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可惡……身體不聽使喚……”
幾乎是分會長察覺到異常的同一瞬間,場上還站著的魔物全都停下了攻擊開始模仿哈普瑞斯的姿態。從它們身上散發的藍銀色光輝匯集成一塊巨大的異常區域,而身處戰場的玩家們,則不約而同地開始產生幻聽。
嗚……
……嗚……嗚……
要說那是言語,節奏未免太過冗長。
可要說那只是意義不明的歌聲,那份仿佛是從自己內心發出的低吟又令人完全無法將其忽視。一部分人只堅持了數秒就放下武器,目光呆滯地昂首看向領主,喪失戰斗能力。
“是遇見過的幻覺!呃,大家集中注意力,別被迷惑……”
作為已經在荒野中見識過一次這手段的人,分會長還沒有那么快就淪陷。他強撐精神拖著越來越重的身體朝01所在的位置趕去。在這種情況下,必須讓那個男人立刻蘇醒才行……如果連他也被控制住,這場討伐戰,還有中心城就……
可惜,那強烈的愿望沒能等到實現就結束了。大約移動十幾步以后,分會長的武器從手中脫落-
——在關于蓋利魯高地的蒼藍領主哈普瑞斯身上,有一件事是始終不曾為玩家群體所了解的。
或者不止哈普瑞斯,十二領主中的所有領主身上,都有一個從最開始就被玩家們忽略的特質。
「作為超脫常理的生物而存在的理由」——原熾炎之心的領袖,海恩德爾曾這樣定義這個問題。
固然,在由人創造的虛擬世界里談這種話是很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換了任何人都會對提出這個問題的家伙直接回上一句:“因為就是這樣設計的啊。”
「只是設計好的而已,你認為是這樣嗎。」
但那一日站在深淵邊上向下凝望時,海恩德爾仍然這樣嚴肅地向01發問。
「如果它們的存在只是為了給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人們找些困難的挑戰,你不會覺得既殘忍又無趣嗎,01。」
那一天,01沒有回答海恩德爾。因為他沒能得出問題的答案。
「荒野領主的存在一定有其他的意義。比所謂的強敵更加合理的意義。既然這個世界要承擔的是存在于此的活生生的生命,我不認為創造這個世界的人們是抱著無所謂的心態來對待荒野,以及將要在這里生存與死亡的人們。」
「01,你覺得我們真的贏了嗎?」
和01一起凝望著深淵,海恩德爾總是一派樂觀的臉龐難得地被凝重擠滿。不過在01輕輕搖頭后,海恩德爾就笑了起來。
「果然你也覺得還沒有結束吧。雖然沒有根據,但我覺得總有一天我們得再和它打一次。等我們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后,一定會再和它見面。」
海恩德爾保持著笑容,向01伸拳。
「如果那一天我不在你身邊的話,01,堂堂正正地擊倒它,向它充分傳達人的意志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往事之外的戰場上,還沒有任何轉機出現。
“望遠鏡給我!”
二防的右側炮火陣地山頂上,有個焦急的人影。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從戰斗中期就脫離了正面的銀環騎士團團長,穹。
作為能進行有效輸出的常規玩家,他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理由就要從哈普瑞斯撞毀左側陣地開始說了。當時就在山腳下的穹為了躲避飛散的落石而四處躲閃,遠離了領主。緊接著本想繼續參戰的他就迎來了領主將身軀放倒的又一次攻擊。混亂中,他看到在01身邊進行支援的三個熾炎之心成員已經對接二連三的攻擊應接不暇陷入險境,繼續戰斗還是保護他們離開,穹沒有猶豫就選擇了后者。因為他所尊敬的前任團長,冠以「銀色之環」名號的那位前輩,曾告訴他這樣的一段話:
「穹,我們和那些真正能獨自面對危險的強者是有沒法靠努力來彌補的區別的。有些時候,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是弱小的一方,得依靠他人來保護。所以我的理想不是像那些大人物一樣承擔起帶所有人贏下來的職責,而是盡我所能,在弱者的立場上進行更多支援。團結是弱者最大的武器,在力量上沒有天賦的我們,一定要有一顆溫柔的心。」
直到由他接過銀色之環的名號,擔任團長的現在,那段話也一直被穹當作人生的信條。從決定要進行討伐戰的最開始,他就沒有站在進攻者的位置上,而是站在了支援者和犧牲者的位置上。因此當奇襲小隊的人員中列入了好幾個常駐玩家而沒有列入身為常規玩家的自己時,他才羞憤到以至于當場和01爭吵起來。
護送著三個熾炎之心的常駐玩家離開正面戰場進行補給后,穹又馬不停蹄地來到炮火陣地檢查損失、指揮部署。在他的冷靜指揮下原本亂成一鍋粥的陣地很快恢復秩序,這樣下去只要最多十五分鐘就能繼續對領主進行壓制了。如果……不是看到了下方那詭異的一幕的話。
“下面到底是……喂,領主動了!快攻擊啊,01,快攻擊!”
