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道無法回頭的減法題。我們與父母相見的次數,在出生那一刻就被命運寫下了總數。每一次相聚都在消耗這個數字,每一次離別都在增加另一次重逢的可能。直到某天,減法歸零,加法終止,我們才驚覺這道算術題已經永遠失去了平衡。
我的減法開始在那個悶熱的八月。十三歲的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手里攥著縣重點初中的錄取通知書。這張薄薄的紙片像一把鋒利的剪刀,要剪斷我與母親之間那根無形的臍帶。二十公里,在成人眼里不過是半小時車程,對從未獨自出過遠門的少年而言,卻像是跨越了整片大陸。
母親為我準備行裝的樣子,像在完成某種莊嚴的儀式。她跑遍縣城百貨商店,比較每一只搪瓷飯盆的厚度,每一把牙刷的軟硬。被褥是她親手縫制的,棉花在夏夜里吸飽了她的汗水和嘆息。我至今記得她彎腰穿針時,后頸突出的脊椎骨,像一串沉默的密碼,記錄著一個農村婦女對兒子遠行的全部憂慮。
“去外面上學能鍛煉人。“這句話她說得輕巧,手上卻把毛巾疊了又拆。我知道她在說謊——就像知道她會在送我走后,對著我的空床鋪發很久的呆。那些夜晚,她的眼淚一定浸濕了我枕過的蕎麥皮枕頭。
軍訓的烈日把思念烤得滾燙。當其他男孩炫耀曬黑的皮膚時,我躲在廁所隔間,把臉埋進母親買的毛巾里偷偷哭泣。棉布上殘留的洗衣粉氣味,是唯一能穿越二十公里的鄉愁。那種混合著陽光與皂角香的味道,成了我記憶中最深刻的安全感。
《當一個好兵》的旋律在操場回蕩時,“參軍前媽媽這樣叮嚀“這句歌詞突然刺中了我。母親臨行前的囑咐在耳邊浮現:多喝綠豆湯、沒錢就打電話、襪子要每天換...這些瑣碎的叮嚀,當時只覺得啰嗦,現在卻成了懸在記憶里的珍珠,每一顆都閃爍著母愛的光芒。
教官唱起《軍中綠花》那晚,月光透過窗欞,在課桌上畫出監獄般的柵欄。我假裝睡覺,淚水卻洇濕了印著校名的練習簿。抬頭看見同桌同樣通紅的眼眶,兩個男孩在黑暗中達成了無言的盟約——我們都想成為母親口中的男子漢,卻又舍不得剪斷那根隱形的臍帶。
這種思念持續了整整兩年。每個周日下午,母親站在村口楊樹下揮手的身影,都會在新的離別中變得更加清晰。她總是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頭發用黑色發卡別得一絲不茍,直到客車轉過山坳,變成一個小黑點,她才會慢慢放下舉得發酸的手臂。
直到某天我突然發現,自己不再數著日子等周末了。這種成長來得悄無聲息,像褪去的乳牙,帶著輕微的疼痛和莫名的失落。我開始習慣宿舍的硬板床,習慣食堂的大鍋飯,習慣沒有母親嘮叨的早晨。這種“習慣“讓我自豪,卻也隱隱感到背叛了什么。
北上的列車啟動時,我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離別。大學錄取通知書把我帶到了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站臺上,母親的白發在秋風中飄動,她踮起腳尖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一包煮雞蛋:“路上吃,別餓著。“那一刻,我突然發現她的頭頂只到我的肩膀了。
工作后的公寓里,當泡面蒸汽模糊了眼鏡片,手指卻下意識模仿母親搟面條的手法;感冒發燒時,會對著手機里“多喝熱水“的叮囑發脾氣——明明知道電話那頭再也不會傳來熬姜湯的響動。那些我以為早已克服的依賴,在獨居的日子里全都卷土重來。
母親走后,我才明白那些所謂的“習慣“,不過是少年逞強的謊言。整理她的遺物時,我在衣柜深處發現了一個鐵盒,里面整整齊齊地碼著我這些年寄回家的車票、成績單、甚至隨手寫的便條。每一張紙片都被她小心保存,像收藏著兒子成長的每個瞬間。
就像雛鳥總以為離巢是飛翔的開始,卻不知有些溫暖,失去就永遠無法復得。如今站在鏡子前刮胡子時,偶爾會看見母親的眼睛在我臉上閃爍——原來她早已把最珍貴的行裝,縫進了我的血脈里。我的眉形、我的鼻梁、甚至我笑起來時嘴角的弧度,都是她留給我的隱形遺產。
人生這道減法題,我們總是算得太遲。當數字歸零時才懂得,那些重復的叮嚀、笨拙的關心、甚至嚴厲的責備,都是母親在倒計時里,為我們偷偷存下的利息。現在的我終于明白,真正的成長不是學會獨立,而是懂得珍惜那些曾經想要掙脫的羈絆。
每當夜深人靜,我總會想起那個十三歲的夏天,想起母親站在老槐樹下目送我遠行的身影。歲月模糊了太多細節,但那個畫面卻越發清晰——她挺直的背脊,她揮動的手臂,她眼中閃爍的淚光與驕傲。那一刻,她不僅是在送別兒子,更是在放飛自己最珍貴的夢想。
如今我也成了目送者,看著自己的孩子踏上求學的旅程。當他抱怨我的嘮叨時,我只是微笑著繼續往他行李箱里塞零食。因為我終于懂得,所謂父母子女一場,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目送與重逢,直到那道減法題最終歸零。而在這之前,我們要做的,就是把每一次相聚都當作最后一次來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