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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再上征途

接下來的八天,兩人各練各的,有時連打獵都不去,隨便摘些野果,填飽肚子了事。寇仲練的是那幅似在走路的圖像,經脈穴位以紅點虛線標示,與徐子陵那幅全無分別,但行氣的方式卻剛好相反。似是起始的粗黑箭頭,對正頭頂天靈穴。至于自此以下的箭頭卻分作紅橙黃綠青藍紫七色,每色箭頭看來都像說出一套完全不同的功法,不但路徑有異,選取的穴脈亦大不相同。其中很多穴脈根本是傅君婥沒有提過的,又或提及時指明與練功無關。

徐子陵那幅卻是仰臥的人像,粗黑箭頭指的是右足涌泉穴,七色箭頭的最后歸結卻是左足涌泉穴,不像寇仲的重歸頭頂天靈穴,復雜處則兩幅圖像都是不相伯仲。

兩人心無所求,橫豎無事可做,依著娘教下的心法,抱中守一,意念自然而然隨早已記得滾瓜爛熟的指示經穴過脈,總在有意無意之間,深合九玄大法之旨。有時練紅色箭頭,有時練別的顏色,雖似沒有特別的功效,但兩人亦不斤斤理會。

到后來,寇仲突然醒覺般依圖像行走的姿勢閉目在谷內走來走去,而徐子陵則要躺下來方感適意,一動一靜,各異其趣。到第九天晚上,忽地雷雨交加,兩人哪睡得著,被迫起來練功。寇仲如常漫步谷中,徐子陵則索性浸在溪水里,只露出臉孔,各自修行。不旋踵兩人物我兩忘,進入似睡非睡、將醒未醒的奇異境界。

兩人腦海中同時浮現出《長生訣》各自熟習了的圖像,并且再不理什么箭頭指示,只是虛虛渺渺,精神固定在某一難以形容的層次。

奇妙的事來了。先是徐子陵腳心發熱,像火般灼痛,接著火熱上竄,千絲萬縷地涌進各大小脈穴,那種感覺,難受得差點令他想自盡去了結痛苦,猶幸冰涼的溪水和雨水,稍減難受。徐子陵福至心靈,知道是神兆發動的時刻,再不去理會身體的痛楚,也不理會在體內亂闖亂竄的真氣,靜心去慮,只守于一。也幸好傅君婥來不及告訴他有關氣機發動的情況。若換了是九玄大法氣動的正常情況,會是脊骨尾閭發熱,再由督脈逆上,沖破玉枕關,通過泥丸,再回到前面的任脈,如此運轉不休,經三十六周天而成基本功法。對一般武人來說,這已是夢寐以求的境界,由此登上內家高手之途。至于徐子陵這刻的情況,根本是前所未有之事,一般人會視之為走火入魔,輕則癱瘓,重則經脈爆裂而亡。故石龍當日依圖練習,由于早有成見,一試不妥下,不敢再練下去。徐子陵根本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一心認為本該如此,心無罣礙下,死馬當作活馬醫,反得到圖像的真髓。

寇仲則是另一番光景,一股奇寒無比的真氣,貫頂而入,接著流入各大小脈穴,凍得他差點僵斃,不由自主奔跑起來,使氣血仍能保持暢順。兩人就是這么強撐近兩個時辰,到天明時,寇仲終支持不住,軟倒地上。際此要命的時刻,全身經脈似乎全都爆炸開來,接著昏迷過去,人事不知。徐子陵則發覺體內差點把他活活灼死的熱氣潮水般迅速減退,一時漫無著落,亦失去知覺。

正午時分,雨過天晴,太陽破云而出,寇仲首先醒過來,體內涼浸浸的,一點不怕火毒的太陽,舒服至極。寇仲仍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想起昨晚的情況猶有余悸,茫然坐起來。一看之下不得了,整個天地清晰了很多,不但色彩更豐富,很多平時忽略了的細微情況,竟一一有感于心,至乎平時忽略了的風聲細微變化,均漏不過他靈敏聽覺。最奇怪是無論天與地,一塊石頭、一株小草,都像跟他是相連地活著般,而自己則成為它們其中的一份子,再不是兩不相關。寇仲心中大奇,暗忖原來氣機發動后,世界竟會變得煥然一新,就在這時,一股無以名之的狂喜涌上心頭,令他跳了起來。

寇仲首先想起徐子陵,大叫一聲,高嚷道:“小陵,我練成第一重了,看!我的身體多輕,可以翻筋斗了。”

連翻兩個筋斗后,飛奔著去找自己的好兄弟。事實上即使請齊當代所有見聞廣博的武學大宗師來,也不知兩人究竟練成什么東西。甚至寫出《長生訣》的作者,亦要為兩人現在的情況瞠目以對。不過兩人確因而改變了體質,但若說動手對陣,只要來個普通的會家子,足可打得他們跪地求饒。可是由此發展下去,兩人的內功勁氣可達到什么境界,誰都說不上來。

徐子陵聽到他呼叫聲,逐漸回醒過來,仍是浮在水面,全身暖洋洋的,沒有一點寒冷感覺,忙爬上岸來。

接著是一震跪下來,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美麗倍增的世界。

由那天開始,兩人以為練通九玄大法第一重的境界,又對那晚的痛苦記憶猶深,暫不敢練功,卻再耐不住性子,早上起來往外狩獵,到日落西山返回谷地,無論如何疲倦,只要一覺睡醒,立時疲勞盡去。

這天醒來,寇仲扯著徐子陵來到傅君婥墳前,說道:“我們這樣下去,娘必不高興,何況她還想我們娶妻生子,建立功業,成為不平凡的人。”

徐子陵默然片晌,點頭道:“我也想到外面闖闖,不過我們雖練出點門道來,但比起真正的高手,相差仍是不可以道里計,若做個帳前小卒,自覺又不甘心,娘這么厲害,我們怎也不可丟她的面子。”

寇仲笑道:“這個當然,正如娘說,宇文化及對《長生訣》是志在必得,定不肯放過我們。說不定已使人畫下圖像,全國懸賞,所以我們仍須避避風頭,本來最好是在這里,不過若這么下去,我們定會變成野人。”

徐子陵道:“你有什么計劃?”

寇仲胸有成竹道:“我們先把《長生訣》找個地方埋了它,然后往南走,見到什么城鄉縣鎮就設法留下,看看可否找到工作,打聽清楚形勢,然后繼續我們投靠義軍的大計。”

徐子陵不知如何,亦很想出外闖蕩一番,當下拜祭了傅君婥,埋好《長生訣》,取回衣服穿上,袋好銀兩,離開這令他們心傷魂斷、永世都忘不了的美麗小幽谷。

這時已是秋天,天氣清爽。兩人終是年輕,逐漸由傅君婥慘死的打擊恢復過來,開始有說有笑,更由于初窺武技的堂奧,對自己的信心亦壯大起來。往南走了七天,遇上一條小村,只有十多戶人家,其中有燈火的只兩三家,可知此處人家在戰亂頻仍下,都是生活困苦,惟有儉省過活。兩人有點重回人世的感覺,朝村莊走去,驀地犬吠之聲大作,頓時群犬相應,好幾頭巨犬還此進彼退,互相壯膽地朝他們移來。

兩人暗暗心驚提防,幸好有村人出來,喝散群犬,還熱情招呼他們留宿一宵。翌晨他們留下宿錢,問清楚附近最大鎮縣的方向,又上路去。再走十多天,來到浙水西端新安郡南的一個叫翠山的大鎮,約有兩千多戶人家,位于鄱陽湖之東,人丁頗為興旺,石橋瓦屋鱗次櫛比,是繁盛的江南水鄉鎮市,規模雖只有丹陽的四分之一,更沒有高墻城門,但兩人一見就生出想留下來的心意。最吸引他們是鎮上婦女衣著講究,無論剪裁和文繡都表現出水鄉女兒的玲瓏與巧思。更令他們高興的是她們都披上繡花卷膀、足著繡花鞋兒,腰束多褶裙,越顯得嬌嬈多姿,成群結隊地招搖過市,看得他們心都癢起來。尤其是現在囊內頗有幾個子兒,非是以前的窮混混,心情大是不同,胸膛挺直多了。