拿到望遠鏡的穹很快搜索到01的所在。另一頭的戰場上,哈普瑞斯背部已經完全被虛化的剛毛覆蓋。它微微低下頭看向地面上的身影,那道身影也以完全無防備的姿態向它緩緩邁步。
而完全幫不上忙,也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發展的穹只能看著這一幕干瞪眼。
——01這邊。
和其他人認為的情況不同,他并沒有沉溺在幻聽中失去理智。不過,放棄了對哈普瑞斯繼續攻擊的打算也是真的。他收起武器,一步又一步靠近巨熊。一人一熊散發的光暈頻率近乎同步,達成共鳴。
伊甸門編年史的十二領主篇當中,哈普瑞斯常被描述為最狂暴、最純粹的野獸。從它表現出的壓倒性的威懾力與進攻欲來講,也確實符合這份印象。
不過,就像海恩德爾說的那樣,01認為這不是它的全部。
只是作為單純的數據,給玩家們帶來苦難和挑戰……領主們并不是那么殘忍而無趣的存在。也就是說,一定有一條區別于劍與爪的道路去擊敗它。在充分了解對方的前提下,堂堂正正擊敗它的道路。
最早察覺并提出這個問題的人,目前已經不在了。而正如他所說,以01為代表的還活著的人們又一次和它見了面。這一次,他決定去尋找那個答案。
人和獸的距離持續拉近。
等01來到足夠近的位置時,哈普瑞斯彎下腰,像捧起他似地把雙爪合攏,01就這樣被它輕易地控制了起來。
“01,快清醒過來啊!你在做什么!”
顯然,此時此刻的01已經不可能聽到穹心急如焚的嘶吼了。被捧在巨熊的雙爪當中舉到能平視它眼眸的高度,他的臉上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恐懼。仿佛就像不在戰場,而是在某片靜謐的草地上休息一樣。
呼——
巨熊張開嘴,緩緩地呼氣。同時做出要把他扔進嘴里的動作。可就是在如此容不得走神的時候,他仍只是注視著它的眼睛。
……
……嗚……
嗚嗚……
嗚……嗚嗚嗚……
那是自內而外傳遞出的聲音。
那是令人感到無比懷念,一瞬間就喪失所有戰意的回音。
要說那是言語,節奏未免太過冗長。
要說那是歌聲,又實在過于妖異。
那么,它究竟是什么?
身處生之界限的邊緣,在巨熊褪去鮮紅的眼中,01找到了答案。
那是「記憶」的聲音。
是巨熊的記憶。
是魔物們的記憶。
也同樣是人類的記憶。
01將眼簾輕闔。然后,在不存在于此時此地的虛擬中,他于一片林中空地重新睜開眼。大量的生物在此聚集。從體型微小的動物到兇惡的魔物,所有野獸都以寧靜的姿態在此處憩息。這些野獸當中,本該像山岳一樣龐大的哈普瑞斯,以只比其他魔物大上一點,全然稱不上領主之姿的體型存在著。
察覺到01的存在,它投來目光。緊接著,所有動物都投來目光。
與它們對視的剎那,那回蕩在身體內部,無法辨別的聲音……完全分明了。
那是「微風」的聲音。
那是「野獸」的聲音。
那是「草地」的聲音。
那是「水流」的聲音。
在這片無人造訪的深林中,各式各樣的聲音匯聚成一條流淌的河。那是荒野最原始的樣子,存在于每一個生物的記憶底層。對棲息之所的記憶,對回歸的原始本能,使它們強烈地懷念著。懷念著還未被人類征服的荒野。
這就是獸群受哈普瑞斯控制的真貌。作為領主的它,在自己最深層的記憶中并非超脫一般生物的存在,而是別無二致的野獸。
這一刻,01理解了它。
并不是作為代表著文明、理性的人類,理解了代表著野蠻、獸性的它。
而是作為一個最純粹的生物,作為和它平等的,世界的一份子……理解了它強烈的思念。
一步。兩步。01向它邁開步伐。它并沒有表現出任何惡意,它周圍的野獸們并沒有表現出任何惡意。01也同樣如此。
他來到它的身前蹲下,以平視的姿態對它伸手。
“哈普瑞斯。”
01輕聲對它說。
“作為對手,我很榮幸。作為生命,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過——”
01的手,輕輕落在它的頭頂。
“我,作為人類……必須要贏下來。我要作為人類向你挑戰。這不是對與錯的戰斗,這是只有存與亡的戰斗。如果你也能理解我的心情,就堂堂正正地和我,和向你挑戰的我們……給予應有的斗爭吧。”
穹敢說——那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一直用望遠鏡觀察著戰況的他能向任何人發誓。
一瞬間,快要被送進哈普瑞斯口中的01忽然伸手,在它頭部藍色光暈最強盛的地方,像把手溫柔地探進水中一樣,抽出一根細長的藍色的針。
下一刻,所有光輝都消散殆盡。哈普瑞斯身上虛化的藍色剛毛隨之完全縮回,魔物們、玩家們全都從控制中回過神來。
“開炮!就是現在,有多少算多少,全都給我瞄準!開火!開火!!!”
在穹不顧一切的指令下,所有還能啟動的炮火全都瞄向哈普瑞斯——
——伊甸門系統通知:
「荒野領主【蓋利魯高地的蒼藍領主-哈普瑞斯】已倒下。討伐者為「空式VIII型爆裂火炮」,傷害占比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