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天邊的一輪彎月也被半朵云彩遮蔽，碧桐書院殿內，只能聞得冰塊化掉的滴答聲，甄嬛臉色陰沉，敬貴妃與陵容二人各自嘆氣也拿不定主意。

最后敬貴妃打破了這安靜的局面“這種事，咱們也不好裁決，還是得請示皇上。”

陵容道出幾人心中憂慮“可是皇上如今的狀況，知道這件事只怕是......”

甄嬛思慮良久，最后垂眸沉聲道“這樣的事，無論如何是要告訴皇上的......容我想想該如何說?！彪S后抬頭含笑相送“這么晚了，你們先回去休息吧，服侍皇上著實辛苦?！?

敬貴妃見狀點點頭“也罷，你要照顧弘曕靈犀，還要打點上下，也別太勞累，我同和妹妹就先回去了。”

二人起身，陵容也關切道“姐姐眼下烏青，也要早些安寢?！闭鐙趾Φ狞c點頭。

敬貴妃與陵容走后，槿汐端著一碗金絲紅棗粥上來輕輕擱在桌上，見甄嬛心神不寧的，槿汐憂心問“娘娘預備怎么辦呢？”

甄嬛回過神，拿起粥抿了一口“我有心想瞞下來，可那孫答應是世家之女，雖說是個庶女，可在宮里也是有品級的，只能等皇上精神頭好些了，再慢慢告訴他罷。”說著側頭望了望槿汐“明日陪我去看看皇上吧?！?

槿汐點頭應下。

翌日清晨，天邊泛起魚白肚，甄嬛起床梳洗，待收拾好天色已經大亮，日頭也隱隱的有些毒辣，才走沒一會身上就出了層薄汗，槿汐給甄嬛扇著扇子“早知天這么熱，娘娘應當坐轎攆出來的?！?

甄嬛拭了拭頸間“整日坐轎攆坐的骨頭都僵了，走走也挺好?！?

到了九洲清晏，蘇培盛在外頭守著見熹貴妃來，連忙跪地問安，甄嬛看了看緊閉的門房，詢問道“皇上今日狀況如何？”

蘇培盛起身回道“皇上今日精神尚佳，太醫剛來送了藥，皇貴妃在里頭呢。”

甄嬛點點頭，心下稍稍放心了些“本宮進去瞧瞧?！?

蘇培盛應下連忙吩咐開門，一進門撲鼻的藥氣直沖腦門，皇貴妃正伏在皇上床頭默默拭淚，甄嬛見此情形心里不知為何有些泛酸，仿佛看到多年前皇上為保全她把她送往蓬萊洲，回來時二人互訴思念的情景，往事風流云散，映射了如今的慘淡的局面。

皇貴妃聞聲抬頭，連忙擦干臉頰從榻上下來，甄嬛迎了上去，二人互相福了福身子，甄嬛關切道“姐姐在這守了一夜，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皇貴妃輕嘆一聲“咱們都是為了皇上，今日皇上精神尚可，還說了一會話，這會子剛服藥睡下。”說著皇貴妃臉上便有了點血色，凝結多日的眉頭總算舒展。

甄嬛點點頭，也是滿臉欣慰“那便好。姐姐在這守了一夜，先回去休息吧，我在這照顧便可?！?

皇貴妃扶著胸口喘了口氣，回頭戀戀的看了眼皇上“好，對了我讓小廚房做了參湯，等會皇上醒來，妹妹記得服侍皇上喝下?！?

甄嬛點頭應下。

皇上這一睡直至午后才悠悠醒來，感受到身邊有人皇上微微撇頭看了一眼，見熹貴妃正手撐著額頭，滿臉倦怠的小憩，即便是睡了，也不大安穩，翠眉微凝成了小川，瑰麗的紅唇也變得淺淡。十多年的宮宇生活把剛進宮時額發垂髫閨閣女兒，拘禁成了現如今連鬢發都梳得極為規整的熹貴妃。

皇上盯著床頭明黃色的帷幔，只覺得這顏色晃得他眼前發花，沒來由的想起，數年前他們在圓明園避暑，午后日頭微斂，清風和煦，日頭透過枝椏茂盛的楊柳在地上和人的身上照出斑駁的光影，午睡起來，他與甄嬛在碧桐書院的后花園納涼，甄嬛釵镮未戴，一頭瀑布似的黑發披散著伏在他的膝頭，嗓音清淺的低敘著她兒時的趣事。

皇上干澀許久的眼睛，不由得一陣發熱，一切好似都回不到從前了。皇上胳膊蓄力，摸了摸甄嬛露在鈿子外的額發，觸手的溫潤順滑，與之昔年一般無二，只可惜他知自己大限將至，不能與她白頭偕老。

甄嬛被皇上的動作驚醒，見皇上醒了面上一喜“皇上什么時候醒了？臣妾竟不知道?！闭f著便去堆疊枕頭扶著皇上坐起來。

皇上氣息斷斷續續“見你正睡著，就沒忍心吵你，左右這樣看著你也是好的。”

甄嬛扶了扶方才沒皇上摸亂的額發，拿起一旁桌上的參湯攪了攪“皇上還有精神說笑呢，小廚房燉了參湯，太醫說補元氣的東西皇上要多用才能養好身體?！?