兩人找到間看來不太昂貴的小旅館,要了個小房間,提心吊膽地往鎮公所摸去,若見到有自己尊容的畫像懸賞,只好立即逃之夭夭。鎮上商店大多為前店后坊,樓上住人,作坊和貨倉靠水,充分利用河道的運輸之便。到鎮公所后,只見貼滿征兵募卒的文告,卻不見任何懸賞的榜文,兩人心花怒放,一聲歡呼,大模大樣沿街游賞。一群年輕女子笑嘻嘻地迎面而來,見到兩人各具奇相,體格軒昂,登時眉挑目語,逗得兩個小子心花怒放。自出生以來,兩人還是首次得到來自異性的賞識,登時信心大增。事實上在山谷隱居的這個夏季,由于大量的運動和上乘功法的修煉,又正值他們處在青春發育期,兩人不但長得更高壯,最顯著是神氣上的表現,使他們散發出某種難以言喻的少男魅力。兩人很快便給水鎮濃厚的民俗鄉情征服,暗忖就算留在此處,娶妻生子,也是不錯。當日在揚州之所以整天作發達幻夢,皆因不滿于現狀,又飽受欺凌,現在到了這好像世外桃源的地方,民風淳樸,感覺新鮮之極,于是立時改變心意,不作投軍之想。

寇仲瞥見一塊寫著“留春院”的大招牌,摟著徐子陵的寬肩擠眉弄眼道:“小陵,你也差不多十六歲,我卻快十七歲,人家有些年方十四便娶小媳婦,而我們到現在仍是童男之身……”

徐子陵不耐煩道:“我知你的意思,有了銀兩,你這小子還不渾身發癢嗎?我并不反對撥出部分來作為開光費,但至少要待我們找到工作,安頓下來,才研究怎樣去尋歡作樂,而且那可是娘留給我們的老本,足可夠我們興建間頗像樣的樓房,還可經營間小店鋪,絕不可妄充闊綽把它花光。”

寇仲見他不是真的反對,喜道:“當然當然,讓我們先去大吃一頓,再探聽一下有什么工作正欠缺人手。”

兩人來到一間飯館之前,正要進去,一位壯碩如牛的漢子旋風般沖出來,夾著包袱,轉左而去,一個矮瘦老漢追出來,大叫那漢子的名字,但那漢子頭也不回,徑自走了。矮瘦老漢頹然坐了下來,靠著鋪門,狠狠咒罵。

兩人一頭霧水,正要入店,那老漢尖聲道:“今天不開鋪,以后都不開鋪。”

他們這才知道他是飯館的老板,看他滿身油污,就知是兼上伙頭之職。

寇仲最是好奇,問道:“為何以后都不開鋪?”

老漢斜斜兜兩人一眼,悶哼道:“那敗家子都走了,我女人又在上月過身,一個人怎么理這間大鋪子?”又垂頭嘆氣道:“若說造飯手藝,我老張認第二,誰敢認第一,什么團油飯、清風飯、玉井飯,我老張哪一樣不是拿手本領,偏這敗家子不懂繼承絕技,整天嚷著要去參軍立功,你看,另日他變了個乞兒回來,我絕不會養他!我索性回到鄉間去,讓他想尋我也尋不到。”

兩人交換個眼色,同時蹲下來。寇仲道:“那太可惜,這么一大間鋪子就此關門,不如你雇用我們作幫手,同時又做你的徒兒,那么張公你的絕技將不會失傳。至多我們收順些兒,每個月要你兩百個五銖錢吧!”

老張大感愕然,上上下下打量兩人好一會,好奇地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寇仲胡謅一番后,老張道:“是否兩個人一共二十串錢?”

每串十錢,二十串是二百錢,這在一個人來說已是非常微薄的工資,而兩個人只給二百錢,更是太過刻薄,難怪老張逼走兒子。

寇仲只想學他的造飯之技,好得將來用以營生,不過他亦是精于數口的厲害角色,想也不想道:“要包吃包住。”

老張瞇起老眼怪聲怪氣道:“包吃包住可以,但一切打掃雜務,全由你兩個一手包辦。”

寇仲笑道:“成交!現在我們正餓得要命,這餐自然是入張老板的數。”

就是這樣,兩人搬到老張飯館樓上他兒子空下的房間居住,每天天未亮便起床工作,到午膳后老張關鋪睡午覺,兩人負責去買貨提貨,晚飯關門后,老張洗澡睡覺,他們則洗碗打掃,忙個不亦樂乎,不要說去青樓開光,連睡覺的時間也不大足夠。不過老張的造飯手藝確有真實本領,名聞當地,路過的商旅均樂于光顧。飯館只賣三種飯,就是老張提過的“團油飯”、“清風飯”和“玉井飯”,但老張卻不是技止于此。有了寇仲和徐子陵后,他亦不時接些上門到會的生意來做。兩人由于有心偷師,兼之老張年老力衰,日漸倚重他們,便逐點逐滴地把他的烹飪絕活傳給他們。

三個月下來,他們已充滿信心,認為可自展拳腳了。另一方面,卻逐漸對這個行業厭倦起來。使他們舉棋不定,和一時提不起離開的決心,是怕撇下老張,會使他禁受不起。這晚兩人關鋪之后,趁老張到樓上去,商議起來。

寇仲道:“我們是否決定不再去投靠義軍,又或不做什么武林高手?”

徐子陵攤在椅內,嘆道:“這樣忙得昏天黑地,沒有一點空閑的生活,看來不是那么有趣。”

寇仲道:“假若如此,我們在此多待三個月,過了年關和春分,到天氣回暖,便離開這里。”

徐子陵苦惱道:“但我又有點不舍得呢!”

寇仲苦笑道:“我也有點舍不得,不過我卻有個想法,所謂男兒志在四方,我們何不到嶺南投靠宋家,宋魯對我們可是相當不錯,若能拜他為師,我們說不定真可完成我們的夢想呢。”接著咬牙切齒道:“若能練成武功,我第一個就要宰了宇文化及那奸賊。”

徐子陵凄然道:“昨晚我又夢到了娘,她怪我沒有志氣,不敢為她報仇。”

寇仲長呼一口氣,斷然道:“我們實在太膽小,不算得男子漢大丈夫,打不過最多是死,這些日子既怕練功辛苦,又怕會走火入魔,不敢繼續下去,怎對得起娘。我決定由明天開始,改過自新,重新練功,將來不宰宇文化及誓不罷休。”

徐子陵眼中頓時閃過前所未有的精芒,伸手和他緊握道:“你有此決定,我整個人都舒服起來,我們在揚州時志比天高,怎可忽然變成縮頭烏龜呢?不如明天就走。”

寇仲奇道:“為何剛才你的眼睛忽然亮起來,就像娘生前那種眼神。”

徐子陵愕了片晌,沉吟道:“說真的,雖然我沒有蓄意練功,但每到晚上躺下來,腦海會浮現出那運功行氣圖,隨而自動練起功來。”

寇仲懊悔道:“早知我也像你那樣勤練不輟便好了,此后可不能荒怠下去。好吧!明天我們立即上路。”

徐子陵沉吟道:“誰去跟老張說呢?”

寇仲苦笑道:“一起去吧!這孤寒鬼也該受點教訓吧!”

翌晨兩人天未光背著包袱踏上征途。就是這個突然而來的決定,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也改變了天下和武林的命運。目的地是大隋國的東都洛陽。當日宋魯曾說過到四川辦妥事后,會到洛陽去尋找傳說中的和氏璧。由于這非是十天半月可以做到的事,所以雖事隔半年,他們仍想到洛陽碰碰運氣,看看可否遇上宋魯。愈接近長江,他們愈感受到戰亂的壓迫,道上不時遇上逃難的人,問起來則誰都弄不清楚是躲避什么人,根本分不清是隋軍還是義軍。這天來到一個小縣城,找到間小旅館,睡到午夜,忽然街上人聲鼎沸,一片混亂。兩人知道不妥,忙收拾行囊,趕到樓下,扯著正要離開的其中一個客人詢問。

那人道:“杜伏威在東稜大破隋軍,進占歷陽,卻想不到他的軍馬這便來了。”說罷惶然而去。

兩人想不到歷陽這么快失守,立時破壞他們到歷陽乘船北上的大計。來到街上,只見人車爭道,搶著往南方逃走,沿途呼兒喚娘,哭聲震天。兩人雖是膽大過人,終仍是大孩子,感染到那種可怕得似末日來臨的氣氛,登時心亂如麻,盲目地隨人流離開縣城。路上布滿擠跌拋棄下來的衣服、家具、器皿和鞋子,什么東西也有,可知情況的混亂。兩人死命拉著對方,怕給人潮擠散。出到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照明火把和逃避戰禍的人,想不到一個小小縣城,平時街上疏疏落落,竟一下子鉆了這么多人出來。

寇仲拉著徐子陵,改變方向,由支路離開大隊,沉聲道:“我們仍是要北上,只須避開歷陽。”

