道突然小了些,我抬眼看去,他正盯著一個方向看,我隨著他的目光望去,一個戴著黑色斗篷的人從我們面前走了過去,斗篷將他的大半面龐都遮住了,我看不清他的樣子。但夜青闌仿佛認出了他是誰,壓低聲音跟我說了一句,“跟上。”

我乖乖地跟在他后面,七拐八拐地走進了一個極為偏僻的小巷里,看著那男子走進了一間破敗的小院。我們躲在墻頭處,看著他的身影完全消默在房間中,隨后,夜青闌首當其沖地跳了下去,隨后,我也跟著他到了院中。我猜夜青闌一定知道那男子是誰,并且,那個人對他而言應該很重要,否則,他才不會做出聽墻角這種只有宮中的妃嬪宮女們才愛做的事。

我偷偷在窗戶上戳了一個小洞,從小洞里看去,那男子已經摘下了斗篷,露出了他本來的面目,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把我關了這么多天的北晉三皇子,而桌案的另一頭,竟然是剛剛從酒肆離開的慶王,他們像是早就熟絡的友人一般,在煮茶談話。只是,這桌案的一頭是北晉的三皇子,一頭是南蕭的五皇子,場面說不出來的怪異。

我猜,夜青闌剛剛就應該認出了北晉三皇子,所以才跟上來。此刻,他也正屏息凝神地聽著屋中人的談話。

“慶王爺智謀過人,在下十分佩服,可否請教一二。”北晉三皇子道。

“不知閣下想問什么?”慶王抿了一口茶,緩緩說道。

“南蕭有一句話,‘智用于眾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眾人之所不能,潛謀于無形,常勝于不爭不費。’此前一直不解何意,直到遇到了王爺,這才得解,只是,若真心想謀事,卻又無所起,當何如?”

“主大計者,從外制內,事有系由而隨也。”慶王思慮片刻,回應道。

我覺得這兩人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夜青闌也聽不懂,他一直茫然地看著我,想要我給他解釋,我也茫然地看著他,我們就這樣四目相對著躲在窗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好像聽到了攝政王的名字,以為自己聽錯了,便將耳朵又湊近了窗紙幾分。

“一年前的那場宮變,我派人在允恩寺劫了先王妃,沈頤安便乖乖就范,替我去殺小皇子和顧妃,如此一來,罪名便到了他的頭上,他們也不用我親自動手。故而若是抓了要害,則一切便立時可解,否然,白費多少氣力也未必有用。”這是慶王的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覺得一切似乎都亂了,記憶里的那個人和眼前的慶王的影子交錯了起來,我第一次覺得,慶王是那么的陌生。

我原以為,是攝政王心狠,原以為,是攝政王計較顧妃以前的舊事所以才痛下殺手,畢竟,他和娘娘又宿仇,又在我的面前親手殺死了娘娘和宥琛。

可是,剛才聽到的一切都讓我覺得仿佛這是一場夢,原來趁亂起了殺心的人不是他,而是此刻安然端坐屋中的那個人。而我,恨了他那么久;還想著屋中的這個人會幫我逃走,現在,我覺得如果剛才不是有夜青闌在,我怕是現在早已成了他的刀下亡魂了吧。

恍惚間我聽到有人低聲喊我的名字,“莞寧。”

那個聲音很熟悉,是攝政王沈頤安,可我轉頭看去,什么都沒有,只是幻覺。他不可能再來了,因為我的那一句“此后,兩相不再見”。

我看到夜青闌正在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我,我知道此時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難看,畢竟,殺害娘娘的真正主謀就在我的眼前,可是沒辦法為她報仇,甚至,沒辦法接近那個仇人半分。

他們后來說了什么我沒有聽,我覺得胸悶得難受,站起來想要走,整個人卻趔趄了一下,向后倒去,幸好夜青闌眼疾手快地將我扶了起來,沒有發出一點動靜,我們也因此全身而退。

再次回到街上的時候,一切似乎都已恍若隔世,今天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實在不是我這顆小小的心所能承受住的,先是知道了淮南王離朝,后又知道了慶王和甘露殿的事。

或許慶王從來都是這樣一個無心冷酷之人,無論曾經他和攝政王患難與共的情誼,凡是他擋野心路上的人,統統都不得善終。或許,從在船上聽到他對仆從說的話的時候起,我就該知道,他是這樣一個無情無心之人。可那時,我還被他的溫柔外表所迷惑,傻傻地以為他是個單純的少年郎。

