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 一勺根
  • 谷家榮
  • 18566字
  • 2023-03-15 17:51:33

落日燒紅天邊,一整日烘烤,遍野蔥綠的水樺樹耷拉著葉子,時有微風,懶洋洋偏晃。知了關閉午時歡唱,死扒著樹皮。準備歸巢的鳥兒放低腳跟,歇坐在干枯枝頭,瞇眼半睡,偶有蚊蟲嗡嗡,抖動腦袋,尖嘴殼隨意梳理幾下羽身,重回呆木睡姿。有的,干脆把頭埋進一邊羽翅,提早入夢了。

丹紅的天邊漸成豬肝色。太陽烤裂的酥土下傳出幾聲蟲鳴,鋤禾的農夫張老桿牽著老馬,跟在自家年邁的老黃牛后,拖緩步,悠悠往家走。山間小路,靜悄悄的,牛脖子上掛的銅鈴應著步子,叮當,叮當……提醒小路還有生命。

長石坡埡口已見木星村燈明。清風迎面拂來,涼兮兮的。爬坡時濕透的汗漬涼下來,貼身的黃毛成蜂窩狀小撮小撮扣在肩甲,老牛熟悉回家的小路,一段緩坡,不出兩里路就能進家門。張老桿甩起手中的馬韁繩輕輕抽打牛屁股,老牛小步跑。

長石坡,叫得真絕!自然天成的長條青石板從坡頂拖到坡腳,足足三百米。石面光滑,趕夜路過此地,行人萬個提防。四條腿走路的大小牲畜,此地更是鬼門關,滑踏摔斷腿的騾馬實在太多。

天幾無明色,暗黑了。

老牛謹慎得很,前腳探實路面,后腳干脆并攏滑行,兩個硬殼蹄子給石板劃出一道一道白印。好不容易到達坡底,前蹄正欲跨出泥塘,路邊墳叢處晃動著隱現個小身影,驚得老牛一個踉蹌,肚皮深深埋進爛泥塘里。緊隨張老桿身后的棗紅老馬,埡口處就有所提防,一下下吹鼻子,喘粗氣。昨日釘的新鐵掌,蹄子尚沒走習慣,老牛失足,驚得老馬慌亂腳,馬蹄摳不住青石板,馬背上的農具失重,將老馬墜下陡坡,噼啪翻滾,直直撞到半坡枯干的老樹樁上。

張老桿閃得急,沒被老馬撞到,心如亂麻,嘴里連連叫苦:“完了,完了!”雙腿麻軟,屁股又重重跌坐到硬邦邦的石板地上。磕到腰,憋到氣,老人家更使不出力,喊不出聲音。歪躺石板上剛緩過神,他又急急四處張望,不停嘀咕:“牛兒啊!馬兒啊!”大牲大畜,老馬老牛要有啥子三長兩短,就斷了一家人活路了,就是自己死了,張老桿也不愿兩頭大牲畜出啥意外。

樹樁攔住滾落的馱重,堵住老馬。老馬前腳并攏,拱拱腰,猛抬一下屁股,穩穩站起來。

老牛邁出泥濘,頭偏向墳叢中的黑影子,路邊呆呆站著。

“張大爺?”

“小順子?”

聽出是順子,張老桿連忙喊。聲音低啞,好歹聽準了位置。順子快快爬上路,就著回聲忙跑去扶人。

“娃!黑漆漆的,你到這……整啥嘛?”

“后媽給說的,家里的草料不夠,支咱出來再多割點。”“唉!”張老桿搖頭嘆氣,“你那后媽,夠狠心!這都啥時候了?還讓你個娃兒家到這地方來?”

自打五歲開始后媽進到家,順子再沒一天好日子。九歲的娃子,他已承擔起大人的繁重家務活。木星村老幼看在眼里,疼在心頭,可別人家的事,總不好插手。叮囑幾句,張老桿輕扭腰,好在沒傷到骨頭,就著順子遞出的手站了起來。幫收回拋出去的農具,牽馬回正路,老馬穩穩站在前頭,等順子把韁繩遞到手里,張老桿總算安心了。割好的青草放到一邊馬籃,犁頭擺另一邊,再搭兩把鋤頭,馬籃子正好相稱,老牛走前,老馬隨后,摸黑回家。

木星村西面的長石坡是個很有說頭的地方。

坡底長有棵近百年的五月桃樹,那里曾發生過凄慘事。說來,那都是清末年間的事了。

名下沒田地,人又要活命,張保平和妻子李子木投到地主老爺米富齊家屋檐,靠做繁重的體力活養家糊口,年復一年不間斷田間勞作,不敢奢望過上好日子,不被餓死,是兩人最大的心愿。兒子滿倉出世,夫妻倆才開始有點生活盼頭,有兒子小滿倉,日子拖累難熬,不過每每看到農田邊玩泥巴的娃兒,心頭倒也甘甜。地主老爺米富齊還仁慈,可就是那個威風耍慣的管家王能難伺候。這人純霸道壞蛋,跟米老爺家沾親帶故,即便犯事,也能借米老爺的人脈化解。于他,米家老爺可謂愛恨摻半。畢竟一大家子雜七雜八的事,少不了王管家操心,家里頭,若王能把事做過頭了,頂多挨老爺幾句罵。依仗米老爺的地方權勢和寬容,往后年頭,王管家行事越發沒底線,欺男霸女,橫行鄉里,樣樣有他的份。

一個午時,炎炎烈日燙酥黃土,熱氣一浪追一浪在地面打滾,地邊土坑中玩耍的小滿倉,沾滿灰土的小手揉鼻子眼睛哭鬧。正值秋收農忙,哪敢耽誤地頭活,硬著心腸讓剛滿周歲的娃兒哭鬧大半晌午,李子木才從肩頭放下裝滿糞土的篾籮,兩手合搓幾下掌心糞土,大跨步過去,抱起哇哇哭鬧的孩子。湊到媽媽奶頭,小滿倉安靜含住,小手扳著靈動的小腳在媽媽胸前晃來晃去,安穩享受。窮人家多倒霉事。偏偏這天,王管家到地頭查工,亮油油的長辮子拖到屁股,牛頭虎眼,兩條粗壯大腿猛一下直立在李子木面前。子木認得這兩條腿,驚得全身發抖,藏無是處,打寒戰微挑眼皮,眼睛順兩根柱腿往上爬,王管家兩顆眼珠子已鼓成雞蛋,攝人心魄的眼神,直直射下,刺得李子木瘦小的身子骨都快散架。哪敢直視王管家那副殺人的兇相,子木低頭俯下身子,嘴里不停地求王管家饒命!出于母親本能,她伸出臂膀,把小滿倉團在胸前,一只手按緊亂動的小腳,恨不得把娃兒藏起。

哪行?

李子木未定神,王管家粗壯多毛的大手已捏住小滿倉一只小腿,從子木胸前一下子抽走娃兒,倒懸在自個腦門前,左右晃動,咧嘴陰笑。娃兒受驚嚇,臉色發青,鼻涕夾口水掙扎,哽咽著哭不出聲。王能稍松手,娃兒小腦袋落地,不死也得扭折脖子筋。李子木嚇得直哆嗦,兩手護著娃兒倒立的小腦袋,緊隨王管家搖擺的手上下左右,生怕出半點閃失,不時又驚魂跪地磕頭,哀求王管家饒命。

王能哪有那份熱心腸,他越發覺得更好玩,提娃子在李子木腦門前輕甩小個半圓弧,時不時做出個要放飛娃兒的鬼怪樣。太危險,一直不敢湊近插嘴的張保平再憋不住,放下手中犁頭,跌闖跑近,張開臂膀去接娃子,嘴里不停求王管家饒命!

