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聽這話立時心下叫糟。果然見康熙一愣,發了一半的火也突然止住,轉頭向我疑惑地看過來。
原本我自己的情報網探聽出來的消息,如果是博赤哈不知道的,而又需要讓朝廷知道,我都會不著痕跡透露出去,通過博赤哈的口說出來。然而楊起隆的事情干系太大,又跟康熙的安危直接相關,我一時著急,竟然糊里糊涂就這樣直接稟了出來,這還不讓康熙發覺其中的奧妙?!
果然康熙的眼中疑惑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則是比方才更恐怖的怒焰。他看著我,冷冷地問道:“曦敏,這是怎么回事?”語氣是截然相反的死水一般的沉靜,令人毛骨悚然。
我“撲通”一聲跪下,一聲不吭。事實俱在,我所有的言詞都不過是狡辯,聽在康熙的耳朵里更是罪無可恕。倒不如承認了,或者可以幸免。
他閉了閉眼睛,無力地后退幾步,跌坐在炕上,喃喃地說:“曦敏,朕……一直都最信任你,然而你……你就是這樣報答朕的信任么?”
我無話可說,只能磕下頭去,輕輕說道:“奴婢該死,請皇上責罰。”
他卻一下子跳起來,大聲怒道:“責罰責罰,你就知道責罰,難道都不會為自己辯解嗎?還是說你真的欺騙了朕?”
我仍舊默然。
他見我不說話,怒火中燒,喝道:“好……好!!你既然承認了,朕也沒什么好說的。你別以為仗著朕的寵愛就能為所欲為,你原本不過是個掃地的宮女而已。現在,你從哪里來,就給我滾回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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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地掃著地,其實現在還是冬天,該掉的葉子早已經掉光了,樹上光禿禿的,花還沒有花苞,地上干干凈凈的。但我還是認真地掃著,很認真,不放過任何一塊地方,因為我很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消磨在這件事上。
乾西還是那么冷冷清清的,不,應該說更冷清了,因為人人都知道我被康熙放逐到了這個地方,就如同妃子被趕進了冷宮,巴著我再也沒有任何好處,誰還愿意跟我這個“瘟神”扯上關系?
皇宮里的生態還是那么現實,你得寵的時候誰都討好你,把你當半個主子,然而一旦你失寵了,別人不對你落井下石已經是萬幸,哪里還敢奢望有人雪中送炭?
我靜靜地掃著地,心里面沒有一絲波瀾。這種結局在我決定建立自己的情報網的時候就已經有所覺悟,雖是如此,但在真正面對的時候,我比我自己想象中還要鎮靜、還要安然,太從容了,從容得連我自己都感到訝異,那不是對一切甘之如飴的從容,而是一種死水般的無波無瀾。哀莫大于心死,我竟然是這樣的感覺么?
然而我卻分明不感到悲傷,仿佛一切都是那么天經地義,其實仔細想想,跟在帝王的身邊誰也不能保證不會發生這種事不是么?該是早就做好準備的,也許就在決定陪在他身邊的那一天。
回到乾西,紫玉已經不在了,其他的宮女沒人愿意跟我相處,無論在什么地方我都是孤孤單單的。看著孤寂的庭院,我心里面空蕩蕩的每個著落。想想幾天前還跟在康熙身邊,和他一起煩惱三藩的事情,照顧他的生活起居,整理、匯集飯莊收集的情報,還要考慮飯莊的經營策略……每天都很充實,甚至可以說是頗忙碌的,現在卻完全沒有事情干了。康熙再也不用我伺候,飯莊現在也失去了我的聯絡,一下子閑了下來,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度過這漫漫長日了。想想不由好笑,前幾天才抱怨著事情太多,想要好好休息,如今真的無事可做了反而不習慣,難道我真的是個勞碌命?
甩了甩頭決定不想那么多了,既然已經空閑下來,就好好休息吧。雖然這里冷冷清清,但我吃得飽穿得暖,讓我想起了當初進宮的初衷,不就是為了圖個溫飽么?如今只不過一切回到原點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微微笑著,我哼起了鐘愛的歌曲。好久沒有這樣輕松了,在康熙的身邊大多都是小心翼翼的,就算想唱歌也不敢——我不會唱清朝的小調。如今這樣,真好!
抬頭看了看天,約摸是吃飯的時候了。沒有人搭理我,自然不會有閑心叫我一起吃飯,我只能徹底聽從毛主席的教誨: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收拾好了掃把,我走出這個院落,前面的太監已經把飯抬來了,宮女們聚集在一處,各自拿了自己的飯菜,或者回房吃,或者在這里一起吃。
我走過去,他們發現我來了,原來嘰嘰喳喳的聲音一下子沒有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我,讓我不由好笑。我來了已經好幾天了,他們卻仍然沒有習慣我的存在,把我當成怪物看待。我雖有心消除這種狀態,無奈別人都不搭理我,我還能怎么辦?