回去之后,我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腦子一片空白,到了一更天的時候,我竟發起燒來。當晚,本不大的房間里擠滿了人,有郎中,也有婢女,夜青闌和北晉三皇子都來了。

我不想吃藥,拼盡了力氣打翻了手中的藥碗,我只是想要睡去,去夢里見娘娘、宥琛、江琯和柳先生,可是我的頭疼的像是要炸裂了一般,根本睡不著,恍惚間,眼前出現了當年我在甘露殿抱著宥琛玩鬧的情景,可下一瞬,出現在我面前的就又是那片血海了。

北晉三皇子重新盛了藥,親手給我灌了下去,我被他的動作嗆得直咳嗽,后來實在沒力氣了,終于睡了過去。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一直夢著以前發生的一切。夢的最后,我夢到慶王變成了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要來取我的命,夢到他想要毒死我,可是,就在我服下毒的前一刻,卻被人搖醒了。來人是我不認識的北晉侍女,她示意我去門口聽旨。

我被她攙扶著下了地,整個人卻像走在棉花上似的晃晃悠悠,來到門口,我看到了陛下身邊的那個貴人閆晨,他在我面前展開圣旨,大聲念了起來,可是我卻怎么也聽不清他念了什么,只是看到周圍的人面上皆是喜色。尤其是北晉三皇子,更是一副如愿以償的欣喜神情,只有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不過,我卻沒有在人群里看到夜青闌,往日這樣的事情,他必定是會在的,只是,不知今日他去了何處。

只笑命運弄人,后來,那名侍女告訴我,那是兩國百年和平的契書,其上第一條便是讓我作為兩國聯姻的使者,嫁與慶王。

四月十五,京中落了大雨。聽說那是這幾年來京都最大的一場雨,周邊的一些農田已有了欲澇之勢。

從客棧屋中的窗邊望去,滿目皆是灰中猶帶藍色的天空,成片的云連綿不斷地飄然而來,宛若任性的命運一般,無人可以阻擋它們任性的腳步。

我從來沒有像這些日子一般討厭自己,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想要結束這樣任人擺布的生活,每日不論我在做什么,鋪天蓋地的回憶總將我拉回那美好的過往中。我恨我自己無能為力,恨我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仇人近在眼前卻什么都做不了,更莫說嫁給他成為他的妻。

我從來給我送飯的侍女那里偷得了步搖,那是我可以接觸到的最鋒利的工具,藏在了袖中,只等著最后一刻的到來。我要讓慶王為甘露殿的事付出代價,哪怕賠上我自己的命,也好過如傀儡一般任人擺布地過完余生。

我求了北晉三皇子好幾日,他終于答應請慶王來見我。

慶王來的時候,正是午后,今日難得沒有落雨,不過,天氣還是很陰沉,墨色的濃云擠壓著天空,壓得天都快要塌下來了,也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隔了幾日,我又見到了他。他和幾日前沒有什么區別,眸底的冷漠仍然攝人心魄。可能是早已經有了打算,見到他,我竟然格外冷靜。

“聽說你前幾天病了,好些了?”他故意裝出關心我的樣子,其實,他的神情哪有半分關切,倒像是希望我再也不會好起來似的。我知道,若不是為了得到北晉的支持,他根本就不愿娶我。

“還有一月就是婚期,你好好準備,本王以后會對你好。”他見我不理睬他的話,繼續說道。

我只覺得說不出的不耐煩,他這些虛心假意的話能騙得過從前的我,可是已經騙不了現在的我了。看著他的臉,聽著他的聲音,我只想到娘娘哀怨的眼神,只想到江琯倒在血泊,想到宥琛微弱的哭聲……我抽出了藏在袖中的綰發的步搖,狠狠地就朝他胸口刺去。

我那一下子用盡了全力,本以為會刺中他的胸口,可是他早有防備般地側身一躲,我只劃傷了他的左臂。不過,那步搖極其鋒銳,雖說未傷及要害,那一下卻也是不輕的。血順著他的胳膊滑落下來,又從衣袍滴到地面上,殷紅的血像是墨水一般暈開,染紅了他的大半袍袖。

他的目光在一瞬間降到了冰點,整個人踉蹌著退后了一步。我自己也是心下慌亂得緊,渾身都在發抖。

可是,我不能這么輕易放過他,趁他虛弱之際,我想,我要抓住機會與他同歸于盡。我趁他的右手捂著受傷的左臂,踉踉蹌蹌向屋門口走去的時候,從后方撲了上去,將那步搖橫在了他的頸中。