總算逃離魔掌,娃兒輕輕掉回到李子木的手里。

王能怒氣未消,甩起長袍褲腿,飛起腳,硬邦邦的布底鞋正好踢在彎腰跪地求饒的張保平胸脯。保平被踢滾出去,胸口憋著氣,張嘴抱肚,喊不出聲。

子木惶恐,正要起身攙扶,臉上又重重挨了王管家兩個響巴掌。

怒氣灌頂,王能喋喋不休大罵,一條腿狠跺地,深嵌土里的腳印,清清楚楚。腳掌帶出一股風,扇得塵土四處撲落,雙手合掌,手指頭撇得噼啪響,王管家反復搓揉手心,破口怒罵,悶頭悶腦走開。張保平弓腰縮腿,抱肚呻吟,嗅不到王管家任何味道,覺得安全,李子木趕忙起身去扶。

鼻口全是血沫,好在保平總歸活著。凡夫肉身,瘦弱的胸脯遭王能如此猛踢一腳,不躺半晌,難有氣力。保平臉色蠟黃,借子木肩膀晃悠站起,微微直腰,胸口便激烈疼痛,豆大的汗珠爬滿額頭,雙腿直打顫,費好大勁,借子木一邊肩頭,挪靠在石頭邊。夫妻倆不埋怨,不罵王管家。保平雙手緊按住腹部,疼痛稍有減緩。

聽見娃兒哭聲,子木猛想起兒子還滾在泥地里。

窮人家,哪有不遭罪。王管家的霸道,夫妻倆領教多了,打過罵過,遭過罪,地里頭的活計照舊一點不能落下。自己身子一時的傷痛不是個事,保平最擔心自己是否還能扶犁耕種?他扶石頭想邁開步,可連腿腳支撐站立的氣力都快沒了,哪行得通,兩腿發麻坐倒,腹部痛得直切咧。“天煞的身子!咋這么不爭氣!”保平心里自責,無力折騰,眼神呆木,服輸地靠著石頭。

子木從泥巴地里撿起小滿倉,抹掉糊滿鼻子嘴巴的黃土,一只奶頭塞到小嘴巴里,娃兒總算安靜了。

沒娃兒哭聲,一切重回平靜。

得不到多少奶汁,懷里的娃兒使勁吸,聽著娃兒的吮吸聲,覺著奶水流到娃兒身體里,子木松下緊繃的神經。地邊稠密的小樹晃動著,子木順眼望出去,畫眉鳥正翻找小蟲子,容易得很,沒費多少工夫,嘴角叼起條大青蟲揚翅飛往高處山坡。大山里,鳥兒不缺食,從不會挨餓,子木自慚窮人不易,活得沒個鳥兒自在,側眼看丈夫保平,見他斜靠石頭,借落日騰出小半邊遮陰地,放松睡,心頭稍幾分安穩。

米老爺家的那頭壯實老牛倒也聽話,王能到地頭發威,它一直站在新耕出的疏松地溝邊,悠閑嚼胃里反芻的青草料,半閉眼,口水接地連成線,絲毫不覺半點勞累。幾個牛蠅叮癢了大胯,連連甩打尾巴,肩頭皮抖了好幾下,仍沒能趕走叮咬在毛根處嗜血的黑頭蠅,老牛只好惡狠狠地猛回頭,驚得一窩子黑頭蠅四處亂飛。那些黑頭蠅跟王管家同一個德行,討厭得很,繞飛小圈,又悄悄躲回到老牛肚皮下,逼得老牛整日來回甩腦袋。

小滿倉吃飽,軟乎乎地睡在媽媽懷里,小手自然垂下,拳頭掌乖巧地半捏著。娃兒放松的睡姿,安全,安穩,只是此時的李子木又心生憂愁:太陽已打西邊落去,今日的活計還剩大半。大半邊山地還沒耕種,看一眼丈夫,她哪里忍心叫醒他。“瘦弱身子,保平好不容易偷得一會兒睡,就讓他好好歇歇吧。”李子木輕快手腳,將熟睡的娃兒攤放在地邊的老槐樹根腳,脫了浸滿道道汗漬的灰布衣服,罩住娃兒,只留個圓溜溜的小腦袋。

李子木靠近耕牛,取犁頭的繩索掌犁,嘴里剛噓一聲,老牛猛用勁拖,沒能穩住犁把,整個人被拖得撲倒在地。犁頭噼里啪啦響,張保平驚直起身,腹部緊接著又激烈疼痛,扯得他彎腰抱肚。

“你……哪有這能耐?”

保平手捂肚子,沖子木有氣無力地唬。

保平振作站起,一瘸一拐扶住犁耙,李子木心頭踏實不少,心頭暗自安心:“他爹還能動得!”

大半夜,王能耽誤的活計總算做完了。

秋日夜,月亮明晃,回家路上不至于摸黑不見人影。小滿倉連連含過三次奶頭,倒不哭鬧。帶到山頭的幾個燒土豆根本不頂用,松了心頭的活計擔子,夫妻倆頓感饑腸轆轆,肚皮貼到骨頭。

長石坡埡口的那棵五月桃樹,周圍全是亂墳堆,匪盜猖獗的那些年頭,那里停放過好多個死人。木星村的老舊俗了,村外兇死者,甭管男女老少,尸體一概不許抬進村里,頂多到得長石坡埡口。故而,五月桃樹下成了村民停尸祭靈的地方。一直以來,村里人都說:“那地方陰氣重!”距村莊不到兩里路,平白無故地出些怪事,村民從不愿意到那地方走動,更不會隨便撿拾那地方的草木,周圍林深樹密,大片水冬瓜樹高長成林,即便大白天,那里依舊遮陰蓋日,陰森森,綠茵茵的扁麥草長齊腰深,單人獨往,身子總有些拔涼,萬不自在。

難見日照,五月桃七八月才熟透,屬于秋桃了。

這晚,肚子里沒留任何食物,保平夫妻二人遠遠聞到桃香。一根細細的牛繩搭在牛背,張保平手拉牛繩跟后,騰只手小心扶肩頭的木犁。老黃牛渴了,知道坡腳有水井,加快腳步急迫往前走。地主老爺家的牛,不敢馬虎大意,得好好待,牛再出點啥岔子,王管家就真要下重手了。

保平拗不過老牛,放松牛繩,任它走。

“你先到坡腳給牛喂水,咱帶娃兒摘桃。”

李子木招呼保平。

“要得。”

保平隨口答,快步跟上老牛。

桃樹長在石旮旯里,樹干粗壯高大,亂生的枝葉沒人碰,今年長得越發稠密,樹下高凸不平的賴石包一個擠一個,行腳甚是不便。李子木找塊稍許平整的石頭,放下娃兒,抓樹枝爬上樹,一遍一遍叮囑:“寶貝坐好,別亂動……啊!”想多摘些個頭大的當陽紅桃,李子木扒住樹干,步步爬往高處。

“滿倉,滿倉!”

衣袋塞得鼓囊囊,李子木下意識地大喊兩聲。

娃兒嘰咕欲哭的聲音傳來,子木心頭一驚,全身涼過一陣,頓感有些不妙,子木心急下樹,可腳底難探明虛實,咔嚓響,雙腳踩踏的樹枝折斷,身子急急下墜,翻轉跟斗摔下,腦袋直抵硬石包。更要命的是,子木的身子不偏不斜,正正砸中小滿倉。高處跌落產生的巨大沖擊力,小滿倉的身體被砸成小團,折斷細細腰,小腦袋重重摔碰在癩石包上,指頭微微勾動兩下,娃兒徹底沒了氣。

桃樹下,漆黑夜,靜悄悄。

“不對勁!”