徐子陵點頭道:“理該如此,我們小心點就行。”

兩人掉頭繞過縣城,繼續北上。離開翠山,他們還是首次走夜路,出奇地發覺借著微弱星光,足可清楚看到路途。走了個許時辰,前方漫天火光,隱有喊殺之聲傳來,嚇得兩人慌不擇路,遠遠繞過,就是這個改變,使他們完全失去方向的感覺。到天明時,他們來到一個小村莊處,正想找人問路,驀地蹄聲大作,一隊人馬由山坡沖刺而來,兩人大吃一驚,忙躲進附近的草叢里。這批約六十人的騎隊,一看他們雜亂無章的武士服,便知道必是義軍,人人臂掛綠巾,甫進村內先射殺幾頭撲出來的犬只,接著逐屋搜查,把村內百多男女老幼全趕了出來,一時雞飛狗走,呼兒喚娘,哭喊震天,使兩人不忍目睹。若有蓋世武功,這時便可出去主持正義。他們卻也想到,縱管武技強橫如楚霸王項羽,最后還不是落得烏江自刎的結局。在這動蕩的大時代中,個人的力量根本是微不足道的。

綠巾軍把村內男女分兩組排列,團團散開包圍,防止有人逃走。兩人終于明白為何聞得義軍將至,整個縣城的人要逃得一干二凈。慘在此等鄉村消息不靈,兵臨村內時仍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兩人何曾見過這等陣仗,看到那些持刀拿戟的義兵人人都像殺人不眨眼的兇徒,大氣都不敢吐出半口。尤其他們離最接近的義兵只有五十多步遠,實是危險之極。

其中一個看來是義軍頭子的,在四名親隨左右護翼下,策騎來至排列村男的人堆中,把精壯的挑選出來,趕到一邊,另有人以繩子把他們綁成一串,非常橫蠻無道。遇有反抗者,馬鞭立時狂抽而下,打個半死。兩人看得臉青唇白,悲憤莫名。母親妻子見到兒子丈夫被人拉去作伕役,發出陣陣令人不忍卒聽的呼號悲啼。可是那些所謂義軍則人人神情兇悍,沒有絲毫惻隱之心。

那軍頭挑完男丁,經過那些女眷小孩時,忽地勒馬停定,以馬鞭指著其中一名村女喝道:“你出來!”

村民立時一陣騷亂,卻給義軍迅速喝止,當然免不了有幾個倒地受傷的人。寇徐兩人看得睚眥欲裂,又知此時挺身而出起不了什么作用。至此方知道投靠義軍的想法,是多么愚昧天真。那村女被拖了出來,果然長得頗有秀色,身材豐滿,難怪軍頭心動了。

軍頭吃吃淫笑之時,在旁邊一名年輕義兵冷冷道:“祈老大,杜總管有命,不得奸淫婦女,祈老大現在臨崖勒馬,仍來得及。”

這人滿腔正義,又敢以下犯上,兩人想不到義軍中有此人物,心中喝彩。

祈老大冷哼道:“李靖你少管閑事,現在我是奸淫婦女嗎?我是要把美人兒帶回家去,明媒正娶,納她為妻,杜爺難道連婚嫁都要管嗎?”

李靖正要說話,村女一口咬在抓著她的綠巾兵手背處,那綠巾兵吃痛放手,村女不知哪里來的氣力,狂奔出重圍,朝著寇徐他們的方向奔來。四名綠巾兵立時笑罵著策騎追來。寇徐兩人看到村女俏臉上凄惶的表情,涌起義憤,哪還顧得自己安危,就地撿起石頭,跳了出來,朝已追上村女的綠巾兵擲去。以前在揚州城,他們最厲害的武功就是擲石頭,所謂功多藝熟,頗有準繩,這刻毅然出手,又在對方猝不及防之下,兩名綠巾軍胸口中石,竟跌下馬來。此時那村女終于力竭,朝地上倒去。

寇仲忽覺自己渾身是勁,體內真氣激蕩,似乎老虎也可以打死兩頭,所擲出的石頭,比以前更是勁道倍增,大感興奮下叫道:“小陵救人搶馬。”

石頭連珠擲出,另兩名綠巾軍剛要彎弓搭箭,已臉頰中石,慘嘶倒地。蹄聲轟鳴下,眾綠巾兵見狀立即空群而至。徐子陵已摟起村女,正愁不知如何上馬,眼見眾兵趕來,心中一急,忘了自己不懂武功,竟急急追上正往前沖去的戰馬,還摟著那似是輕如無物的村女飛身上馬,豈知輕易地就穩坐到馬鞍上。寇仲亦跳上另一匹馬,一夾馬腹,可是戰馬竟然人立而起,把他掀倒地上。徐子陵上馬后那馬兒亦團團打轉,無法驅策前奔。那些綠巾軍迫至二十步許處,前頭的幾個人彎弓搭箭,不過怕傷及馬兒美女,都忍住不發。

徐子陵大叫道:“仲少快來!”

寇仲不知所措的聞呼狂竄而起,竟凌空跳上徐子陵的馬背,摟著徐子陵的腰,大叫道:“快走!”

就在這急得使人黑發變白的當兒,村女接過馬韁,一聲嬌呼,小腳蹬在馬腹處。戰馬一聲狂嘶,箭般前沖,載著三人,眼看要撞上樹林,豈知林內竟藏有一條泥路,左彎右曲,瞬眼間把并不熟路的賊兵拋在后方。寇仲和徐子陵同時怪叫歡呼,后者此時才醒起正緊摟著那陌生姑娘香軟的身體。俏村女不但騎術精湛,對附近地形更是了如指掌,穿林過野,上丘下坡,涉水登山,敵方追騎的聲音終沉靜下來。三人正高興之際,驀地戰馬失蹄,把他們拋到草叢處,狼狽不堪。當爬起來時,美村女驚呼一聲,拼命掩著胸前,原來衣服被勾破了,露出大截雪白的胸肌。兩人嚇得忙背轉身去。

寇仲見她長得只比他們矮了三、四寸,把包袱往她拋過去,說道:“衣服都是干凈的,揀件出來換上吧!我們是不會偷看的。”

窸窸窣窣,不片刻村女含羞道:“換好了!”

兩人轉過身來,一時都看呆了眼,暗忖原來她長得這么好看。村女年約二十,雙瞳漆黑,皮膚則非常白皙,穿上男裝,別有一番神采韻味。

村女指向他們招了招手,低聲道:“隨我來!”

兩人回頭看了眼口吐白泡、命不久矣的戰馬,心中暗嘆,悵然隨她去了。

走了足有半個時辰,村女帶著他們到達山上一個隱蔽的洞穴內,著兩人坐下,垂首道:“多謝兩位好漢仗義相救,小女子不勝感激。”

兩人被她尊稱好漢,立時飄飄然如在云端,同時心中大奇,這女子的外貌不像村女,談吐更不似是在窮鄉僻壤長大的人。

俏村女見兩人瞪大眼睛,一臉疑惑的神情,更發覺兩人雖長得魁梧,但事實上仍只是兩個年紀比自己還少的大孩子,一臉天真無邪,不覺畏羞之心大減,柔聲道:“奴家叫素素,并非曾家村的人士,只因與主人失散,逃到那里,被曾家村的人好心收留下來的。”

寇仲釋然道:“素素姐姐長得那么美,不管好心不好心,自然也有很多人爭著收留你。”

素素俏臉一紅道:“不是那樣哩!”

徐子陵見寇仲開始口無遮攔,瞪他警告的一眼,問道:“姐姐在那里住了多久,為何對環境如此熟悉?”

寇仲笑道:“姐姐的馬術真是了不起。”

兩人一向受人賤視鄙屑,所以若有人稍對他們好一點,便心中感動。現在忽然有了這位視他們為英雄的俏姐姐,那種新鮮興奮的感覺,可想而知。

素素不知如何,俏臉更紅了,輕聲道:“我在曾家村只住了一個月,卻試過多次隨村人到這里來行獵,至于騎術嘛!都是我家小姐教的。你們是否未騎過馬呢?”

兩人大感尷尬,暗忖那有不懂騎馬的英雄好漢。

寇仲干咳一聲,岔往別處道:“姐姐的小姐原本住在什么地方?”