皇上點點頭，就著甄嬛遞過來的勺子喝了口“這段時間你著實辛苦，難為你了?！?

甄嬛握住皇上抬起來的手“臣妾不辛苦，皇上身子安康叫臣妾做什么都愿意。”

皇上有氣無力的笑了笑“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嬛嬛……”皇上嗓子干啞的厲害，甄嬛又喂了口參湯給他，皇上接著道“你還記得溫泉新浴，你說要跟我白首偕老嗎？”

甄嬛看著皇上憔悴支離的面孔，胡子已經花白，眼眶不由一濕，垂眸點頭“嬛嬛當然記得?！?

皇上臉上的笑變得苦澀“怕是不能了，不能陪你白首......朕這一生要求的或許曾經得到，然而正如流沙逝于掌心，你也好，純元也好如你所說的那般開頭美好，結局潦倒......嬛嬛，你也沒得到你想要的吧？”

皇上就那樣靜靜的望著她，甄嬛看著他紅唇翕動終是沒有開口，世間的陰差陽錯從未停歇，不過是尋常，或許能留下來的便是最好的。

皇上好似也沒有想聽她的回答，自己絮絮說著“弘歷那孩子雖非你親生，但這段時間朕瞧著他很穩妥，處理朝政，調度用人都十分合宜，弘晝也確實聰慧，但為人直率過于剛直，不懂得變通，但卻是實實在在幫著弘歷，這些日子的相處弘歷也都明白，朕不在了你也要多多提點弘歷，畢竟年輕缺少歷練......”說著皇上氣弱，咳了幾聲。

甄嬛連忙上前幫皇上順氣，皇上只張嘴喘氣，說不出完整的話，擺擺手表示自己累了。

甄嬛又喂了幾口參湯，扶著皇上躺下，皇上揮揮手“去吧，回去休息休息，眼下都烏青了?！?

甄嬛猶豫著要不要將孫答應的事告訴皇上，可見皇上氣息微弱，進氣少出氣多的樣子，甄嬛于心不忍，最后只點頭輕聲應下退了出去，命蘇培盛傳了太醫進來伺候。

從那日開始皇上便昏迷不醒，陵容領著玉梧去看過，玉梧拿著濕帕子給皇上擦洗著手和臉，皇上迷迷糊糊睜眼叫了聲“玉兒......”便再沒聲音繼續沉睡了過去。

太醫說皇上大限已至，回天乏術，內務府開始準備壽材，沒出半個月，一日夜里御前的太監就奔走在各處宮苑高聲通傳“皇上駕崩——！”

陵容聞言失神，繡花針在手指上扎出了一顆血珠，玉梧扶在陵容的膝上低低地哭泣。

皇上駕崩了，三宮六院一片哭啼，葬禮風光大辦，先皇的消逝也預示著新皇的誕生，先皇一封親筆密旨保全了四阿哥的皇位，避免了眾親王的虎視眈眈。

長鞭鳴三聲響徹紫禁城每個角落，新皇登基遵行仁孝之道，追封嫡母純元皇后為孝敬皇太后，熹貴妃為圣母皇太后，其余各嬪妃按例加封為皇貴太妃，貴太妃和太妃。

冊封的旨意下來，并無宜修的只言片語，陵容心中唏噓謀算了一輩子，最后只是個地位尷尬的皇后，也不知她知曉后會是怎樣。

那天甄嬛去景仁宮看望宜修，不知說了什么，第二日宜修便死在景仁宮正殿，小允子來通傳說被人發現的時候都僵了，眼睛還瞪的老大，死不瞑目。

欣太嬪那直爽潑辣的性子自從住進慈寧宮以后愈發不收斂了，聽完后當即翻了個白眼“這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氣?！?

敬貴太妃說起宮宇空落也該找些新人了，甄嬛點頭“是啊，等一些日子也該打算起來了。”

陵容吃完果子點了點嘴角“妹妹這些日子總覺得恍惚，好似還像剛進宮那會，總算這么些年都熬過來了?！?