這母子倆沒任何聲音,保平打個寒戰,朝桃樹大聲喊:“子木!李子木!”

沒回音。

“這娘倆?”

漆黑樹林子安安靜靜,保平丟下犁頭,朝五月桃樹跑去。

借隱隱月明,保平驚呆了:妻兒軟橫石包包,四濺的腦漿模糊能見,子木半側身,一條腿微微曲護著娃兒,像哄孩子般安睡,只是妻兒身體尚還在流淌鮮血!保平哽咽著,雙手捶胸,大張嘴,終究沒能哭出聲。愣過小會兒,他便笑著把妻兒摟在胸前,呆呆地靜坐著……

遭此打擊,張保平徹底瘋了!

人們不知道他人究竟去了哪里,是生還是死,更無人知曉。木星人也不太關心,沒了這家人音訊,沒過多少時日,大伙便不再提這家人了。打這以后,長石坡五月桃樹的那地方常出怪異事。

人們都說那是個“有鬼”的地方!夜半三更,五月桃樹下常能聽到娃兒哭聲。女人慢悠悠叫喚娃兒的聲音,時斷時續,時近時遠,陰森回蕩,時不時還能聽到母子倆說著話。五月桃樹上,時隱時現能見長發披肩的白衣女子,陰森的笑聲總聽得清楚,只是始終沒人見過白衣女子的臉。

大伙都說那地方邪!直到現在,一些走夜路經過那里的人還曾撞見白衣女子。

家里,順子甭管怎樣做,后媽總有拿他出氣的理由。

長石坡亂墳崗,長年遮陰難見好陽光,地面長滿青青嫩草,順子到那里,為的是盡快備足草料,免遭后媽數落。靜悄悄的樹陰下,陰氣更重,不過少了后媽的喋喋不休地責罵,沒遇到啥鬼怪,更沒撞見人傳人的白衣女,順子倒覺自在。長年在后媽打罵中過日子,順子想,即便遇到鬼,也比家里那個惡毒后媽善,要說鬼,后媽倒像個活鬼。

木星村西口第一戶,順子的家。

今晚,房前柵欄的兩邊門柱各插三炷香,青煙裊繞,還未進家門,順子就聽見神王婆的念唱聲,不時響幾聲鐺鈴,鼓點隨應三下。

“死婆子!”

順子隨口牢騷,根本沒心思理。他也理不起心思,家里有后媽這個惡婆子,自己原本可有可無。

太餓!

放下青草,順子抬手摸了摸馬廄房門木杠間伸過來的馬腦袋,喔喔招呼兩聲從隔間湊攏過來的小母牛,快步走進西屋灶堂。

擺碗筷的小木桌擺著個黑鐵鍋,鍋里的湯早涼了,白油脂淺淺漂著。小木桌四周坑洼不平的泥巴地,散丟小堆小堆嚼過的雞骨頭,留在飯桌的正北位置。木星人的老規矩,家屋北向是供奉祖先的地方,有重要客人到家里,常留此座。“雞老殼,定是那個神婆子啃的。”心頭說給自己,順子斜眼瞟了瞟,不愿多想,桌上拿起沾滿飯粒和蘸水辣椒皮的土碗,快快掀開鍋頭的木甑子。甑子見底,底部竹篾條甑碟外露,唯有幾粒米飯糊在內壁,甑底夾縫處留有不多點的苞谷飯。順子拿把小木勺耐心搜刮,甑碟篾縫里留有幾顆米粒,干脆把木甑轉個倒翻,取出甑碟合到碗口,一根竹筷連拍帶摳,總算填平土碗。順子大步走到桌邊,抬起鐵鍋往碗里倒湯。白色油脂連成線直直沖到碗里,肚子餓,順子的動作快了點,手輕微抖動,弄得冷湯油脂濺滿半邊褲腿。哪顧得這些,端起滿滿的湯泡飯,站著就大口悶。吃得太急,幾塊碎骨頭卡住喉嚨,脖子筋粗粗鼓起,撐得滿臉通紅,咽不下,人使勁咳噎,又大口噴出。鼻孔里跑進幾顆飯粒,嗆得左右不是去處,順子仍不放手中湯碗,稍緩神,就著碗沿吸了湯水,喉嚨處大口嗝咽,通了通喉管,土碗又抵到嘴,牙根緊貼碗沿,竹筷急急往嘴里掃送湯飯。時不時,順子還把筷子伸到黑鐵鍋里撈兩下,想碰碰運氣,撈個后媽吃剩的雞骨頭。仿著大人的慣用手法在鍋底放慢筷子,帶點老道手法在鍋里慢悠繞圈,可終究沒收獲。他其實也知道后媽不會給他留有收獲,只是情不自禁想試試。

“后媽為何請神王婆?”

喝碗湯飯,靜了靜,順子心頭起個小疑問。他后來知道,后媽懷了種,臘月就要生了。木星村的生活條件差,生育死亡的婦女多,所產嬰兒能正常養活養大的,更不多見。村民早成習俗,產婦若想順利生娃,家人就得找神王婆跳神安胎。

當晚,后媽依興致讓神王婆硬是鬧到天明。

順子他爹,名叫谷啟明,三年前爬自家房后那棵核桃樹,不巧摔斷兩條腿,成了個活廢人。沒了勞力,家里從此沒他說話的份,家屋里外大事小事,由著米省做主使性子。順子娃平時從不敢正眼看后媽,家里事更不關他的事,后媽使喚做啥,他得毫無怨言做好,稍不滿意就遭來后媽的拳打腳踢。時下,鄉鄰四友更替順子鬧心:他那后媽若真自個兒生下個娃兒,那這個家哪里還有順子娃的活頭。

幾個好心大娘偷著跟順子提個心眼。順子娃呢,不當回事,不到十歲的娃兒家,當然沒能力想往后的事。

……

日子過去大半年,米省算有福氣,兩腿一蹬,沒幾下折騰就生下個女娃。滿月那天,她帶去拜神王婆,起名“得豆”。

真是應了村民的話,得豆降生,順子的日子差不多被米省后媽徹底霸占了,整日想法子糟踐他。

往后,米省更是打起壞心眼。

米省娘家在滇黔交界的九連山老母雞村,距木星村八十五里路,是滇東鄉鄰老幼皆知的匪窩子。九連山生得倒挺有氣勢:九座高聳的大山自西向東延出百余里,山區豐茂的植被給九座大山套了件厚厚綠裝。半山腰,山體近乎傾直,獨主峰頂寬出一塊小平壩,周圍尖直筆頂云霄的峭石奇峰,把峰頂活脫鑄成個天然堡壘。老母雞村正好位于九連山東南面的山埡口處,山中匯集的水流順石崖沖擊而下,老遠能聽見水流聲。進出老母雞村,穿過茂林中的毛毛小路之后,得攀爬陡峭的崖壁小道,山中豺狗多,行人不結伴出行,難保不出岔子。

米省正是琢磨到這條險路,決定讓順子走一趟。

她借口說給順子娃:“去接咱老娘。”

哪里是接?哪里又能接?順子是接不來米省老娘的。后媽米省那點黑心眼,她自個兒最清楚:這娃兒肯定到不了老母雞村,進到九連山茂林小路,保準被豺狼豹子叼走嚼掉。退步講,即便娃兒到得了老母雞村,她那孝順爹娘的大兄弟米東林最熟悉山里頭的厲害,哪能讓老娘跟這么個娃兒下山?唯獨可能,順子娃從此消失在大山里。