素素被兩人姐姐前姐姐后地叫個不亦樂乎,心中歡喜,溫柔地說道:“我的小姐乃翟讓老爺的獨生女兒翟無瑕,當日我們的隊伍被人襲擊,混亂中走散了,不過我家小姐武功高強,理該無事,現在應回到滎陽去了。”

兩人立時動容。他們這三個月內在飯館棲身,每天都由商旅處聽到各種消息謠言,其中常被提起的就是翟讓和他的頭號大將李密。翟讓人稱“大龍頭”,乃瓦崗軍的首領,六年前與手下另一猛將徐世勣在瓦崗寨起義,據地稱王,屢敗隋兵,卻被隋將張須陀所制,未能擴張勢力。去年李密投翟讓,使翟讓實力倍增,李密更在滎陽大海寺擊破隋軍,襲殺張須陀,瓦崗軍自此聲勢大盛,隱然有天下義軍之首的聲勢,被多路人馬尊之為大龍頭,確是非同小可,想不到這位美姐姐竟是翟讓女兒的小丫環。

寇仲訝道:“滎陽不是在東都洛陽之東百里許處嗎?離這里這么遠,姐姐怎會溜到這兒來呢?”

素素答道:“小姐要到歷陽聽天下第一才女尚秀芳唱的戲,豈知泄漏消息,未到歷陽便出事,若非姐姐馬快,將無緣在此遇上你們。”

不知不覺間,她亦以姐姐的身份自居。就在此時,一聲輕咳,起自洞口。三人聞聲大駭,朝洞口望去。只見一位高挺雄偉,年在二十三、四間的壯碩漢子,走了入來。寇仲和徐子陵跳了起來,雙雙擋在素素身前。

寇仲定睛一看,失聲道:“你不是那個叫李靖的人嗎?”

來人正是曾出言斥責綠巾軍兵頭的李靖,他長得并不英俊,臉相粗豪,但鼻梁挺直,額頭寬廣,雙目閃閃有神,予人既穩重又多智謀的印象。

李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與他黝黑粗糙的皮膚形成強烈的對比,點頭訝道:“我正是李靖,這位小兄弟的眼力真厲害,當時你和我間相隔至少有一百五十步的距離,竟能認得李某的樣貌,故目下可以一口叫出來。但看你們的身手,卻不像曾習武功的人,此事確非常奇怪。”

兩人心中凜然,李靖憑寇仲一句話推斷出這么多事來,可知他的識見和智計。

素素顫聲在后方道:“最多我隨好漢你回去吧!千萬別要傷害他們。”

李靖哈哈笑道:“只憑小姐這么有情有義的一句話,我李靖拼死也要維護你們。三位放心,我只孤身找來,那祈老大已被李某暗里射殺,如此奸淫邪惡之徒,留在世上只會多害幾個人。”

寇仲看他的體型氣度,曉得他兩人合起來也不是對方對手,何況對方還身攜長刀弓箭,不過他既說射死祁老大,又說拼死也要保護他們,該沒有騙他們的理由,放松戒備道:“李大哥請坐!”

李靖解下背上弓矢,放下佩刀,來到三人間坐下來,待各人坐好后,微笑道:“我本早該來了,但為要給你們掃去蹄印足跡,費了點時間。”

徐子陵與寇仲對望一眼,駭然道:“我們倒沒想及這點。”

李靖欣然拍他一記肩背,另一手豎起拇指贊道:“見義勇為,不畏強勢,是好漢子的行為。更難得你們尚未成年,竟有此膽量智計和身手,將來必是超凡人物。”

接著對素素道:“小姐的騎功很了得!”

三人得他夸贊,同時臉紅,亦對他大生好感。素素道:“那些綠巾兵會否遷怒曾家村的人呢?”

李靖若無其事道:“這是我第二個遲來的原因,是要釋放那些無辜的村民,殺祈老大和他那幾個跟班走狗只不過喝幾口熱茶的工夫而已。”

素素雖是歡喜,但亦為他把殺人完全不當作一回事而駭然。

李靖淡淡地說道:“殺人始能奪馬,卻只帶了兩匹馬來,因預估不到小姐并非曾家村的人,但現在見到小姐,才知尚欠一匹馬呢。”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心中佩服,李靖確是智勇雙全的人物,亦不由對他有點害怕。

李靖用心打量他兩個幾眼后,語重心長地說道:“這是個天下大亂的時代,在刀兵相對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夠心狠手辣的人都要被淘汰。故只要我們認清目標,定下自己的原則,分清楚是非黑白,敵友之義。便可對得住天地良心。”

兩人點頭受教。

素素道:“那些還沒殺的人是否仍在找尋我們?”

李靖微笑道:“主要是在尋我算賬,杜伏威名氣雖大,卻不是爭天下的料子,既縱容手下,又貪眼前小利,這么強行拉伕入伍,弄得天怒人怨,村鎮荒棄,實是飲鴆止渴的下下之策,我起始還當他是個人物,現在可看通看透。”

寇仲最愛談“義軍經”,只因徐子陵興趣不大,苦無對象。現在碰到李靖這“內行人”,喜問道:“李大哥認為目下哪支義軍最有前途呢?”

徐子陵思慮周密,想起素素應可算是翟讓方面的人,提醒道:“仲少,不要亂說話。”

李靖見徐子陵以素素為對象并不停向寇仲打眼色,訝道:“小姐是哪一方的人呢?”

素素忙道出身世,然后道:“小婢對天下大勢的事一概不知,你們勿要因我說話有所顧忌。”

李靖顯然很看得起寇仲和徐子陵,正容道:“縱觀現今形勢,雖說義軍處處,但算得上是出色人物的卻沒有多少個,現在聲勢最盛的首推‘大龍頭’翟讓,不過翟爺的手下大將李密,聲勢尤在他之上,又深諳兵法,如此主從不明,將來必會出事。”

素素色變道:“怎么辦好呢?”

李靖沉聲道:“小姐若信李某之言,該從此脫離翟家,免致將來有舟覆人亡之禍。”

素素凄然道:“小婢自幼賣入翟家,那時老爺還在東郡當法曹,后來他因殺死權貴之子,被判死刑,逼不得已下反出來起兵自立。而且小姐對我情如姊妹,我怎可離棄她呢?”

寇仲咋舌道:“原來翟讓仍未算最厲害,那么李密是否最有前途?”

李靖啞然失笑道:“‘最有前途’四個字用得很有趣,可見小兄弟他日必是雄辯滔滔之士。這話說得不錯,李密不但是當今有數的武林高手,更是用兵如神的兵法家,為人亦有領袖魅力,是可問鼎天下的人物。問題在對手太多,首先就有四姓大閥,均是人才輩出,決不會坐看隋室天下落在異姓人手上,此種門閥之見,根深柢固,誰都沒法改變。而四閥最優勝的地方,是屢世顯宧,精于治國之道,豈是一般起義的山野之民所能及,杜伏威就是最好例子,縱是武功高強,亦難成大器?”

兩人同時想起宇文化及,露出憤恨之色。

李靖訝道:“李某尚未請教兩位小兄弟的姓名呢!”

寇仲和徐子陵知道給他看破心事,故想從他們的姓名來歷加以推測。

徐子陵報上兩人名字,坦然道:“宇文化及殺了我們的娘,所以我們要找他報仇。”

李靖哪想得到其中曲折,還以為宇文化及真個害死他們的娘,就像楊廣累得許多人民家破人亡那種慘況,其后再經徐小陵解說清楚,才知備細,不禁肅容道:“兩位小兄顯然入世未深,須知江湖上有句話叫‘逢人只說三分話’,很多表面看來很可靠的人,說不定在某一形勢下忽然成了敵人。那你以前曾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致命的因由。”

兩人點首受教,素素感動道:“李大哥對他們真的很好。”

李靖灑然道:“能讓李某一見投緣的人少之又少,一見死心的則多不勝數。這世上很多看似絕無可能的事,都是由有志氣的人一手締造出來的,布衣可封侯拜相,甚至榮登皇座;一無所有的人可以成為富商巨賈,此種事早不乏先例,故你們大可以此自勉。”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眉飛色舞。與李靖的一席話,就像在黑夜怒海里驟遇照明燈,使他們看到希望和目標,重新振起因傅君婥之死而遭受沉重打擊的志氣。

李靖續道:“翟讓、李密之外,眼前最有聲勢的還有王薄、竇建德和杜伏威,這三股勢力是最……最有前途。”

寇仲見以李靖這種見多識廣的人物亦要采用他的句語,大感得意,說道:“杜伏威你評過了,王薄和竇建德又是什么厲害的家伙?”

