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鋪與小攤的燈都悉數亮起了,照在扎克寬闊的脊背上,顯得長袍粗糙又溫暖。
米蕾還是抓著長袍的一個小角,小步子緊緊跟在扎克身后。
“嗯?”
扎克感覺長袍突然松了一點,似乎少了一股小小的力量,身后緊湊的腳步聲停了。
他轉過身,看到女兒愣在店鋪櫥窗前,摟著小熊和糖果的手同時緊緊抓住了衣領,皺眉望著櫥窗,神色迷惑而糾結。
“怎么了?”扎克走向女兒,問道。
“好熟悉,但是想不起來,爸爸,為什么?”
扎克也順著女兒的視線看向店鋪櫥窗。
舊貨店的窗戶櫥窗里,一支略有氧化的鋼筆與一支相同模樣但銹跡斑斑的鋼筆,被一起裝在已經有些年頭的它們原本的包裝盒里。
包裝盒反射著微弱的光芒,雖然微弱,卻足以讓行人看清,只要能看清,便會有人被勾起了久遠的回憶。
“這是……”
米蕾看著爸爸,爸爸的話卻沒了下文。
她沒有打攪爸爸,因為她很熟悉爸爸的神情。
她回憶和媽媽在一起的日子時,也會不自覺的失神,沉浸在與最愛的人的過往里,神色變得呆滯。
扎克的視線首先是落在了櫥窗內的鋼筆上,然后當他陷入回憶中后,他也意識不到自己的視線在哪了。
一雙充滿活力的小手從回憶里突出到他的眼前,一對清澈的藍色雙眸滿是好奇的樂呵呵看著他瘦的略顯病態的臉龐。
四年前,可愛的女兒賴在扎克身上不走時,扎克一手摟著女兒,另一只手就使用著與櫥窗里相同款式的鋼筆寫著要發布在神秘學權威報刊上的文章。
扎克搖搖頭,從略有恍如隔世感的回憶清醒回現實:“哈哈,沒什么……
“不用太在意是為什么有這種感覺,
“喜歡嗎,喜歡我就買給你,記得收好哦。”
女兒的視線又從扎克身上回到了兩支老舊的鋼筆上,她點點頭,神色少有的復雜。
她感覺內心深處涌現了一股好舒服的暖流,卻回憶的再深沉,深沉到讓她感到痛苦,也想不起找不到這暖流的出處。
那暖流來自米蕾心里的火苗,它微小,卻有著足夠明亮的焰心,靠太近只能因為灼燒自己而疼痛,卻看不見火焰中到底藏著什么。
米蕾只能隱隱約約的感覺到鋼筆背后的事,在她的記憶里留下了寧可深埋心底也不愿淡忘的痛苦,卻又溫暖而令她不舍的痕跡。
“很漂亮的鋼筆對吧?不過樣式很老了,而且還有一支已經不能用了……”
“嗯,沒關系,我買了。”
店長的手伸進櫥窗,落在鋼筆盒上,出現在女孩略顯茫然的眼睛里,與店長的聲音一同打斷了女孩的回憶。
此時,米蕾才終于意識到她已經焦急的不知何時在眼角留下了兩道淺淺的淚痕。
巨大的金屬手輕輕地抓著木質鋼筆盒,另一只手抓起那只已經布滿銹跡的鋼筆,曾經的質感與精巧的做工仍然依稀可見,但這些只會更令人惋惜,想象著如果這支鋼筆也完好無損該多好。
舊貨店門推開,伊瑟飄回護符里。
“誒誒誒,怎么哭了?”
扎克如變戲法一樣,從金屬手上憑空變出一副手帕擦拭著女兒的臉頰,另一只手拿著那盒鋼筆,輕輕撞在米蕾懷里,米蕾的懷里塞得更滿了。
“爸爸……”
返回旅館的路上,米蕾突然停下了腳步,抓住爸爸的衣袍,扎克怕米蕾跌倒,收回即將邁出的步伐,轉頭問道:“怎么了?”
“都是媽媽給米蕾買過的東西……”
女兒小聲嘟噥著什么,扎克沒有聽清,又問道:“什么?”