盤算到這,米省斜瞟眼順子,想說點啥,又說不出啥,臉往自個腳尖一沉,轉到里屋找口角責罵一通順子爹。

次日早飯,米省特意讓順子坐到自己腳邊,筷子夾了兩片剛從大鍋里鏟出的老肥肉直直往順子碗里送。順子無意識地縮了縮手,肥肉片差點掉落。從沒受到過后媽此等好待,盯著碗里香噴噴的肥肉,順子心頭總覺不踏實,兩片大肥肉在碗里翻來覆去,裹滿著苞谷飯,仍舊留在碗里。不是不想吃這肉,順子早饞得流口水,只是后媽轉手過到碗里的東西,他總覺有些怪異,心頭不落地,左右沒對付的好法子。

“反了不成?嗯?!你?……”見順子磨蹭,米省用大肥腿猛踹小板凳,老眼惡狠狠地挖在娃兒鼻梁骨上,“你!沒個好歹!”米省兇相,揚習慣的手巴掌已經舉過順子頭頂,只是今日心頭有鬼,故又慢慢放下。

挨了數落,順子碗中的兩片肥肉稀里糊涂被包到嘴里。

多年過慣的日子,后媽吆喝的事,萬不得半聲支吾,更不能找任何理由推脫,換穿一雙膠底藍布鞋,接過后媽從柴火灰里刨出的兩個燒得半熟的紅心紅薯,順子大步出了門。身后不會有人叮囑他的,順子清楚后媽,也明白老爹的無奈,沒回頭,徑直出了寨子。家里養的老黃狗像是預感到不對,一直尾隨到山埡口,很有感情地貼緊褲腿,圍順子擦蹭,又轉又叫,終不肯離開。順子俯下身,兩顆腦袋湊在一塊,輕撫絨毛脊梁。老狗夾尾巴蹲下,怯生生地望著順子出走的方向,許久不回。

掐指算,順子已五年沒出過遠門。

母親在世的那些年頭,日子清苦,但一家人過得挺暖,父母時不時牽馬馱些個大南瓜到馬鞍嶺村的外婆家走親戚。然生母王文秀砍柴摔死,家人的生活便徹底改變了。彎曲東進的馬幫路連通貴州興縣,南下廣西,能直接通到越南河內大城。順子外婆家所在的馬鞍嶺,緊挨興縣與云南羅縣交界,彝人山寨,村民生活算不上富裕,民風倒挺好,村鄰老幼齊心團結,外頭的人輕易不敢到村里惹事,即使土匪橫行霸道的那些災荒年,也沒人敢進村搗亂。重重大山,一山夾一山,陌生又熟悉,過去,只要有火燒云泛起天邊,順子總喜歡爬到高山頂靜靜坐著,呆望遙遠天邊。今日得幸出門,走在自己曾眺望的大山里,他心頭更樂呵。

腳下走得踏實,步子邁得快,胡亂哼哼唱些不著邊的山歌調子,不知不覺隱入溝谷。彎曲小路繞至谷底,北向南流的黃泥河深嵌在兩座大山夾擠的山溝,激流拍打岸邊巨石,團簇涌進。走過谷底長滿青苔的古石橋,又一路陡坡,行人來往,非得弓腰,腳尖摳牢地面,小步走。長在大山里,從小這山那山翻爬,順子不覺得山路難走,沒多大工夫,就爬出溝谷,站到高處石頭上。山風迎面吹起,頓感透身清涼,順子舉目回望,黃泥河水早變成一條彎曲白帶,木星村像床小被單,單薄地貼在半山梁子,自家小屋只識得個大概方位,難辨清楚。

側身回頭,眼前突現大塊開闊地,茫蒼松林一眼望不到邊。這里便是名揚四方的大雪場。你說這老天多有眼,山區少平地,唯獨在這個地方留出個大平壩。冬日,厚厚大雪覆蓋,將此地裝點成自然美景,故而得名“大雪場”。不過,萬畝松林里,匪盜從沒停過,這里出一兩起謀財害命的事,人們不覺有啥新鮮。黑森森的松林里,即便大白天竄出個人搶東西,你還沒反應過來,人就溜跑得不見個鬼影子。遇到就自認倒霉,你還不能跟著亂追,稍不留神就會挨樹林子里捅出的冷刀子。你若想硬碰硬,跟對方分出個你我,十之八九要落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下場。小時候跟父母前往馬鞍嶺的外婆家,順子一家人多選擇跟隨云南羅縣唐村的唐家大馬幫,倒從沒遇到過事。

年事尚小,順子不知曉這里的古往今事,當然也就不怕事,緊下褲帶,大步走進松樹林。平坦的遮陰小路,松軟好走,順子甩起衣袖,越走越深。枯干的松針年復一年地累積壓蓋,往里走,一些路段已難見行人蹤跡,只能大致估摸方向找接頭路,好在林深樹密,太陽光線不容易落進來,即便烈日大晴天連連烤照,地面仍舊潮濕。松針覆蓋的黃泥巴土從來不會干裂,騾馬走過留下的蹄印終是勉強能見,人尋稀疏的蹄印走,不至于迷路困在松林里。

好長一段路,順子總覺后頭隱隱有人跟走的聲音,時重時輕,時遠時近,像有人,像有騾馬,停步傾耳細聽,又不見任何聲響。探不清虛實,見不到蹤影,順子干脆不理會,邁開步子趕路。聲音越來越近,已覺一股熱熱的氣息正貼近身后,順子憋氣,猛回頭,呀呀!高大黑騾已湊到屁股后頭,不避讓,黑騾兩只前蹄就刨到腳后跟了。騾馬背上沒馱重物,頭戴一朵紅帽纓,紅藍條彩旗交叉插在馬鞍上,威武雄壯。

順子急側身,屈腰半蹲在路邊。

騾馬大步跨出,肚皮緊挨順子的眉心擦過。一只黑頭蠅死叮肚皮,騾子使勁撮肚皮,不管用,順勢甩起帶泥的尾巴,正正打在順子臉上。帶起的泥水糊得滿鼻子滿眼睛,順子不敢張嘴,額頭臉頰像被刺刮,絲絲生疼。

“死騾子!”順子抹臉埋怨。

羅縣唐家馬幫的頭號大騾子,專走前探路,人一樣的機靈。這日,馬鍋頭不想驚擾以搶為生的山匪,放馬幫過大雪場的時候,事先取掉頭騾脖子上的響超子,所以馱隊走松林路,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響。騾蹄子跺上鋪滿松針的泥巴土路,微微發出的磕碰聲,騾馬靠近了才勉強聽得見。

黑騾隨棗紅馬跟過來,貨物捆綁得結實。不清楚馱的是啥貴重東西,順子停住抹臉的手,后退兩步,呆站路邊。一匹,二匹……,二十多匹大騾子大馬一一走過,方知是家做大買賣的。唐村唐氏大老爺富貴,實名唐祖德,江湖人稱唐大老板。順子以前曾見識過唐家馬幫,心里估摸:今兒個會不會也是唐大老板?