素素“噗嗤”一笑道:“竟說人是家伙。”

李靖莞爾道:“寇小兄仍有童真嘛!王薄乃長白派第一高手,被稱為武林中的‘鞭王’,自稱‘知世郎’,所作《無向遼東浪死歌》,深入民心,亦懂掌握民心,故極受山東民眾支持,比杜伏威稍勝一籌。”頓了頓再道:“若翟讓和李密內訌,那代之而起的必是清河人竇建德無疑,此人乃河北黑道霸主,掛名當過里長,后因家族親友被楊廣派人殺個干凈,憤然加入高士達的起義軍,高士達戰死,這支起義軍落到他手上。此人武功已臻化境,手下有十萬之眾,據高雞泊為基地,勢力直貫黃河,不容輕視。”

寇仲嘆道:“聽李大哥這番話,勝過在飯館時聽三個月,什么楊玄感、宋子賢、王須拔、魏刀兒、李子通、盧明月、劉武周,名字好一大堆,聽得我的頭都大了,原來最厲害是這幾個人。”

李靖取出干糧,讓各人分享,說道:“我們要在這里待至深夜方可離開,那時追兵早鬧得人疲馬乏,即使遇上他們也不用害怕。”

兩人對李靖視若神明,不迭點頭。

素素問道:“李大哥現在離開杜伏威,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靖不答反問道:“三位打算到哪里去呢?”

素素垂首道:“我想回滎陽去找小姐,請她提醒老爺以防李密。”

寇仲答道:“我們要去洛陽找個朋友。”

李靖點頭道:“我卻想到大都看看隋人的氣數,橫豎都是北上,我就送三位一程吧!順道也可教兩位小兄弟一些騎馬射箭和武功的基本功法。”

兩人大喜叫道:“師傅!”

李靖失笑道:“千萬不要把我當師傅,我們只以平輩論交,況且你娘為你們打下的內功底子,實是深不可測,兼之你兩人根骨佳絕,人又機靈幻變,將來必是稱雄宇內的不世高手,現在你們或者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將來的事實,會證明我沒有看錯。”

兩人你眼望我眼,李靖長身而起道:“先讓我教你們騎馬,然后再傳你們刀法。我的刀法來來去去只有十多式,最利于在千軍萬馬之中沖殺,以之爭雄江湖,或嫌不足,但馳騁于沙場之上,卻是威力無窮,無懼對方人多勢眾。至于李某的箭法,是悟于胡人騎射之術,故頗具自信。”

兩人哪想會有此奇遇,連忙拜謝。李靖哈哈一笑,領頭出洞去了。

當這天夜幕低垂,由于兩人騎藝未精,故四人分乘兩騎,留下一騎作替換之用,趁黑逃走。李靖和徐子陵一騎,寇仲則和素素一騎。寇仲摟著素素的蠻腰,貼著她粉背,嗅著她的體香發香,只希望永遠如此繼續下去。素素一來仍在心驚膽顫,二來當寇仲是小弟弟,雖對那種親密接觸有些感覺,卻不強烈,哪想得到寇仲這小子正沉浸享受。李靖確是不凡之輩,不時下馬貼地細聽,辨別是否路有伏兵,又懂利用地勢掩蔽行藏,絕不躁急妄進。天明時,四人終離開險境,進入丹陽郡外圍的近郊區域。

江都揚州城是長江支流入海的最后一個大城,由此而西,就是丹陽、歷陽兩大沿江重鎮。由于歷陽落入杜伏威之手,立時截斷長江的交通,而丹陽則首先告急。李靖指出杜伏威收服歷陽并不容易,只稍有余力侵略些沒有反抗力的鄰近鄉鎮,短期內能穩守歷陽已是邀天之幸,更不要說進犯丹陽。其次是楊廣始終仍控制著京師長安、東都洛陽和瀕海的江都三個全國最重要的戰略重鎮。自三大運河廣通渠、通濟渠和永濟渠灌通后,南北聯成一氣,水運亦把三個重鎮緊密的連結在一起,使隋國的生力軍可迅速調往南方,鎮壓叛亂。假設洛陽是煬帝的東都,那揚州的江都就是他的南都,都是必爭之地,亦是煬帝必守之地。所以隋兵會不惜一切去保住丹陽,以免禍及江都。由此可見杜伏威的占據歷陽,實是義軍和隋軍斗爭的轉折點。愈近丹陽,愈感到形勢的緊張。戰船不住由江都方面駛往丹陽,隋軍更設置關卡,禁止武林人物接近丹陽,故不住有往丹陽的人折回頭來,還盛傳丹陽已閉關了。幸而他們根本沒打算到丹陽去,就在附近的鄉縣,把三匹戰馬賣掉,發了一筆小財。

李靖把銀子分作四份,囑各人貼身藏好,說道:“兵荒馬亂之際,什么事都可以發生,現在義軍三股最大的勢力,竇建德占河北,杜伏威占江淮,翟讓據中原,形勢逐漸分明,亦把隋軍分割得支離破碎。但借起義為名,四處欺霸搶掠,意圖分一杯羹的黑道勢力亦是車載斗量。假若有誰途中遇事,我們設法在高郵會合,再在那里乘船由運河北上,直抵洛陽。”

打量素素兩眼,見她因衣衫單薄,在轉冷的天氣下瑟縮抖顫,說道:“今晚我們在這里找個旅館歇腳,你兩人和素素去買些御寒冬衣,以免遇上風雪時冷壞身子,待會我們再在這里會合。”

寇仲奇道:“李大哥要到哪里去?”

李靖極目午后墟鎮長街的兩邊店鋪,似在找尋什么,答道:“我看可否找到專售兵器的店鋪,弄兩把似樣的長刀給你們防身,希望價錢不是太厲害吧!這時光刀劍鋪的生意是最好的了。”

寇仲大喜道:“我們分頭行事吧!”

分手后,寇徐兩人左右伴著素素,沿著行人眾多的長街找尋賣衣物的店鋪。這座縣城地近丹陽,非常興旺,由于多了由歷陽逃來的人,更是熱鬧,但又隱隱透出一種使人透不過氣來的慌惶和緊張。

大部分店鋪都關上門,徐子陵道:“不如到市集去看看有沒有流動的攤子?”

三人遂轉往市集擠去。由于人多的關系,素素伸手緊挽兩人膀子,以免失散,又可增加溫暖,弄得兩個小子不由陶然迷醉。

寇仲湊到素素小耳旁道:“姐姐不如買套男裝衣服,戴上帽子,遮掩姐姐美麗的秀發,別人就看不出姐姐原來長得這么標致。”

素素得他贊美,欣然點頭。三人步進市集,果然有大批地攤,擺賣各種貨品,尤以寒衣為主。

徐子陵亦湊到素素耳邊說:“不如把長發修剪少許,學我們般結個男髻,將更萬無一失。”

素素歡喜道:“你們給我來弄嗎?”

兩人大喜道:“當然最好!”

素素拉著兩人在其中一個地攤停下來,興奮地為自己挑選寒衣和耐冷的靴子,非常高興。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有趣,充滿溫馨的感覺。忽然間,兩人同時看到附近有幾個流氓地痞模樣的健碩漢子,正色迷迷盯著蹲在地上的素素,交頭接耳地談論。兩人大感不妥,心中暗驚。寇仲忙俯下身去,匆匆幫素素揀妥衣物,連價錢都不談,忍痛付出高逾三倍的價錢,轉身便走。到出了市集,兩人始松一口氣。

“砰!”轉入大街,一個人橫里移出,肩頭狠狠撞在徐子陵肩上。徐子陵猝不及防下,肩頭自然地先往后縮了少許,才發力前撞,同時腳心一熱,似有一道熱氣,往肩頭流去。

“呀!”那人慘哼一聲,蹌踉跌退,差點坐倒地上。

三人愕然停步,另六名漢子撲將出來,攔著去路,大嚷道:“打人了!”

兩人定睛一看,其中四人正是剛才狠盯素素的流氓,登時心中明白。其他行人慌忙避開,恐怕殃及池魚。

素素花容失色,徐子陵拉著她退后兩步,而寇仲則哈哈笑道:“五湖四海皆兄弟,萬水千山是一家。楊州竹花幫常次堂主是我們的阿公,不知幾位大哥作何稱呼。”又打出竹花幫的問訊手號。

那七個流氓交換個眼色,有點慌了手腳。竹花幫在揚州一帶勢力頗大,否則寇仲就不會胡謅是竹花幫的人。

其中一個顯然是帶頭的壯漢,踏前一步道:“管你們是誰,現在我們的兄弟給你撞了,該怎么賠償。”

寇仲自少在市井長大,哪還不知眼前之事難以善罷,見他們目光落在素素豐滿的胸脯上,雖是有點心驚,卻知避無可避,把心一橫,哈哈笑道:“錢就沒有了,命卻有兩條,夠硬的就來拿吧!”