現在,我只需加上半分的氣力,就能切開他的喉管。

就在我快要成功的時刻,門卻突然被人撞開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北晉三皇子以及一眾隨從,他們看到這個場面,臉上竟然沒有多么驚慌的神色,仿佛早已聽到了屋中的動靜,料到這一切會發生。

“莞寧,別沖動,放手吧。”北晉三皇子跟我說。

我冷冷道:“放手?你現在讓我留下他的命,可當年,又有誰留了娘娘和小皇子的命?他將這些事推到攝政王的身上,坐收漁翁之利。他以為天下無人知曉他的惡行,可我偏不會讓他得逞。今日,定要讓他為娘娘陪葬。只要我能殺了他,要殺要剮隨便你們是了。”

我慢慢地一點一點用著力,血絲從他的喉間微微滲出來,步搖已經割破他薄薄的皮膚,只要再往下一分……

“且慢!你今日若是殺了我,會后悔的。”慶王突然開口,對我說了這么一句話。

“我才不會信你的鬼話。我等這一天等了這么久,今天終于可以讓你償命,我怎會后悔?”我才不會相信他的話,固執地認為這是他找的借口。

下一秒,有個小兵士過來,貼在北晉三皇子的耳邊說了不知什么,隨后,他下了命令,“讓他進來。”然后,一個熟悉的身影就被帶到了我的面前,我一眼就認出了,他是多日不見的李明。

此刻,李明被兩人押著走了進來,脖子上還架著一把冰涼的刀,他的面色慘白,有大滴大滴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滑落,身子也在不停地發抖。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會想到找李明來的,只是我知道,我不能再牽扯一個無辜的人進來了。

“只要你放了慶王,我說話算話,就放了這個人,否則,只要你一動手,他也會立馬死去,你好好想想。”人質來了,北晉三皇子說話也有了底氣。他先看了看我,隨后又掃了一眼一旁的李明,面上始終帶著微笑。

我的心十分猶豫,心底亂作一團,眼看只需一刀就可以殺掉那個我記恨了那么久的人,就可以替甘露殿上下復仇,心里很不舍放棄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想到這里,我手下的力度加大了一些,刀正在一寸寸深入他的肌膚,他的臉因為痛苦而變得表情猙獰。

可是下一刻我就看到,李明的脖子也被他們劃傷,見了血,似乎只要我一動手,他們就會在頃刻之間毫不猶豫地殺死李明。

那一刻,我猶豫了,慢慢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盯著對面的李明,心里是從未有過的猶疑。

“莞寧你別管我,你曾經日日期盼的機會終于來了,不值得為了我而放棄,用我一人的命換你的大仇得報,沒有什么不值得的。”正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李明掙扎著跟我說道。他的聲音還像往日那樣溫和,讓人聽起來很親切,可是我知道,他在強壓著心底的恐懼,因為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聲音也在發抖。

突然間,回憶如滔天巨浪般一股腦涌入我的腦海,眼前浮現了曾經除夕夜他送我的紅玉鐲;想起了他給我偷來的紅熬雞,想起了我們一起醉酒回憶著以前的往事,想起了他曾經跟我說以后他的家就是我的家,想起了在司醞閣的時候他總是護著我,在我最傷心難過的時刻給了我溫暖。

可是,今天如果下手了,我就要親手殺死一個對我那么好的人了啊。

我最終還是決定放手以保全李明。我不想變成像慶王那樣無心無情的人,不能為了自己而要一個無辜的人送命,更何況,還是一個曾經對我那么好的人。雖然我知道,錯過了這一次,以后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可以放開他,但你們答應我,不許傷害李明半分。”

步搖被我摔在地上,在靜得出奇房間里傳出了“鐺”的一聲輕響,步搖上墜著的瓔珞四散開來,叮叮咚咚地蹦落了一地。

我無力地跌坐在地上,看著那些人扶著慶王走了,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準備好的一切,又這么落空了。

北晉三皇子派人收拾了殘局,只留下了一句話,“以你一身換取財富土地和北晉百姓的安康,再好不過。你是北晉的公主,要時時刻刻為北晉黎民著想。”

他說的也沒錯,慶王需要我來鞏固北晉的支持,北晉亦需要我來交換土地,這一切都順理成章,而我,就是他們雙方博弈時棋盤上的那枚舉足輕重的棋子。

我這樣的人,在小小的四方城里是待不住的,我的心,始終在無邊無際的廣闊天地之中。如果要我余生都待在宮城里,恪守著無數的禮節,恐怕即使身未死,心也先死了吧。

上次的事情,慶王對外并沒有說出是我刺傷了他,只說遇到了刺客。我知道,他不肯放棄我這枚棋子,畢竟,我可是要挾兩國的最好籌碼。

我們的婚期被順延了兩個月,定在了中秋那天成禮。靜候婚期的日子很無聊,每日都會有不同的丫鬟使女來給我試各式各樣的妝發,還有不少的世家小姐前來找我交好,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