馱鍋莊的騾馬走過,才見后頭跟了趕馬人。一共六個。領頭的黑大個子應該就是馬鍋頭,黝黑臉,鼻骨眉眼凹凸,各是各的樣,粗壯腰身別了把二十響。跟他后面的伙計不怎么有特點,可腳步輕快,一看就是見過些事的人。

林中突然冒出這么個野娃子,哥幾個頓時警覺起來,眼睛齊刷刷射向娃兒。領頭的黑大個拔出家伙,斜瞟四周,大步迎過來。其他人速速散開,斜跨肩頭的長槍早已緊握手心,眼皮不眨地環視著周圍動靜。

“野兒的!整哪樣!”黑大個腦門鼓起青筋疙瘩,嘴皮子像火燒過的老臘肉,說話時也僵硬不動,“不老實,老子一槍崩了你!”兩顆眼珠翻得黑黑,不像是正常人模樣,那兇相足可把人的骨頭嚇散架。

這招沒用,順子不怕你熊。

見娃兒如此淡定,哥幾個更不放心了,一人飛身上前喝住馱隊,人人手中長槍上膛。

“沒得事”,馬鍋頭提性子問過,弄清娃兒虛實,笑著喊話,“一個娃兒,哥幾個用不著驚慌。”

別看高大個子一臉兇相,待他弄明白娃兒情況,倒還挺有善心。他是領頭人,羅縣唐村馬幫鍋頭李家彩,方圓數百余里出了名的人。唐家馬幫南下跟洋人做生意,馱的是貴重東西,要遠到越南河內市跟法國人做買賣,一去一回,得兩三個月時間,只要有大買賣,祖德老爺準少不了讓他跟幫。

唐祖德老爺精明有智慧,每每發洋財,他從不忘記跑沿路官府衙門,最是不忘跟當差官人搞好關系。有官府在后頭作保護傘,馬鍋頭李家彩又是出名的神槍手,唐家里外有人照應,沒誰惹得起,沿路土匪只要聽說是羅縣的唐家大馬幫,個個退避三分,不敢輕易碰這路人馬。祖德老爺骨子里沒壞水,發財不忘行善積德,就連大院里十七八個做事的傭人,逢年時節慶,他從不拿下人當外人看,照樣一個不例外地賞。唐家老爺仁慈,李家彩心里最有底,山里頭遇到這么個趕遠路的娃兒,若讓他單獨往前走,保準要出事。遇事不伸援手,不是唐家趕馬人的行事作風。若這娃兒在這山里被豺狗豹子撕掉,哥幾個回去說給祖德老爺,那咱這個馬鍋頭要挨老爺子責罵不說,自個兒也良心不忍。

“帶走。”李鍋頭沒多想,拿定主意。

真湊巧,順子娃要去的老母雞村正好是趕馬人米二的老家。

三年前,趕馬路途遇見他僵躺在山埡口,要不是李鍋頭安排手下人背他進到唐家大院,遇見仁慈的祖德老爺,恐怕他米二早丟掉小命了。唐家大院族里族外的人清楚記得,一張大木床上,米二躺了整整三天三夜,家里的兩個傭人輪流照顧,喂了三日的白米湯,眼珠子才稍許會動。米二,是唐家老爺給了他二次活命的機會。

土匪窩子長出的種,腦瓜子很是機靈,米二生性愛琢磨,也算上進之人,跟李鍋頭跑幾年馬幫,長不少見識,得了一身弄槍使棒好本事。災荒年頭走出家門,家里還剩老母親、妹子米花和大哥米廣,估摸家人都已死光了。只是沒親眼見證,米二心底始終抱有希望,每次趕馬路經山岔埡口,他總心神不定地望望九連山,望望鍋頭李家彩,向李鍋頭提過三次,太想回趟九連山了。

李家彩明白米二的心思,話偏偏不明說出口。

今日,倒是個正點。

瞅了瞅,把米二叫到跟前,李家彩悶聲道:“米老二,你不常念叨九連山嗎?今兒個,隨你愿,就由你帶這娃兒走吧。”一臉嚴肅,李家彩急又微怒道:“你給老子記住嘍!三天,就三天時間!第三日必須給老子追上馬幫,咱們舍得馬店見。”

好事來得太及時,米二呆木張嘴,連連點頭。

回看一眼順子娃,李家彩又提高嗓門說給米二:“山路遇到危險,記得操家伙!你!……給老子活著回來。”

李家彩心中有底,米二跟跑多年馬幫,早學得一套護身法子。他身強力壯,遇事出手狠,槍法快準狠,即便九連山里竄出三兩只豺狗也難耐他何,他有那對付的本事。唯獨,山里頭那幫打家劫舍的狗雜種殺人不眨眼,攪擾得四處村鄰不安,米二離家多年,帶個娃兒進山,李家彩心頭著實不安。可轉念又想:米二畢竟是老母雞村的種,那幫家伙真起啥子壞心眼,按理說點長輩的頭緒,他至少有回旋余地,不至于真就要他的命。不過,他真要理個頭緒,不知他會從哪頭哪邊說起,米老二這狗日的,這么些年總有些拿捏不準,在唐家大院生活好多個年頭,跟跑馬幫無數次,做人做事總差欠那么一點點,明處懂感恩待友,裝個踏實樣,但就藏不住那點滑頭。唐家的買賣,他知道路數,若他進到匪窩子遞個風聲,再裝個正常人樣返回馱隊,那馬幫就危險了。這些年頭,一直不答應他的請求,李家彩心里正是有這個顧慮,防著這個底。是為給他提個醒,李鍋頭剛剛故意說一通硬話敲他邊鼓,提醒他別做對不住祖德老爺子的壞事。

米二聰明,李家彩旁敲的那些話,他少說能猜透八成,還沒等對方說完話,便拍著胸脯:“李鍋頭放萬個寬心!有咱在,保娃兒能見到他婆。”

“婆?”

順子聽得有些不自在,暗自數落:“哪里是婆?后媽如此狠毒,想必她那老娘也不會是個好媽子。”

牙齒咬得緊緊,順子心頭啐了啐后媽,側身對李鍋頭輕點頭。

舍得馬店,唐家馬幫是那里的老常客,米二知道路途遠近,笑對李鍋頭弓腰點頭,抬手跟趕馬哥弟們招呼過,領順子拐進九連山的小路。

剛才米二叔提話頭到當口,順子又想:不知到山頭真見到那婆子,話該要如何說起才妥當?

遮陰大樹下,兩人迎烈日走,身子倒也涼快。去往九連山的路少有人行,難見大路,蓬松的霸王刺爭著長,彎曲帶齒的枝條拱到路中央。米二走在前,掄起干柴棒猛砸猛打,開出道路口,扯住長刺條讓順子先鉆過去。

山里不缺水,一汪清水潭反射出熾烈白光,刺得兩眼暈黑生疼,眼淚包不住,順子擼起袖子使勁揉,稍感舒服,眼前仍黑黑發暈。刺黃袍臨水倒長,枝繁葉茂,掛滿全身的黃袍果更是搶眼,幾只彩蝶抓黃袍果任性享受,一些則繞水面飛撲,盡情顯擺身色。歇坐草叢的青蛙受了路人驚擾,撲通一聲扎進水潭,蹬著兩條長腿游進深水。一條白肚小魚躍出水面,翻身劃出小半弧形,尚不待人看清多大個,便又一頭扎進水里。愛湊熱鬧的蜻蜓飛舞點水,清澈的水面泛起小微波,層層散開。蜻蜓們獨戀大山水,時而高飛,時而繞水兜圈子,一圈接一圈,從不覺煩厭,更不舍離去。

米二提根棍在前頭打路,腰間別的短槍上了膛,眼睛四處打探虛實,他知道山里的厲害,這種少人煙的鬼地方,草叢里猛竄出個大東西,很難招架得住。盤山路陡峭難走,大半日爬山,汗水濕透全身,兩人總算鉆出厚密樹林到斗篷嶺。喘口粗氣,米二說給順子停腳小歇。

斗篷嶺生得奇險,一根粗壯的石柱高頂墩大石頭,整個形似斗篷,所在位置正處山脊臨風口,林木稀疏,風吹得更急更緊。有好奇心,順子繞道站到高高斗篷上,放眼遠處群山,盡是自己熟悉的山勢,開心指指這邊山,又說說那邊水。

米二回轉身,依順子說指的方向用力看。跑多年的馬幫,他熟悉這山那水,今日心情好,站到家鄉高高山頭俯瞰,更別有風景。

順子仍忘乎所以地說著。米二打斷順子興致:“路途不遠了,過這偏坡,用不了多久就能見老母雞村。”

米二嘴上催順子,心頭卻察覺不對勁。沒等他反應過來,長長兩條人影已將他罩住,來人居高臨下:“別動!老實點!”

