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的夏天,我像一株被移植的幼苗,從家中的溫室被連根拔起,栽種到幾十里外的寄宿學校。那段時光里,我既是脫韁的野馬,又是負重前行的旅人。每個周末往返的那條鄉間公路,成了丈量成長的標尺,而母親的目光,則是永遠不變的坐標。
初二升初三的暑假,母親為我報了一個縣城的補習班。這個決定來得突然,就像夏日午后的雷陣雨。簡陋的宿舍里,鐵架床的油漆剝落成星空的模樣,我躺在上面數著天花板的裂縫入睡;食堂的吊扇轉得吃力,發出吱呀的抗議,卻吹不散少年們蓬勃的熱氣。在這里,我第一次嘗到自由的滋味——可以自己決定買哪種冰棍,可以和小伙伴們在熄燈后偷偷聊天,可以暫時忘記作業本上的紅叉。這種自由帶著青澀的甜味,像未成熟的野果,讓人欲罷不能。
每周五的歸家時刻是最令人期待的。我會把換洗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像母親教我的那樣,邊角對得一絲不茍;把攢了一周的趣事在腦海里排練數遍,準備在飯桌上娓娓道來。那個特別的周五,夕陽把縣城的柏油路烤得發燙,蒸騰的熱浪扭曲了遠處的景物。我站在公交站牌下,汗水順著脊背往下淌,卻沒等到熟悉的二路汽車。
暮色像打翻的墨水瓶,在天空中暈染開來。我站在大姨家斑駁的紅漆門前,手指關節因為用力敲門而發紅。敲門聲在空蕩的巷子里回蕩,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得不到任何回應。小姨家的鐵門掛著冰冷的鎖鏈,在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像一條盤踞的蛇。十里的歸家路在腦海中展開,像一張沒有標注的迷宮地圖,每一條岔路都通向未知的恐懼。
我開始行走。田埂上的夜露打濕了球鞋,冰涼的觸感透過襪子傳到腳心。遠處偶爾傳來犬吠,在寂靜的夜色中格外刺耳。黑暗中的樹影變幻成各種形狀,時而像蹲伏的野獸,時而像佝僂的老人。我哼著走調的歌給自己壯膽,把書包帶子勒得生疼,仿佛這樣就能獲得某種安全感。最可怕的不是黑暗本身,而是想象母親失望的眼神——她一定會說,為什么不繼續等?為什么不考慮周全?
村口的老槐樹下,姐姐的身影突然出現,像黑夜中的燈塔。她手里的電筒光柱刺破黑暗,驚飛了幾只夜棲的麻雀。“媽都快急瘋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電筒的光在她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怎么敢自己走夜路?“我的勇敢在這一刻土崩瓦解,雙腿突然軟得像煮過頭的面條,所有的逞強都化作了后怕。
推開家門時,母親正握著電話聽筒,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她轉身的瞬間,我看見她眼里的怒火化作淚水,在煤油燈下閃爍如星。“要是遇上壞人怎么辦?要是走錯路怎么辦?“她的責備像雨點般落下,卻又在下一刻把我緊緊摟住,力道大得幾乎讓我窒息。父親默默接過我的書包,上面沾滿了夜路的塵土,他粗糙的手掌在上面輕輕拍打,揚起細小的塵埃。
那碗冒著熱氣的蛋炒飯,成了記憶中最溫暖的味道。金黃的蛋花裹著粒粒分明的米飯,蔥花點綴其間,像散落的翡翠。淚珠砸進碗里的聲音,比任何言語都響亮。母親給大姨打電話時,聲音還在發抖,既像質問又像自責。我埋頭吃飯,任由淚水沖刷著臉頰——這一刻,我不需要假裝勇敢,不需要強裝鎮定。
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晚我走完的不只是十里夜路。從大姨家的臺階到村口的老槐樹,是一個少年邁向獨立的第一個腳印,是一次對自我邊界的探索。而母親當時的憤怒與淚水,則是系在我腰間最牢固的安全繩,既允許我冒險,又確保我不會真正迷失。這種矛盾的愛,如同黑暗中的星光,既遙遠又親近,既冰冷又溫暖。
如今每當夜色降臨,我總會想起那個獨自歸家的少年。他走過的黑暗早已消散在時光里,但母親守望的目光,卻永遠定格在記憶的星空里,明亮如初。現在的我早已不再害怕黑夜,因為我知道,無論走多遠,總有一盞燈為我而亮,總有一個人為我守候。這種確信,比任何手電筒的光亮都更能驅散黑暗。
那個夏夜教會我的,不僅是認路的本領,更是一種面對未知的勇氣。而母親用她的擔憂與責備,在我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真正的勇敢不是魯莽的前行,而是在冒險時知道有人為你牽掛,在迷路時知道有人為你指路。這種認知,隨著年歲的增長而愈發清晰,就像老照片的輪廓,在時光的沖洗下反而更加分明。
現在的我,常常站在城市的高樓上俯瞰萬家燈火。每一盞燈背后,或許都有一個等待的故事,一個關于愛與牽掛的傳說。而我的故事里,永遠有那個夏夜,有那碗蛋炒飯,有母親顫抖的雙手和含淚的眼睛。這些記憶如同黑夜中的螢火蟲,雖然微弱,卻足以照亮整個生命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