風聲橫起,左旁的流氓一腳掃來。寇仲心中大奇,為何這家伙的腳竟踢得這么慢,實在于理不合。另一人由右方沖來,照臉一拳。

他倆在揚州時可說是在打架和挨揍中成長的,經驗無比豐富,又合作慣了,對方甫動手,徐子陵扯著素素再退兩步,正要上前幫手時,寇仲像背后長了眼睛般,叫道:“你看著姐姐!”

寇仲側身避過左方掃來一腿,同時蹲身揮臂,狠狠打在那揮拳擊來的流氓漢小腹處,敏捷得連徐子陵都看呆了眼。更奇妙的事發生了,就在寇仲揮臂的一刻,全身涼浸浸的說不出的受用,同時頭頂生出一股冷流,貫通手臂的經脈,隨拳外涌。

“砰!”中拳者一聲慘呼,整個人離地拋飛,剛好撞在另一名大漢處,兩人同時變作滾地葫蘆,狼狽不堪。寇仲不能相信地呆看自己的拳頭,耳內傳來素素和徐子陵的驚呼聲,知道不妙,另一名漢子的膝頭已頂到他背心處。寇仲痛得往前撲去。那偷襲成功的流氓正要乘勢追擊,忽感一股寒流由膝蓋狂涌而入,全身如入冰窖,腦際轟然劇震,尚未知發生怎么一回事,已發覺自己仰跌地上,再爬不起來。寇仲一觸地立即滾往一旁,避過兩只踢來的腳,奇怪地發現背心的疼痛已不藥而愈。跳起身來,發覺徐子陵奮不顧身地疾沖而來,“砰砰”地和剩下的五名惡漢拳來腳往,打個不亦樂乎。先中拳者和偷襲者仍未能爬起來。徐子陵狀若瘋魔,全不理落到身上的拳腳,卻又是輕易就閃過,跟著狠狠還擊,被他擊中者無不口噴鮮血,頹然倒地。寇仲哪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此時四周圍著以百計的人,人人為他們鼓掌起來,同時瞥見幾名官差正在人群里叱喝著擠來,寇仲大叫道:“小陵!腿子來了!扯呼!”

徐子陵嚇了一跳,伸腿踢飛最后一個對手,掉頭和寇仲扯著素素,飛快溜掉。

三人走了一程,躲到隱僻處換上寒衣,當由另一條橫巷轉出大街,乍看下只是三個平常年輕男子。素素雖仍有余悸,但神情歡喜,明白他們是為她而戰。

兩人朝著與李靖約定的地點走去,兩人隔著素素的如花俏臉興奮地回述剛才的情況,寇仲得意道:“給那倒霉家伙頂在背心時,開始那一刻痛得差點想吐血,但轉眼全身立即涌起舒服得要喚娘的涼氣,痛楚全消,那家伙也給老子的護身真勁反彈開去,卵蛋都差點丟了出來呢。”

素素聽著他大說粗話,反感到說不出的親切痛快,挽得兩人的臂變更緊了。

徐子陵哈哈笑道:“你涼我熱,從未試過打得這么過癮,實牙實齒一人一拳。他打我沒事,我打他他吐血。九玄功第一重已這么厲害,你說若練到第九重,還不把宇文化骨的卵蛋都要打爆。”

寇仲伸頭到素素發際間狠狠嗅一記,搖頭晃腦嘆道:“我們的好姐姐真香,難怪惹來這么多狂蜂浪蝶。”

素素怕癢地縮了縮脖子,嗔道:“小仲你再使壞,我去告訴李大哥。”

徐子陵也湊過來用鼻大力嗅一記,笑道:“一人嗅一口,這才公平。”

素素笑得花枝亂顫,左右傾閃,三個人在路上“之”字形亂闖,惹得路人觸目。

素素猛地拉停他們,叫道:“到了!”

三個人仍不肯放開手,湊作一團,吱吱喳喳說個不休,卻絲毫沒有男女間愛欲的邪念,有的只是患難與共、天真無邪的姐弟真情。

等了一會,見李靖仍未來,三人退往附近一條橫巷處,繼續談笑。

寇仲開玩笑地道:“姐姐還是不要回去你的翟家小姐處,婢女始終要受氣,何況你老爺若斗不過李密,姐姐就慘了,那些所謂義兵大多是禽獸不如的家伙,像李大哥般的能有多少個呢?”

素素苦笑道:“姐姐無親無故,不回翟家可到哪里呢?”

徐子陵興奮道:“隨我們和李大哥去浪跡天涯吧!天下這么大,到了哪里我們就在哪里賺錢來養姐姐,這種生活才不會悶呢。”

素素也歡喜道:“是啊!我可以給你們洗衣服,照顧你們的起居。唉!李大哥可不肯和我們那樣胡混,他是個胸懷大志的人,只看他不斷深思的眼神就知道。”

寇仲哈哈笑道:“那你就和我們這兩個好弟弟在一起吧!永遠莫要分離,我們會孝順姐姐的。”

素素歡欣雀躍道:“我們定會很開心的。不過仍是不妥,他日你們娶妻生子,我的處境豈非很尷尬。”

徐子陵拍胸道:“為了姐姐,我們最多終生不娶。”

素素搖頭道:“怎可以這樣呢?傳宗接代是每個男兒的天職,不如姐姐嫁了給你們兩人吧!”

兩人同時失聲道:“什么?”

素素理所當然地天真道:“曾家村的人很多是兩兄弟娶一個妻子的,晚上還睡在一起呢。”

寇仲雙目放光道:“那可是很好玩呢!”

徐子陵搖頭道:“不行,不如我們抽簽決定誰娶姐姐,抽輸了的,就自己另想辦法去找老婆。”

素素喜滋滋道:“不對!該是抽輸了的娶我才對,你們將來都是大英雄,另找的老婆定比我這姐姐老婆好多了。”

三人對望一眼,同時笑得彎下腰來,摟作一團,充滿真誠純潔的依戀意味。

寇仲喘著氣道:“姐姐真懂耍我們,哄得我們這么開心,其實她只想嫁給李大哥!”

素素俏臉立時通紅,大嗔道:“不準胡說!”

徐子陵忍笑忍得眼淚水直流下來,忽然看到一群大漢,約有十多人在對街經過,人人張目四望,其中兩人頭青臉腫,正是給他們教訓過的流氓。忙把兩人拉往一旁,躲在橫巷一棵大樹背后。這時寇仲和素素都看到了,嚇得呼吸頓止。

素素道:“李大哥為何還不回來,有他在這里什么都不用怕。”

兩人亦覺奇怪,李靖只是去買刀,沒理由去這么久的。

徐子陵駭然道:“眼下這批流氓內有兩三個看來像是會家子,身上還有兵器,恐怕沒那么好對付。”

寇仲低聲道:“有了刀就不怕他們,但千萬不要挨刀子,我們武功雖高,但第一重九玄功恐怕仍未可擋得住兵器,尤其脖子是這么脆弱。”

素素尖叫道:“不要說了!唉,李大哥到哪里去?”

就在此時,橫巷另一端一個人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走過來,正是李靖。三人魂飛魄散,趕了過去。李靖見到他們,雙腳一顫,往地上倒去。寇仲兩人箭般搶前,左右扶住他。素素差點撲入李靖懷里,兩手摸到他衣內去,駭然發覺雙手全是鮮血。

李靖臉上再無半點血色,低聲吃力地說道:“杜伏威那隊由武林高手組成的‘執法團’來了五個人,給我宰掉四個,有一個逃走了,你們不用理我,立即逃走,否則就來不及。”

素素手忙腳亂道:“止血散在哪里,我們要先為大哥止血。”

寇仲知形勢危急,指了指一戶人家的屋宅后門,和徐子陵扶著李靖,硬把后門撞開來,躲進人家的后院去。素素忙掩上木門。院內雜草叢生,顯是宅內的人早已離開。李靖陷進半昏迷狀態,三人還理得那么多,扶他破門入屋,把李靖橫放到一張長幾上,解開他的衣服,赫然發覺他至少有七處傷口,深者可見骨,淺者亦皮開肉綻,幸好除胸脅的一刀最要命外,其他都砍在背臂或大腿處,可見當時戰況是如何兇險慘烈。

寇仲臨危不亂道:“小陵你去找止血藥,我則設法去弄輛馬車來,偷搶拐騙都理不得那么多,入黑我們立即走。”

素素這時一邊流淚,一邊察視和拭抹傷口。三人對望一眼,均下了決心,怎都要保住李靖性命。兩人分頭行事。徐子陵好不容易找到間藥材鋪,買了止血散,趕出來時,剛好碰到那群流氓迎頭趕來,徐子陵見到他們人人帶劍攜刀,聲勢凜凜,忙翻起衣領,低頭急步走過。

擦身而過時,其中一名被他揍過的漢子認出他來,大喝道:“是他啊!”