自從上次發燒的那天見過夜青闌之后,這兩個多月他再也沒有來找過我。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能是北晉又出了戰事,他著急趕回去了。

日子就這樣重復地一天天過去,許是太平日久,人物繁阜。我珍惜著為數不多的還可以看到人間煙火氣的日子,每天坐在窗邊,看著街上的人來了又去,他們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可是我,卻不知道該去往何方了。

如果說這樣的日子里也有什么幸事的話,那就是李明以后可以到慶王府來陪我,雖然,我知道他是慶王用來要挾我乖乖聽話的軟肋。

成親前的那天晚上,芫苓來看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慶王的意思,只知道,她還和以前一樣單純,不諳世事。

她來的時候帶了很多的東西,我認出了其中的一件,是綿燕支,很久很久之前,娘娘上妝時我見過。那時我們都還小,覺得這很新奇,可是宮中貴人用的東西,我們哪能買得起,更何況這還是御賜之物。我和芫苓眼巴巴地看了很久,卻都求而不得。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竟然還記得這些。

彼時她已經成為了慶王的側妃,但她還和以前一樣纏著我,跟我講這一年里她在慶王府的一切。她說慶王是個好人,溫潤如玉,體貼入微,對她很好。

聽了她的話,我心里強壓著說不出來的難過,竟不知道是該祝福她還是該跟她說,慶王其實是一個壞人,做了很多壞事,也殺了很多人。

她陪我說了一晚的話,大部分時候,都是我在聽她說著,我無心聽進去她的話,我們雖然還是同床而眠,卻再也不是從前了。

我的心里很煩悶,害怕明天的到來。導亦天明往,天一明,我就要踏入無邊的黑暗里了。

中秋那日,數十里的紅妝迎嫁,車輦從朱雀街街頭排到街尾,井然有序。道路兩旁的商販都在各自的店面上掛起了紅色的綢子,滿城的樹上也系著無數的紅綢,遠遠望去,整條街入目皆是紅色,比新年時候還要喜慶幾分。涌動的人群絡繹不絕,比肩接踵,個個皆伸頭探腦地去看這場熱鬧非凡的婚禮。

天下所有的人似乎都已經忘了去歲時發生在這日的慘劇,還在為那件事介懷的,似乎只有我。

紅紗帳纏綿的梳妝臺前,一方銅鏡襯映出鏡前人的倒影,鳳冠霞帔,紅唇皓齒,我突然有些不認識鏡中的人兒了。

芫苓親自幫我蓋上了大紅的雙鳳蓋頭,鮮紅蓋頭,蓋住了我的面龐,可蓋不住內心如絲線般纏繞的悲傷。

轎子亦步亦趨地繞著城走著,許是外邦公主和親,陛下特地下旨讓我繞城一圈再入府,我看著熱鬧的百姓,心里卻是無比的孤寂。

入府的時候,天已經快要黑下來了,可我們的婚禮還是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拜天地,祭同牢,飲合巹,最后是結發。我蒙著蓋頭,看不清他的樣子,可是他偶然碰到我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他的手也很冰涼。

等到眾人散去,他揭開了我的蓋頭。紅燭搖曳的新房內,繡花的被面上鋪著紅棗、花生、桂圓和蓮子,寓“早生貴子”之意。燭臺上龍鳳燭在慢慢燃燒,紅燭泣淚,溫煦彌漫。可這一切在我見到他面目的一瞬間便都失去了顏色,心里的苦澀如海嘯般鋪天蓋地席卷過來。我感到似乎有種深入骨髓的冷,一寸寸凍結了我的身體,每一秒時間,都被我心底的煎熬拉的無限漫長。

在旁人眼中,新婚之夜是“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的歡愉,可我們之間仿佛隔了一道看不見的高墻,逾不過卻也推不倒。

那晚,他始終沒有和我說一句話,我們各自安寢,合衣躺在了一處。夜深人靜,閑云掩月,庭院里一片沉寂,只有窗欞透進來點點微弱的星光,讓房間不至于一片黑暗。

我一夜未眠,睜著眼熬到了很晚,我知道,他心下防備著我,肯定也不會睡熟。東方業已破曉,隱約還聽得一兩聲雞鳴,似乎已經是五更天了,天快要亮了。

但于我而言,這宮里的天,是再也亮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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