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必然曾經是這樣的:從綠意內斂的山頭,鳥飛來飛去,幾朵云再也撐不住,嘶嘶然的聲音從云端到山澗,從山澗到附近的荒村,跌入籬落。
我常在峰山附近行走,有時獨坐在曠野,帶著幾本書,暫且放下手頭的工作,即使有無限倦意,在此也很快便消散。坐在山崖邊,仿佛隨時能摘到一朵云。跟隨一條山徑向前走,兔子出沒的痕跡清晰可辨。秋日,欒樹的枝頭堆滿鮮艷的果實,山包上的蘆花,吟出一則則白茫茫、虛飄飄,說不清、聽不明的飛絮。在這山旮旯,靠近云霧的地方,我們在午后走向某個不知名的山谷,一兩棟房子的輪廓漸漸清晰,主人養著的雞鴨,正躲在灌木里,窺伺著兩個外來物種。
這是我設想過的生活,回到某個林子里,我有木屋,水瓢和山泉,有一匹白馬,在澗邊低頭,眼神安寧,對流逝沒有太多想說的話。
故土必然也是這樣:它和峰山下某個被人遺忘的村落一樣,甚至更不為人所知。總在某個時刻,想起水邊的那棵苦柚和種柚的阿婆,她中風多年,居于夯土房里,我去找她聊天,在滿屋子的異味中,她平靜,似乎懷有某種期待,問我,我今年有冇死?我露出笑意,回她,怎么會,阿婆長命百歲。
話畢,她臉上顯得很是失望。
那條逼仄的長在水邊的小路(如今已回歸叢林),我們沿著它走出童年,走出村子,又從右邊山腳下新辟的水泥路回來,——村里最后一戶已變得空蕩蕩的,積了厚厚的灰塵。金仁,大我們兩三歲,多年前就墜樓故去,他的爸爸對生活倒看得很開,每日騎著摩托車出去溜達,該吃就吃,該玩就玩。聽到他爸爸的死訊的時候,我們免不了心中一驚,想起多年前一起推獨輪車去砍柴,想起婚宴上,他在廚房里忙碌,不停囑咐我要發憤讀書。年初某個雨夜,我去村里買土雞蛋,看到90多歲的郭大爺,晚上9點多還在村路上散步,眉宇間像有揮之不去的憂愁,不知是誰告訴我,他的兒子春華去年已經去世了。我,我內心有些憋悶,一再想到我們走亂葬崗去隔壁村上學的日子,想到過去的村子,閉塞,但村民們那樣親切,叫著每個人的名字,都感覺像喝著甘洌的泉水。
生活必然也是這樣:我畢業就工作在興國某個山村小學,把課余時間用來和孩子們對話,傍晚,在山頭傾聽夕陽。清晨,采摘露水和涼風。和大多數人一樣,我從失戀,到再戀愛,結婚,生子,換工作,兜兜轉轉,我竟又回到大學讀書的地方,樓梯嶺,并工作在離它不遠的一個中學。我每天穿過滿天黃沙的路段,又在太陽西移時往回趕。這一切并沒有多么值得陳述。我樂意分享的不過是它的平淡。我樂意分享的不過是,歲月中的回首之憾,那個在樓下超市揮著手,唱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老歌的大爺,我多次謀劃著要去好好和他聊聊天,聽聽他的故事,他卻沒能熬過上一個寒冬。還有我一路遇見的,比如董老,六十多歲了,腰間系著一根烏黑的布條,我在榕樹下和他聊天,聽他說著他顛沛的一生,末了,他竟從蛇皮袋里搜出幾個韭菜包子,問我,小林餓不,你要不要吃兩個?
或者是大悲大喜、成功與挫敗、貪戀與舍棄,善與惡……或者是婚姻的屋里,掛滿的愛恨,吵架傷痕,但你每日凝視著窗外的燈火,萬家燈火,帶著溫暖的色澤,讓人一再發問,直到內心變得柔軟,你不再氣呼呼的,又放下情緒,去拖地洗衣鋪床,這時,一個溫暖的身子擁著你,纏著你,一個甜滋滋的聲音喚著你,讓你心有千言卻不發一語。
——哦,這些便是我反復書寫的,盡管很久以來,我早就忘了去思考寫作的意義,因為它已經變得跟我的呼吸一樣重要,成為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我想用寫作去劈開這個世界,劈開她的溫柔絢爛,也劈開她的陰暗狡黠。
在這里,我可以回首再看一看這可驚可嘆的山川和人世。能多看它們一眼,便能用悲壯的,甚至是徒然卻不肯放棄的努力再解釋它們一次,并欣喜地看到,人們如何用智慧、用言辭、用弦管、用丹青、用靜穆和愛,——對這世界作其圓融的解釋。
是為序。
林長芯
2020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