“鏘鏘”之聲不絕如縷,眾惡漢紛紛亮出兵器,嚇得街上行人雞飛狗走。徐子陵身無寸鐵,即使有亦不敢對上這么多人,一聲發喊,沿街狂奔。眾惡漢在后窮追不舍。徐子陵和寇仲可算是逃命的專家,以前在揚州打輸架,都要靠一雙腳來救命的,這時左曲右轉,利用行人來構成對追兵的障礙,愈走愈快,只覺體內那股暖流運轉不休,左腳心熱辣辣的,右腳心卻是涼浸浸的,愈走愈舒服,心中靜若止水,差點連敵人都忘掉。到奔出一道橫巷,那批人已不知給拋在后方哪里去。徐子陵繞了個圈,回到宅內,素素正等得心焦如焚。兩人七手八腳為李靖敷上止血散,包扎傷口,弄到黃昏終弄妥一切,給他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李靖雖仍昏迷不醒,但呼吸細長,使他們安心了點。

素素道:“幸好李大哥的傷口有自動收縮止血的能力,否則就更糟糕,唉!為何小仲仍未回來呢?”

徐子陵一言不發,抽出李靖的隨身寶刀,來到廳心,依著李靖教的命名為“血戰十式”的刀法,徑自練習起來。那天李靖初傳刀法的時候,他并沒有什么領悟和感受,可是現在李靖身受重傷,強敵環伺,心中立時涌起悲憤慘烈的感覺,只覺每刀劈出,都是以命搏命的招數,一時物我兩忘。由第一式“兩軍對壘”,接著“鋒芒畢露”、“輕騎突出”、“探囊取物”、“一戰功成”、“批亢搗虛”、“兵無常勢”、“死生存亡”、“強而避之”到第十式“君臨天下”,只覺每招均得心應手。又由第十式練了回頭,驀地素素尖叫道:“小陵停手!”徐子陵愕然停下。

素素擋在李靖身前,臉青唇白道:“你那把刀像會發出熱風似的,可怕極了。”

徐子陵愕然片晌,暗忖為何自己卻感覺不到呢?看來自己的九玄大法也算有點道行,只不知若真遇到敵人,能否派上用場?

“砰!”寇仲撞門而入,叫道:“騾車來了,快走!”

兩人大喜,也不追問怎能弄來騾車,把李靖連擁帶抱抬起來,放在院子的騾車上的禾草堆中,由素素摟在懷里。寇仲控著騾子,由后門轉出橫巷,來到街上。剛好一隊十多輛騾車馬車,載著男女老幼,正朝縣門開去,寇仲大喜,駛入騾馬車隊中,希望可漁目混珠,溜出縣城。

徐子陵把李靖的寶刀連鞘放在膝上,低聲道:“剛才我練李大哥的血戰十式,非常痛快,姐姐還說我的刀會發出熱風呢!”

寇仲喜道:“看來娘教的九玄功再加上長生訣那幅鬼圖,合起來就是厲害的功夫,唉!可惜只得一把刀,否則我們雙刀合璧,勢可天下無敵。”

徐子陵笑道:“去你的娘!不!那豈非又是去我的娘!你這小子總愛自夸自贊,比起娘和宇文化及,我們的身手差得遠了,對付些地痞還可以,若……”

寇仲苦笑道:“這可是你說的,看!地痞們來了!去還是不去?”

徐子陵循他眼光望去,只見縣門處聚了近二十個地痞和縣差,正檢視出縣的車子和行人,尚未見到他們。

兩人的臉色都變得非常難看。

徐子陵咬牙道:“我去引開他們!”

寇仲劇震道:“若你死了,我怎么辦?”

徐子陵雙目寒芒一閃,肯定道:“我一定死不了的,你到城外半里許處等我。”

寇仲知道這是唯一辦法,沉聲道:“不見不散,若不見你來,我回頭找他們拼命。”

素素亦發覺有異,駭然道:“不!我們不如找個地方再躲躲吧!”

徐子陵堅決搖頭道:“這些流氓公差還好應付,若杜伏威那批執法劊子手來了,我們都要沒命。所以這是唯一機會。”

寇仲道:“小心了!”

徐子陵抽出寶刀,留下刀鞘,跳下騾車去。寇仲和素素看著徐子陵一往直前的朝敵人奔去,兩顆心差點提到喉嚨處。那批惡漢亦瞥見徐子陵,叱喝連聲,同時拔出兵刃,蜂擁而前。徐子陵提著李靖的寶刀,折往城墻旁的大道。車隊立時加速,擁出縣門。寇仲和素素忍著熱淚和火燒似的心,驅騾出城。看著那近二十人的公差惡漢狂追徐子陵,寇仲和素素終忍不住流下熱淚。在出城的剎那,他們見到徐子陵回過身來,往狂沖而來的敵人反殺過去。素素失聲尖叫,騾車出城去了。

剎那間,徐子陵的精神和肉體均進入前所未有的狀態中。他感到身心似是渾融為一,化作某種超乎平常的澎湃力量。

眼睛明亮起來,迎面沖來的十多名流氓大漢再非那么可怕,他甚至感到自己提升往一種比他們更快一籌的運作速率中,且可隱隱把握到每件兵器所取的角度和時間,空隙與破綻,以至乎誰強誰弱。卻可惜自己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利用自己這突然而來的奇異本錢。熱流由左腳心涌上。走在最前的惡漢顯是最強的會家子,手中大斧一揮,由右而左照臉往他劈來,斧未至,破風的氣勁和尖嘯已刺激著他的皮膚和耳朵,一切感覺以倍數地強化。腦海里電光石火般閃過李靖教的血戰十式,自然而然使出一招鋒芒畢露,寶刃畫去。

“叮!”刀斧交擊。徐子陵想不到自己真能劈中敵斧,正大喜時,那人運斧一絞,大力牽扯,寶刀竟脫手甩飛。

徐子陵魂飛魄散,沒料到自己明明知道對方的后著變化,偏是不知如何應付,竟一個照面兵器立告脫手。大斧再至。另兩人左右搶來,一刀一鐵鏈,盡往他身上招呼,并不因他小小年紀而有絲毫留手。徐子陵際此生死關頭,覷準空隙,不退反進,滾到地上,竟由其中兩人間鉆進敵人的重圍內。三敵的兵器全部落空,沖前兩步,收勢回頭。其他各人圍攏過來。徐子陵跳起來,只見左右中三方全是刀光劍影,往后急退。

“砰!”背脊撞上堅厚的城墻,退無可退,貼墻坐倒地上。徐子陵首先想起寇仲,然后想到娘、素素和李靖。徐子陵心叫吾命休矣,眼前一花。一個頭頂高冠,年約五十,臉容古拙,有點死板板味道的人,似從天而降,剛好插在狂擁上來的眾惡漢和他身前之間,還夠時間蹲下來,和他面面相對,露出一個跟其尊容絕不相配的溫和笑意,這時兩刀、一劍、一鏈因收不住勢子,全招呼到此人背上去。

四漢齊聲慘嘶,口噴鮮血,往后拋飛,兵器都黏到怪人的背上。其他惡漢哪曾見過如此神乎其技的武功,駭然散退,勉強保持圍攻的陣勢。那人拍拍徐子陵肩頭,把他扶起來,還為他掃抹身上的塵屑,十分溫柔仔細。那被他震倒地上的四個人,一動不動地仰躺地上,看來兇多吉少。

那人再露出一絲笑意,柔聲道:“你叫徐子陵,是嗎?”

徐子陵腦中一片空白,茫然點頭。

后面的惡漢其中一人叫道:“朋友是哪條在線的。”

那人嘴角抹出一絲冷酷的笑意,由于背著眾漢,所以只有徐子陵看到,隱隱感到這“仗義出手”的人,并非是真正的好人。

只見他反手一抹,那些兵器全到了他比一般人寬大的掌上,一點不怕刀劍鋒利的邊緣,若無其事道:“本人杜伏威,各位去見閻皇時,萬勿忘了。”

徐子陵腦際像響了個霹靂。杜伏威不是江淮軍的大頭領,李靖的舊主嗎?他剛領軍攻陷歷陽,令得人人逃命,怎會忽然單人匹馬到這里來,不但救了自己,還知道自己的名字。胡思亂想間,杜伏威閃電后退,猛撞在后方丈多外的一名漢子身上。那漢子立時噴血狂拋,全身爆起骨折肉裂的聲音。眾惡漢這時只恨爹娘生少了兩條腿,四散逃命。

杜伏威左手一揮,手中四件兵器脫手飛出,分別插進左方四漢的背脊,透體而入,手段毒辣至極,也準確地令人咋舌。徐子陵暗忖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放足朝城門方向奔去。慘叫聲在后方不絕于耳。杜伏威的殘忍嗜殺嚇破徐子陵的膽子,失去回頭一看的勇氣。轉眼奔進爭相出城的難民堆內,左鉆右擠,不多時,到了離城的官道上。

現在他唯一的希望,是找上寇仲,然后有多遠逃多遠,永遠再見不到那大魔頭。

驀地耳旁響起杜伏威可怕的聲音道:“小兄弟的腳程真快!”