“這些都是媽媽給米蕾買過的東西,鋼筆是米蕾想買的東西,”女兒抬頭,她的聲音大了起來,“米蕾想要爸爸想給米蕾的東西!”
扎克無能拒絕女兒期待中帶點落寞的多情小眼神,他抬頭敲著下巴仔細想了想,突然看到了亮起的路燈,他的眼睛里也亮了起來,似乎的確有什么很喜歡的小玩意,是在之前商業街的手工藝品鋪里。
“有啊,已經太晚了,我們明天去買。”
女兒滿心期待,笑著打了個哈欠,扎克抱著想打盹的女兒,女兒眼睛半瞇半睜,小手在爸爸背上畫著圓,父女倆滿意的順著來時的路走回旅館。
只是童話之都已經容不得任何人還存在些許小小的溫馨了。
窮苦的失業工人們邊揉搓著身體烏青發硬的傷痕邊呻吟著回潮濕冷清的小屋,他們眼神里再也沒有一點光彩。
街上能看到的,是年輕的孩子搭著自家父母,或老人的肩膀,低著頭慢慢朝破碎不堪的家越走越遠;還有父母對孩子悲痛欲絕的哭泣,孩子們則以害怕的嚎啕大哭回應。
他們心痛,像是街上的火焰在焚燒他們的心臟。
火焰的光照在他們的衣服上,那根本就是一些縫在一起的布片,他們目光也映射著火光,瞳孔的光給人如墜冰窟的冰冷,深處卻又燃著危險的熾熱,他們已經對所有穿著得體的人都充滿了惡意。
街道上的所有人都明白恨、憤怒與報復的嫩芽已經在失業工人的家庭里變得堅實,不論這些人是否每一位都親身經歷了這一日的動亂,他們都明白暴亂只可能拖延,卻已經不可阻止。
警察與工人之間,再無任何信任。
扎克抱著淺入睡眠的米蕾走回旅館,默默回想著事情是如何發展成了今天這副模樣,父女與伊瑟二人一靈體一路沉默。
一位衣衫襤褸的狼狽中年人逐漸接近扎克,卻對面前穿著得體的高大男子佯裝視而不見。
當他即將撞在扎克身上時,一陣微風輕拂,他還沒來得及作出什么反應,便被莫名柔韌的力量推到了父女身后。
他還在愣神,這對父女已走遠。
“莫里也是一位魔法使,我記得他是艾格森殺死的第一位魔法使……
“是艾格森失手了嗎,沒有想到對方有反擊的能力,雖然殺死了艾格森,魔力卻耗盡無法清理尸體,莫里還帶著一些仆從,他只能先行離開。
“貧民窟失蹤過很多商人,而被發現死在貧民窟的商人,莫里還是第一個。
“我記得就是從莫里開始,警局懷疑其他在貧民窟的商人也早已被殘害,因此大規模動用警力尋找尸體,卻因為許多失業工人為了生計用偷搶奪之類的手段得來的不義之財有了許多意外收獲,開始大規模逮捕失業工人。”
扎克在旅館大門外停下了腳步,所見所聽所聞終于與腦中的記憶匯總,他明白了依文徒動亂的起因與經過。
“你怎么在這里?”
一個扎克有幾分熟悉的羊毛氈小攤子正亮著燈光。
仍在擺弄海浪的年輕人身影扎克也很熟悉,年輕人手里的長針仍在發出“戳戳戳”的聲音。
“這里住的都是其他城的人,離警局也不是很遠,沒有那么不安分,我能專心做海浪,”年輕人不抬頭,眼睛朝小女孩撇一下,微微一笑。“睡著了?”
“是啊,睡著了,你不與其他工人一起躲起來嗎?”
“不躲,依文徒早就沒了我們這些人的容身之處,有個安分點的地方就不錯了,躲什么躲。
“我早就不覺得我是依文徒人了,等我做完我的羊毛氈我就會離開這里,我要去看一次真正的海。”
扎克駐足片刻:“這不是已經完成了嗎?”
“很多東西,只有畫家添上幾筆以后,才能覺察出不一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