槍口死死頂著米二后背,端長槍的小個子動作嫻熟地下了他腰間的家伙。“應該是小蚊子?”聲音聽得熟悉,米二不敢回頭,心頭暗暗說給自己。

“把人押下來!”

又一聲惡狠的熟悉聲,米二斷定來人是自家侄兒,試探著喊聲:“文……文子?”后頭抬槍的人不出聲,微微偏過腦袋,伸長脖子打量。

“叔?米二叔!”

“嗯嗯。”

小個子驚訝,睜大眼睛,從頭到腳把人翻一遍,收回長槍,哽咽道:“都說你……你死了!”

米二擠擠眼睛,還個微笑。

認過二叔,文子的眼神轉向斗篷嶺。

“米省,你姨娘家的,順子娃。”

米二笑笑。

說來蠻寒酸。三年前,饑荒年歲,米二全家人餓暈,聽天由命的老母也是命不該絕,走到閻王殿大門口的人,又被閻王老爺給轟回來。五天不進一口飯,數著時間熬老命,再半日,老婆子就真的死了。哪曉得,下山多日的大兒子米廣不知從哪村哪寨弄回小半袋子苦蕎面,這才保住老娘的命。

妹子米花,當年十五歲,災荒年“死過”一回,不想待在山里等死,爾后跟著大哥,三天兩頭抄家伙下山找路子。別看她弱女子,腦子機靈,遇到惹事的,她能使狠手腳,不到半年時間,便混出些江湖名氣,九連山的土匪頭劉大用,索性娶她做了二奶奶。米花精明,身手好,仗著大當家的撐腰,更是個能整的貨,成天帶幫亡命混子四處打家劫舍,沒幾年,把自個整成了山頭的二當家,手下哥兒弟兄大轎抬老母住進劉家山寨,八十歲的老婆子跟女兒在山里享福,家族沾親帶故的老小也進山寨替劉大用做事。有過生死相助,米花使喚,這幫活閻王個個能使狠手毒手,雙手不知沾過多少老幼婦孺鮮血,今日持槍到斗篷嶺巡山的文子,正是她新物色的好幫手。小文子,別看他個頭小,干起殺人放火的事,他眼都不眨,下山過好多次,深得老姐器重,常掛嘴邊夸。

跪見老母,米二鼻涕連口水,哭得甚傷心。

當晚倚老母床邊,米二想了很多,愧疚沒對老娘盡半分孝道:“老哥救了娘,老妹讓家里人活出個人樣,唯咱……不成吶!”自責埋怨,米二心頭突突邪念到唐家大院,……唐家馬幫……,不過即刻打消念頭,自慚道:“祖德老爺,咱救命大恩人!”

比照心頭,米二萬般不如意。

牢記馬鍋頭李家彩的話,米二帶順子到米省的老媽家。也如米省所料,自己努力勸說順子娃的來意,大兒子米東林終不肯讓老媽下山。多言,米東林反而怒道:“活暈了,咱老姐唱的哪出戲,整個屁娃兒來接老娘!”

米東林有意放狠話,已向米二表過態度,事情終究沒得商量余地。

“女兒出息了,好喔!”

老婆子聽到女兒生了娃,心頭美滋滋的,呆愣著順子小會兒,老臉編出個娃兒般的笑容,遞出蒼老手,拉順子攏到自己身邊。

順子是依后媽的意思到九連山的,對老母雞村的人說不上有何好感,就是此時搭肩頭的大手,他也感覺不到絲毫溫暖。在家早被惡毒的后媽責罵夠了,順子哪里還能感覺得到這雙大手的溫暖,心想:接老媽子的事,不成也罷,反正有米二叔作證人,自己確實到過村子,米省后媽面前,不至于說不清楚話。

沒啥話說給老婆子,更何況,在老母雞村沒他說話的份,順子無神地給老婆子一眼,把頭低低埋下。

“定要趕在舍得馬店碰頭!”

昨日分路走開的時候,李家彩叮囑的話時時提在心頭,米二當是不敢有二心。

李家彩精于世故,他對米二始終要留個底:馬幫馱隊只需一天時間就能到達舍得,頂多等他一天,第三日,米二怎么都得追上。九連山上多句嘴就可能捅亂,米二不能久留,更不能跟山里人透露唐家馬幫任何事,如若不然,等著他的便只有不長眼的槍桿子。

陪坐一宿,編連串謊話說給老娘聽了,米二次日午時匆匆帶順子下山。

家里家外好著呢,米二心頭高興,逗順子小跑步。半日時間,甭管怎么走,不可能趕到盤江口的舍得馬店,兩人翻過三道連山埡口,天色暗了下來,毛毛山路越發難走。

“先去外婆家。”順子娃說個想法。

米二輕點頭,倆人直接去了馬鞍嶺。

……

“九連山一個老婆子被熊吃掉了!”一大早,馬鞍嶺村的人就沸沸揚揚地說著山里頭的事。

米二有些納悶:“村里人咋曉得山里頭的事?”

打聽知道,原來,九連山老母雞村奉命下山追究責任的兩個黑臉漢子,天蒙蒙亮進到馬鞍嶺。九連山的人名聲不好,跟山下人很少打交道,在馬鞍嶺彝村更不可能攀親交友。兩人小心防著一群圍追叫嚷的大小土狗,跟村口早起跑茅房的老頭接上話頭,才勉強壓住狗兒陣勢,只是狗兒們不肯罷休,四處散開跑,村頭村尾汪汪吼。

蹲個茅房聽到人命事,真可謂新鮮,大伙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話,絲毫不覺傷感。兩個剛從茅房里走出來的瘦老倌,眼神帶不少的惡狠,各自站在自家茅房邊,屈著老腰桿,側偏腦袋,你說給我,我說給你,相互說著。老頭子眼睛不好使,老腰桿快彎成弓,根本打不直,行動極為不便,不過進出自家茅房,腿腳倒還靈便,摸門邊茅桿就從茅房里溜出來。老人家掉光滿口牙,伸長脖子使勁湊,努力想聽個究竟。褲腰帶沒系好,一條腿半著地,黑布寬筒大褲腿不至于滑脫掉褲襠,兩手在腰帶處忙活,三下兩下折騰,寬腰褲歪來扭去拴在老腰桿上。

“那死老婆子!曉得嘛!嘟得很啰!”老人插句話。

猛烈咳,鼻涕帶口水大把抹在茅房的門頭桿上,老人家弓著老腰桿緩口氣,不太關心地晃著往家走了。

“報應吶!報應!”兩老頭站茅房邊放狠話,“九連山那些狗雜種,你說干過啥子好事嘛,殺人放火數他們最狠毒!”

老母雞村來的兩個人打聽著往順子外婆家走,他倆奉命行事,要找米二和順子娃問個究竟。

其實,根本是米東林老娘自找的禍。

米二和順子昨日離開老母雞村,米省老娘心里不是滋味,她聽到米省生了娃,哪還坐得住。“既然兒子不讓下山,老娘自己偷著走”,她自個打的主意,巴望能追趕上出門不久的米二,肩頭挎個藍布小包就悄悄出了門。心急,走得快,人更能打起精神,在山里爬坡下坎走了八十余年,老婆子腿腳倒還靈便,斗篷嶺處沒歇腳,徑直往山下走。哪曉得,意外就發生在離出斗篷嶺不遠的樹林子。四周長滿齊人深的百花草,三五匹馱重的騾馬走這山路,也會整個看不見身影,何況一個老婆子……微風起,百花草夾打噼啪響。這地方的地勢生得奇險,豺狗摸到身邊,也難知曉,更難有防備法子。山里活一輩子,老婆子當然知道這地方的厲害。豺狼虎豹的皮毛值錢,九連山的劉大用領一幫弟兄智斗大小野獸,個個學得一身捕殺獵物的好身手,山中老虎豹子早被他們收拾得差不多了。正頂的山寨,劉大用屁股下墊座的那張老虎皮,說是山中最為兇猛的虎王,最終還不是被他們給干掉。好些個年頭沒發生豺狼虎豹傷人的事,老婆子走得倒也放松。不過,方圓數百里的大山,虎豹豺狼終是難盡,你越兇殘,它們越兇狠,變法子跟你斗,土匪王八羔子,年年有吃大虧的人。

這日更湊巧!

