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呼蘭河除了這些卑瑣平凡的實(shí)際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還有不少的盛舉，如：

跳大神；

唱秧歌；

放河燈；

野臺子戲；

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

先說大神。大神是會治病的，她穿著奇怪的衣裳，那衣裳平常的人不穿；紅的，是一張裙子，那裙子一圍在她的腰上，她的人就變樣了。開初，她并不打鼓，只是一圍起那紅花裙子就哆嗦。從頭到腳，無處不哆嗦，哆嗦了一陣之后，又開始打戰(zhàn)。她閉著眼睛，嘴里邊嘰咕的。每一打戰(zhàn)，就裝出來要倒的樣子。把四邊的人都嚇得一跳，可是她又坐住了。

大神坐的是凳子，她的對面擺著一塊牌位，牌位上貼著紅紙，寫著黑字。那牌位越舊越好，好顯得她一年之中跳神的次數(shù)不少，越跳多了就越好，她的信用就遠(yuǎn)近皆知。她的生意就會興隆起來。那牌前，點(diǎn)著香，香煙慢慢地旋著。

那女大神多半在香點(diǎn)了一半的時(shí)候神就下來了。那神一下來，可就威風(fēng)不同，好像有萬馬千軍讓她領(lǐng)導(dǎo)似的，她全身是勁，她站起來亂跳。

大神的旁邊，還有一個(gè)二神，當(dāng)二神的都是男人。他并不昏亂，他是清晰如常的，他趕快把一張圓鼓交到大神的手里，大神拿了這鼓，站起來就亂跳，先訴說那附在她身上的神靈的下山的經(jīng)歷，是乘著云，是隨著風(fēng)，或者是駕霧而來，說得非常之雄壯。二神站在一邊，大神問他什么，他回答什么。好的二神是對答如流的，壞的二神，一不加小心說沖著了大神的一字，大神就要鬧起來的。大神一鬧起來的時(shí)候，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是打著鼓，亂罵一陣，說這病人，不出今夜就必得死的，死了之后，還會游魂不散，家族、親戚、鄉(xiāng)里都要招災(zāi)的。這時(shí)嚇得那請神的人家趕快燒香點(diǎn)酒，燒香點(diǎn)酒之后，若再不行，就得趕送上紅布來，把紅布掛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殺雞，若鬧到了殺雞這個(gè)階段，就多半不能再鬧了。因?yàn)樵亵[就沒有什么想頭了。

這雞、這布，一律都?xì)w大神所有，跳過了神之后，她把雞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把紅布用藍(lán)靛染了之后，做起褲子穿了。

有的大神，一上手就百般地下不來神。請神的人家就得趕快地殺雞來，若一殺慢了，等一會跳到半道就要罵的，誰家請神都是為了治病，讓大神罵，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對大神是非常尊敬的，又非常怕。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來，就男女老幼，都往這跳神的人家跑，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都擠滿了人。還有些女人，拉著孩子，抱著孩子，哭天叫地地從墻頭上跳過來，跳過來看跳神的。

跳到半夜時(shí)分，要送神歸山了，那時(shí)候，那鼓打得分外地響，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聽；鄰居左右，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聽得到，使人聽了起著一種悲涼的情緒，二神嘴里唱：

“大仙家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

大神說：

“我的二仙家，青龍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著風(fēng)兒不算難……”

這唱著的詞調(diào)，混合著鼓聲，從幾十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實(shí)在是冷森森的，越聽就越悲涼。聽了這種鼓聲，往往終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

請神的人家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沒有？卻使鄰居街坊感慨興嘆，終夜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

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么這么悲涼。

過了十天半月的，又是跳神的鼓，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憽Ｓ谑侨藗冇侄贾嘶牛缐Φ呐缐Γ情T的登門，看看這一家的大神，顯的是什么本領(lǐng)，穿的是什么衣裳。聽聽她唱的是什么腔調(diào)，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夜靜時(shí)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個(gè)個(gè)都打得漂亮。若趕上一個(gè)下雨的夜，就特別凄涼，寡婦可以落淚，鰥夫就要起來彷徨。

那鼓聲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個(gè)迷路的人在夜里訴說著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著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愛的母親送著她的兒子遠(yuǎn)行。又好像是生離死別，萬分地難舍。

人生為了什么，才有這樣凄涼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連聽也不要聽了。其實(shí)不然，鼓一響就又是上墻頭的上墻頭，側(cè)著耳朵聽的側(cè)著耳朵在聽，比西洋人赴音樂會更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