徐子陵扭頭后望,左顧右盼,仍見不到杜伏威。忽然發覺四周的人都駭然瞧著自己頭頂上,徐子陵醒悟過來,魂飛魄散中,杜伏威落在他背后,并給抓著背心。五股氣流透背而入。徐子陵先是失去氣力,接著左腳心一熱,跟著右腳心一涼,竟又恢復掙扎的能力。杜伏威“咦”地一聲,再送入真氣。徐子陵全身經脈爆炸開來般,立時昏迷過去。

寇仲把騾車駛進道旁樹林,跳下車去。

素素駭然道:“你要到哪里去?”

寇仲走近素素,先低頭看仍昏迷在素素懷內的李靖一眼,仰頭正容道:“我看小陵是兇多吉少,現在我要回去為他報仇,姐姐驅車到樹林深處,待李大哥醒來再設法逃走。”

一股腦兒將懷內的銀兩全掏出來,放進車內,掉頭便走,再不理素素的嬌呼。奔回大路時,逆著人流朝鎮口方向趕去。熱淚不斷淌下。腳步愈走愈快。四周雖滿是爭道的人車,卻似與他全無半點關系,雙方像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沒有人明白他和徐子陵間的深摯感情。剛閃過一輛馬車,避往道旁,一只手由樹林里探出來,把他硬扯進去。接著整個人給挾起來,立感渾身發軟。

側頭望去,仍未有機會看清楚擒拿自己的人是何模樣,見到徐子陵的大頭由那人脅下烏龜般伸出來,正向自己連打著表示危險的眼色。

“砰砰!”

兩人給扔在林邊的草地上,跌得個頭昏腦漲,“哼哼哈哈”地爬起來。兩人環目四顧,見不到杜伏威,一聲發喊,亡命奔逃。忽然寇仲“咕咚”一聲,仆倒地上。徐子陵早沖出十多丈,又掉頭跑回來,正要扶起寇仲,才發覺他昏迷過去。他頹然坐倒地上,杜伏威的腿出現眼前。

徐子陵喘著氣道:“你想怎樣?”

杜伏威淡淡地說道:“你可以走了!”

徐子陵一震抬起頭來,見到杜伏威冰冷的臉容,試探地問道:“我可以走?”

杜伏威點頭道:“是的!你可以走,只是你一個人。”

徐子陵泄氣道:“我絕不會賣友求榮的。”

杜伏威蹲下來,微笑道:“你的江湖經驗太淺薄了,一招試出你和寇仲的關系。好了!現在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不準有絲毫遲疑,否則我把你的好朋友逐只手逐只腳捏碎,使他變成終身殘廢。”

徐子陵駭然道:“我說錯話干他什么事?這未免太不公平吧?”

杜伏威若無其事地說道:“人世間從來沒有公平這回事,否則不會有人做皇帝,有些人卻要做討飯的叫化子。你不要以為可隨便亂說,待會我弄醒寇仲,只要一對口供,就知你是否胡言亂語。一句謊話,挖出寇仲一只眼睛,兩句謊話,將輪到你好朋友的手和腳。”

徐子陵聽得渾身發麻,比起這人的狠辣無情,以前在揚州的所謂霸道人物,全在比較下變成大善心人。

杜伏威暗忖哪輪到你這小子不聽話。他本亦不屑殺死那批追殺徐子陵的流氓惡痞,只是為了使徐子陵認定他是殘忍好殺的人,加強壓力,故痛下殺手。宇文化及追捕兩人,被高麗羅剎女傅君婥救走,已是轟動江湖的事,尤其此事牽涉到楊公寶庫,更為杜伏威所關心。所以聽到手下說出兩人容貌,立即親身趕來,剛好見到徐子陵等人和昏迷的李靖待要離城。現在見把徐子陵收地服服帖帖,忙壓下心中的興奮,淡然道:“宇文化及為什么要追你們?”

徐子陵看了寇仲一眼,泄氣道:“還不是為了本鬼書!”

杜伏威故意再露上一手,表示自己非是一無所知,漫不經意道:“就是那暴君想得到的《長生訣》了,那暴君不但殘暴,還非常愚昧!長生不死!想歪他的心。”旋即又道:“你的內家真氣是誰傳你的?”只是從杜伏威的問題,當知此人大不簡單。他并不循序而問,而是采取突擊式的方法,教對方難以先一步預擬好答案。

徐子陵果然楞住,見杜伏威目閃寒光,慌忙搖手道:“別!我說了!是娘教我的。”

這回輪到杜伏威愕然道:“你的娘?”

徐子陵知最后都瞞這魔王不過,嘆了一口氣把遇到傅君婥的過程和盤托出,說到傅君婥的玉殞香消,兩眼一紅,差點丟下淚來,忘掉杜伏威絕非傾訴的對象。

豈知杜伏威伸手向著寇仲眼睛,搖首道:“你在騙我!”

徐子陵大吃一驚,抱屈叫道:“若有一字虛言,我不得好死。”

杜伏威并非不相信他,只是在玩手段,以套取更重要的情報。徐徐道:“你體內的真氣,與高麗‘奕劍大師’傅采林的九玄氣沒有半點關系,怎會是羅剎女傳你的呢?”

徐子陵松了一口氣,擺出原來如此的樣子。嘆道:“娘只傳授我們練功的心法,卻來不及告訴我們練功的方法,我們沒得頭緒,只好各自在《長生訣》中找得一幅圖像依著線條的指示來練。實情如此,你不信也沒法子。”

杜伏威雙目亮起來,旋即泄氣道:“確是天下奇聞,《長生訣》原來竟是本武功秘笈,不過現在就算給我得到,亦沒有用處,除非我肯把功力全部散去。哼!羅剎女有向你們提到楊公寶藏嗎?就算沒說過都不打緊,我可把她的尸身挖出來,怎都可查到點蛛絲馬跡的。”

徐子陵駭然叫道:“你怎可以這樣做?”

就在此時,他見到寇仲的手微顫一下,顯然是醒轉過來。

杜伏威背著寇仲,自然看不見,還好整以暇道:“那你就說出來吧!唉!入土為安,當然不必騷擾你娘就最好了。”

徐子陵垂頭嘆道:“我投降!不過你可要放過我們。楊公寶藏就在揚州城北關帝廟內,只要把神像移開,可以見到往寶藏去的地說道。娘正是要去取寶物,碰巧遇上我們。不信的話,你可以喚醒寇仲來對口供,你弄暈了他這么久,會不會有問題呢?”

杜伏威一呆道:“揚州城?這確是令人難以想象,”伸指發出一股勁風,徐子陵立時應指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徐子陵回醒過來,見寇仲垂頭喪氣地坐在一旁,而杜伏威正仰首望天,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寇仲嘆道:“小陵!對不起,為了你的小命,我已把關帝廟的秘密說出來了。”

杜伏威暴喝道:“閉嘴!再聽到你們提這三個字,我就宰了你們。”接著長身而起道:“站起來!”

兩人的心兒忐忑狂跳,不知他是否要殺人滅口。

杜伏威雙目寒光閃閃,冷冷掃視他們幾遍,看得他們心中發毛,忽又柔聲道:“你兩個小鬼頭先帶我去把《長生訣》找出來,才可恢復自由。”

徐子陵叫道:“你不是說《長生訣》對你沒有用處嗎?”

杜伏威微笑道:“看看都是好的呢。由現在起,你們叫我做爹,我說什么,你們就做什么?明白嗎?來!喚聲爹給我聽聽!”

兩人對望一眼,暗忖識時務者為俊杰,無奈下齊齊叫“爹”,均有認賊作父之感。

杜伏威大感滿意,哈哈一笑道:“真乖,讓爹我帶你們到酒館吃飽然后啟程吧!看!天快亮了,日出前該還可趕數十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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