老婆子獨過斗篷嶺,被憋氣蹲在百花草叢里的黑熊盯個準。老婆子正要跨步,黑熊一躍起身,一堵黑云似的身子重重壓下來,利爪摳住老太太的脖子筋,貼腦門頂輕一扯,撕下整塊頭皮。大嘴湊近,開膛破肚,沒得任何喘氣的機會,老婆子半邊肚子就被送到黑熊大嘴里。

死得很慘!

草叢間,東一塊西一塊散著帶血的骨頭,沾滿血的頭發仍見得到,濺血的黑布衣服被扯成條帶。藍色布袋,孤零零掛在百花草桿。布袋里面裝的紅色小布鞋,老婆子特意為外孫女準備的。

兒子米東林最孝順老娘,聽到出了這等大事,嚎啕大哭后,對大伙放狠話:“定要宰了那娃子!拿娃兒腦袋祭俺娘!”

這話往哪里說理。

出這檔子事,原本是你老姐造的孽,關順子啥屁事。你那沒良心的米省老姐,狠著呢,心頭老想著豺狗豹子干掉順子娃兒。老天真是有眼,米省設的陷阱偏偏讓她自家老娘給遭了罪。可他米東林只認個表象,滿口說的是理,事情怎么說都跟順子和米二兩人有關系,非收拾他倆不可。米二呢,他哪里惹得起,劉家山寨有個做二奶奶的妹子米花,米東林縱使有那個心,也不敢拿米二怎樣,沒那個膽。米花的手段,山寨的人見識過的。你米東林不仗著米花撐腰哪有資格在劉家山寨說話做事的份。抹鼻涕眼淚,米東林思來想去,只能拿順子當出氣筒,于是大聲吩咐手下哥弟下山綁人。

“米二老子惹不起,他為何那般護那娃?莫非有蹊蹺事?”話是說出口,米東林轉念又想,“米二是聽從別人的意思做事?他急帶娃兒下山,到底又是為啥?”米東林琢磨出點底,認定米二背后保準還有人,往內心一橫:“哼!真要那樣子,你米老二就得多擔當嘍!”心頭摸得點路數,手下兄弟正要下山時,米東林又急忙給聲交代:“事……不要做得太絕!看情況!”

米東林真不笨,能嗅到這些個苗頭。

跟米東林這么多年,下山的兩兄弟當是明白話中話的,更領教過他的手段:米頭兒交代辦的事,耽誤了,定要掉腦袋的。二人不敢怠慢,腰間別上家伙,連夜下山。

大清早,順子和米二沒起床,山里頭來的人就進了村。

外公過世得早,外婆哮喘病多年,五年前死了。舅爹舅媽家人親人,見了長大的順子到家里,藏不住滿臉的笑容。大舅母趙會連炒大碗咸豬肉,蘭花雞剛下的三個蛋也一并炒了。大家子圍坐在昏黃的煤油燈下,聚在暖暖的屋里邊說邊吃,說大晚的話才睡下。接連走兩三天的路,翻山越嶺,順子著實累得不行,脊背貼到草席便踏實睡了,九連山的人趕早進村,他當是不知道。

馬鞍嶺的人團結,見有陌生人進村,村頭一番搭話便知道些實情。一位稍許駝背的老大爺心頭總覺不踏實,尾隨身后,兩個人還沒到順子外婆家的院門,他便搶先大聲喊話:“文國,有人!”

老人家有意抬高嗓門,分別是給主人家提個醒。

劉文國是順子的舅舅,說的彝話,回著話,從自家豬廄房里走出來,帶糞的鐵鏟子拿在手里。

見到米二下樓來,跑腿的人認真說了山里頭死了米東林老娘的事,那語氣和神色,擺明是在敲震:你倆前腳跟后腳離開,山里頭就死了人,必須得有個說法!

“咱的事?”腦瓜子靈活的米二聽出不對勁,即刻來了火氣,“他米東林混啥子吃的,連自家老娘都看不住!”

米二抬高嗓門,本來想討個說法的哥倆個反倒軟耷掉,他們清楚馬鞍嶺人的厲害,乖得很,當時不敢露半點狠色。

米二叔的聲音驚醒順子。細聽清楚究竟,順子頓覺事情嚴重,猛坐起身倒沒想太多死了的老婆子的事,他腦袋里隱現的全是木星村那個惡毒的后媽:“出這等大事情,木星村肯定不能回了!老娘死球掉,后媽還不活活捶死咱!”

臉色發青,背心微微發涼。

進得九連山,米二已經知道山寨里的事,想到自家老妹,故而心頭很有底氣:你米東林若想拿我出頭,或對咱老媽心懷不軌,該是知道老妹利害的,老子還怕你不成!你要真識相,今后就給老子收斂著點。

米二面露怒氣,跑腿的兩個人剛跨進院門,就被他灰溜溜說攆出去。

話帶回到山頭,米東林也沒奈何。

米省吶,你給順子使的壞點子,到頭來反倒把自家老娘給弄沒了。你那個本來還有點出息的老弟也被你套得結結實實,毫無動彈的余地,弄得他想拿娃兒出氣的本事都沒了,真是自作孽,天不饒!

順子打定主意,投靠唐家馬幫。

原本想,若是真能接到米東林家老娘,護送一老一少過掉大雪場,路途安全了,順子娃兒就能完成后媽交辦的事,若米家老娘給說些好話,興許順子爹、順子娃往后的日子能好起來。米二不敢有違馬鍋頭的規矩,山中意外出這樁事,在順子后媽的面前,他難交代,況且順子也有隨馬幫的意愿,只能帶著去見李鍋頭了。

舅媽抱著剛滿周歲的孩子田心往邊站,左右拿不定主意。舅爹劉文國聳聳肩,攏近兩步,拍了拍順子肩頭,寬心說:“娃兒有出息,出門到外頭闖闖,也好。”

劉文國的眼神轉到米二,米二點頭回敬個肯定的眼神。

家人送出老遠。舅媽站到村頭的高石包,望著順子離去的方向,人都翻過山埡口,不見了蹤影,還不舍地揮著手。

發生如此大事,順子心頭一時無法接受,像個大人,跟在米二叔屁股后,步子邁得快。諸多事來得甚急:要不是后媽生娃,不會被使喚到老母雞村;要不是大雪場遇唐家馬幫,不會結識米二叔;要不是米二帶他上九連山,興許早如米省所料,早被山里頭豺狗拖走;要不是米省老娘丟掉老命,不會投奔唐家馬幫。一切機緣巧合湊一起,順子不知往后還會發生何事。