拿起了自己的一份,我識趣地轉身回房,然后聽見身后響起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最終恢復我來到之前的喧嘩。他們佐餐的八卦想必跟我脫不了關系,但我如今也算“落難”了,他們沒有對我落井下石已屬不易,只有背著我說些八卦我已經是感激不盡了。
吃過了午飯,執事太監讓我給如意館送樣東西去,我便出了乾西,穿過御花園。走近浮碧亭,遠遠便聽到那邊傳來陣陣說笑聲,仔細看過去,鮮艷的旗服,光彩照人的首飾,一眼就能認出來那是康熙的嬪妃們正聚在一起說笑玩鬧。我想了想,便打算繞過去。以前我得寵的時候她們看我眼紅,如今我“落拓”了,還不知道她們會怎么編排我呢。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正要繞道,卻被一個嬪妃眼尖地發現了我的蹤影,當下高八度的尖細聲音大聲響起,奚落的話語如連珠炮一般發出來:“喲,看看,這不是曦敏姑娘么?難得啊,自從你去了乾西以后,倒是難得見面了呢。”
一堆女人齊齊望向我這邊。康熙對他的后妃們并沒有特別的寵愛與不寵愛,如果真要說他對誰特別好,那也只有赫舍里皇后了。康熙十二年并沒有幾個妃子,大多都是嬪以下級別,妃嬪的身份高人一等,也互斗得厲害,是不會這樣其樂融融相處的,會這樣聚在一起的都是些貴人、常在之類比較下等的宮人。她們比起妃嬪來更少得到康熙的臨幸,自然對我的怨憤也就更大。以前不敢得罪我,因為我是康熙面前的紅人,如今逮著機會可以好好整治一下我,她們又怎會放過?
苦笑了一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硬著頭皮走上前去,行了一個禮道:“曦敏見過各位娘娘。”
亭子里大概有七八個宮人,此時有些人一臉幸災樂禍,心好一些的也只不過別過臉去不理睬我。叫住我那個人是陳氏,一個貴人。她看著我,皮笑肉不笑地說:“曦敏姑娘眼睛高,架子大,敢情是不把我們放在眼里。我們這么多人,一句‘各位娘娘’就帶過了,姑娘果然聰明機靈,難怪會把皇上迷得暈頭轉向。”
我無奈地看著她,她這明白著是雞蛋里挑骨頭,但也不敢反駁,于是又向亭里各人挨個請了安,卻不認為陳貴人會就這么善罷甘休。果然在我請完安以后,她又說道:“曦敏姑娘果然聰慧過人,我們這么多人居然都記得一清二楚,卻不知為什么會惹得皇上龍顏大怒呢?連曦敏姑娘都躲不過的東西,我們也得加倍小心才是,你們說是不是啊?”
她身邊的宮人們哄笑起來,幸災樂禍者有之,譏諷奚落者有之,我不由皺起了眉頭。我算是見識了宮里女人的厲害了。
陳貴人眼尖看到我皺著眉頭,當下哼了一聲道:“你不過是個失寵的奴才,居然也敢在主子們面前皺眉?你還沒學乖是不是?今天就讓我代皇上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點兒規矩。”說著就要叫手下的嬤嬤給我掌嘴。
我嚇了一跳,卻又不知道怎么辦好。這些女人存了心整我,無論我怎么說她們都能找到理由罰我,正惶恐間,忽聽一個溫柔悅耳的聲音說道:“罷了罷了,別跟奴才一般見識。該去皇后娘娘那兒了,我們走吧。”
陳貴人顯然不情不愿,但跟皇后比起來,我這個失寵的宮女顯然微不足道多了。于是她狠狠撂下一句:“今兒個便宜了你。”之后便悻悻然而去。
我感激地看向替我解圍之人,卻是烏雅氏,現在不過是個貴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便是雍正的生母。
“多謝德貴人解圍。”我誠心地感激。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說道:“你不必謝我,我只不過是為自己的將來著想。”她見我不解地看著她,又說道:“做妃子的,最近要是能體察皇上的心思。皇上不過是在氣頭上,等他氣消了必然會讓你回去。你在他的心目中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能夠代替,也沒人能將你從他身邊趕走,哪怕是他自己。”
我不由愕然,同時也有種荒謬的感覺——難道我在這位未來的國母心中竟然是如此特殊么?
她看見我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不要不相信,日后你自會體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