眉莊點點頭“是啊，要緊的故人都在，如今這日子正好?！?

寧太嬪坐在那低頭摸著貓，聞得眉莊所言，也不禁抬頭“確實挺好?！?

瑛太嬪只坐在那安安靜靜品著茶點，甄嬛問起皇貴太妃為何沒來時，敬貴太妃嘆了口氣“端姐姐自皇上龍馭殯天之后，日夜傷心，前幾日又病了?！?

花開花落又是幾載，日子好似白駒過隙，幾人各自的鬢邊都生了白發，甄嬛嫌宮里冷清，便時常叫流朱領著她一雙兒女還有徐氏兩兒一女進宮陪伴玩耍，總算有了點熱乎氣兒。

乾隆四年，準格爾向大清求娶適齡公主和親，朧月和玉梧都是適婚年齡，皇上左右為難，最后朧月以和太妃膝下唯有一女，不忍讓其母女分離為由，自己前往和親，玉梧知道后心頭大痛，跑去養心殿外長跪不起請求皇上收回成命，只可惜圣旨以下不能轉圜。玉梧大病了一場，病好后將一直放在身邊的小金老虎在朧月出嫁前，悄悄放進了朧月的嫁妝箱籠里。自那之后，玉梧常常服侍孝敬在甄嬛和敬貴太妃膝前。

敬貴太妃自日夜傷心垂淚，看著日日伺候在跟前兒的玉梧，不免想起遠嫁的女兒心下酸澀難言，便不再叫玉梧來，玉梧不肯，打扮成宮女的樣子以紗巾覆面也要盡孝，直言朧月如何孝敬敬貴太妃，她便如何孝敬，叫敬貴太妃只把她當作女兒，敬貴太妃聞言總算點頭答應。

玉梧賢德之名流傳，乾隆五年，被皇帝指婚于從二品內閣學士李宗平的嫡次子李柏祺。李柏祺是科舉考出來的探花郎，現任正六品都察院都事，品行才能都是沒得說，他上頭的兄長李柏明也極出息，官職五品在翰林院當侍讀，以備將來蒙受祖蔭，娶的是書香門第世家翰林院掌院學士張清林嫡女張舒窕，日后兄弟倆各司其職也能互幫互助，婚期定在明年六月初八。

皇貴妃身子終究是撐不過去了，在新皇登基的第六年歿了，死前還撐著一口氣見了溫宜和小外孫女，嘴里念念著皇上，皇上......幾人望著皇貴太妃臉上浮起的異樣的血色，都知道她念的是先帝，最后一抔熱淚滑落臉頰皇貴太妃握著溫宜的手也脫力垂落。

乾隆七年，敬貴太妃積郁成疾，纏綿病榻，最后藥石無靈，郁郁而終。

乾隆十五年，眉莊在睡夢中離去，白日里還打馬吊把幾人的月例銀子贏了個精光，聽采月說那天回宮眉莊興奮的扒了兩大碗飯，小半盤白玉蹄花，一盤涼拌金針，還有兩碗松茸烏雞老火湯，睡前撐的肚子疼，采月服侍喝了杯山楂茶才睡下，第二日清早便已經離世，眉莊睡顏十分安穩。

乾隆二十年秋，玉梧誕下一子，取名濂仁，意為清廉仁義。

乾隆二十一年春，陵容病重，此番病癥極為奇怪，從脈象上看陵容的身體十分康健，但是陵容每夜五臟六腑都出奇的疼，一疼起來就是一宿，時間久了醫藥無用，甄嬛以為是邪靈作祟，命輝發那拉氏皇后辦了一場水陸大法事驅邪，然而非但沒用，陵容的病情反而越來越重。

薨前陵容極為痛苦，捂著胸口一口一口的嘔血，抓著甄嬛的手凄厲的哭喊“姐姐我不要回去！姐姐救我！”

甄嬛氣急命太醫救治，治不好太醫院全部陪葬，而太醫也不得其法，各自跪地告罪求饒，最后陵容眼睛灰白，失神的望著甄嬛，喃喃道“姐姐，我值得嗎？我值得嗎？”

甄嬛流淚滿面，一邊擦著陵容臉上的血，驚慌失措的點頭“值得值得，先別說話了，姐姐這就叫太醫救你。”

陵容痛苦地搖頭，嘔出來的血噴濺在榻上和胸前，緊緊的抓著甄嬛的手“姐姐！姐姐......能重來一回妹妹無悔，照顧好玉梧?！闭f著便倒在甄嬛的肩頭，含笑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