……

舍得馬店,云南邊界盤江邊的小驛站。你還別說,這里的人很有經商頭腦,小舍小得,大舍大得,是他們掛在嘴頭的生意經,地方得名“舍得”,跟當地人的這一經商德行有直接關系。南來北往的趕馬生意人覺得住在舍得馬店劃算又省心,唐家大馬幫更是這兒的老常客。舍得小村因馬店而出名,如今已成熱鬧的邊境小鎮,馬鞍、馬鐵掌、響吵子、馬韁繩等諸多馬幫馱隊急需的物品,這里樣樣能買到。出產的土特產,四鄰的布衣人也會挑擔到小鎮賣。十二家開馬店的小老板,個個精于馬店生意打理,甭管客人落住哪家店子,都能得到周到滿意的服務。騾馬喂水,提供大捆的干草料,保準你的貨物萬無一失,趕馬人當然能在這里睡個安穩覺。

說來,這舍得小鎮還真是有生意買賣的魔力,一些趕馬經過的外地人覺得有賺頭,索性在這里開個小商鋪。西邊“喜來客”茶鋪的掌柜,操一口地道的云南陸良話,他曾是跑馬幫的外地小老板。茶館邊賣包子的小販,夫妻倆同是廣西百色縣的人,饅頭包子個頭大,吃得實惠,趕馬的老哥們每次到這里,當是少不了要帶些到路上吃。碎石地賣草煙的張老漢,年愈八十,精神好著,滿口說的是本地話,不過南來北往趕馬人講的話,他聽得懂,對得成話,歇腳舍得的趕馬人都管他叫“老根頭”。老人家喜歡開玩笑說笑話,常來常往的人席地抽兩鍋老旱煙,喜歡聽他侃。臨走時,大伙更要買點草煙帶上。

云南唐村的唐家馬幫,大來頭,騾馬多不說,馬背馱的是貴重貨,只有東口最大的吳家馬店招呼得起。多年不變的老習慣,唐家馬幫一直住吳家馬店。店老板的真名叫吳興明,祖上就很懂得做生意買賣,自家馬店的一間側房里還開起個鐵匠鋪,趕馬人用得著的馬掌響超子,他家的鐵匠鋪樣樣做得出來,生意買賣多年,成了舍得一帶的商業大戶。吳興明跟云南唐村的唐祖德老爺,早十幾年前就認識,兩人處成要好朋友,相互信得過。

到舍得,米二徑直到吳家馬店找李鍋頭。

“米叔好啊。”

正在馬廄里給頭騾子梳理馬鬃的店小二熱情打招呼。米二步子邁得快,只抬手笑回一聲“嗯”,人就進了屋子。聽到米二熟悉的嗓門,馬店里坐喝大碗茶的哥幾個,手抬大碗,側身盯著店門口。

飯后喝碗茶,趕馬人的老習慣。

“李鍋頭?”米二問。

他其實知道,李鍋頭向來只住后屋那間木房。那是頭等房,獨個住著安靜,還有個單獨的茅房,是店家自個兒用的,打掃得干凈。

正說話,李家彩從后屋走出,二十響別腰間,要走的樣子。喝茶的哥幾個已備妥當,隨時可以走。

看著,順子娃跟在后頭。

“咋回事?”李鍋頭提下巴指指娃兒,側身對米二。

米二有些心急,顛來倒去,總算啰唆完前兩天發生在九連山的事。順子娃的情況,李鍋頭知道一些的,今從米二嘴里又聽到這些新鮮事,沒猶豫,緊下腰帶,大步出門。明白事的哥幾個一前一后跟出門,上路,順子從此跟了唐家大馬幫。

越南河內市郊,法國佬很識相,唐家馬幫馱過去的上等桐子油,大方給個高價錢,全給買下了。

這樁買賣,祖德老爺賺了不少大銀票。

馬幫返回唐家大院,祖德老爺大擺筵席,先夸馬鍋頭李家彩,再挨個打點隨趟有功勞的趕馬哥弟。見老爺子高興,李家彩飯桌邊開口提了順子。祖德老爺自個兒心里有數,就著話:“娃兒個,能跟著跑兩三個月,兜走那遠的路,不是個好種,哪能吃得消?”

李家彩笑著插話:“順子靈驗吶!有這娃兒同路,咱馬幫一路是個順,家伙里的子彈米滿當當的,一顆未發。”

唐家生意順,祖德老爺笑得越發暖心。

李家彩跑外邊是馬幫鍋頭,在唐家大院則是大管家,他能領明老爺子的笑意。次日,大院里便多出個照管馬兒的順子娃。

順子做夢也未曾想到,他就這樣進了唐家大院。

……

見不到順子,米省天天拿喪失勞動力的順子爹折損打罵,掐脖子,不給飯吃,最后干脆鎖進牛房。風濕病加重,哮喘病復發,沒過多少時日,順子爹就硬挺挺僵直在了牛棚里。

木星村,順子算是徹底沒了親人。

唐村祖德老爺給了二次活命的機會,順子倍加珍惜,心頭暗自說給自己:“往后,活計,要做得對得住老爺,對得住李管家。”

娃兒蠻踏實,自進到大院,唐家二十多匹大騾子大馬就有福享了。馬廄里,順子天天掃得干干凈凈,草料添得滿滿的,連叮咬馬肚皮的蚊蟲也少了很多。

大半年時間,順子又跟馬幫出過三趟遠門。

祖德老爺是個文化人,家里辦得私塾,大院子里的娃兒們跟著自家請的教書先生白玉章讀書識字,除從小愛惹事的大少爺唐金貴之外,老少通情達理,一大家子人和順。生意買賣,唐家沒碰到麻煩,家里家外順,騾兒馬兒比前些日子更胖更壯實,祖德老爺越發覺得順子要得,時常拿娃兒在嘴上夸。李家彩是聰明人,瞅準個家宴的高興點,提議老爺子收留順子做干兒子。祖德老爺心里頭早已認定,李家彩又轉口說,他故作三分“難為情”。李家彩笑著給老爺敬杯小酒,祖德老爺捋捋胡子,偏頭,下巴指指,讓順子坐到自己身邊,正式點頭認下這個干兒子。一樁好事,真是應了孩子的愿,應了李家彩的愿,更應了自己的心愿,祖德老爺提提肩膀,從太師椅上慢慢坐直腰桿:“往后,就叫重生吧。”

李家彩抬下巴示意,順子趕忙起身,連連給老爺子磕了三個響頭。

祖德老爺的臉更添喜色,說給一家子:“重生,有元初之本意,生活從頭開始嘛,往后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李家彩連連點頭。

老爺子定神,雙手合掌胸前:“對,紀元,祖上……老祖上,谷氏,往后,女兒的正名就叫谷紀元吧。”

“呃!”

李家彩把滿滿的小酒盅遞到老爺子面前。

“老爺?……”李家彩把話噎在喉管,微微偏頭,呆望一會兒,輕聲道:“照理,順子認了老爺您作干爹,那就得……唐氏。”

祖德老爺明白李管家的意思,干脆清楚說:“娃兒屬單傳,得認祖歸宗才是,若是跟了咱唐姓,那他谷氏且不斷了香火?”

李家彩恭敬點頭,跟祖德老爺一同飲一杯小青酒。

自打這以后,大院里的人見到順子,都改口叫他“重生”。沒多少時日,人人叫得順口,順子更聽得順心。

主站蜘蛛池模板: 年辖:市辖区| 石楼县| 聂拉木县| 和平县| 方正县| 西乡县| 哈巴河县| 万州区| 彭州市| 淳安县| 蓝山县| 哈巴河县| 吉木萨尔县| 靖安县| 郯城县| 周至县| 安康市| 临夏县| 龙胜| 巩义市| 彭阳县| 东城区| 朝阳市| 漳州市| 防城港市| 石河子市| 逊克县| 新建县| 体育| 盐池县| 贵阳市| 铜梁县| 弥渡县| 白玉县| 江油市| 宜兴市| 桑日县| 陆川县| 通州市| 泰来县| 正定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