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與資本主義
- (德)維爾納·桑巴特
- 10046字
- 2023-02-23 17:07:15
第一章
現代軍隊的產生
一、新的組織形態的出現
1.理論上可行的軍隊法
根據通行的軍隊法可以有以下不同構成的軍隊類別:
(1)按照組織中心可以區分私人軍隊與國家(城市等)軍隊:一個國家或集體中個別人(個體)招募的軍隊,使其為自身或者他人投入戰斗;或者由公法權力,亦即“公共團體”如國家、地區和城市出面組織軍隊。
(2)依照軍隊的存在年限可分為常備軍隊與非常備軍隊(亦可稱為臨時性軍隊),即并非出于某一場特定戰爭的需要而是永久或出于某一種需要在某一段時間里組成的軍隊。常備軍隊又可以再劃分成兩種形式:現役或非現役,即分別為長期“服役”或為其民事需要而休役。如常備軍隊的一部分在役而另一部分休役,我們則將此稱為基干軍隊。
如若較為嚴格地界定“常備軍隊”這一概念,則人們理解的只是在役軍人。在說到初創時期的常備軍隊時,往往即指這一部分,因為當時尚未出現休役軍人這樣的類型。
同樣不確定的(也難以確定,因為只有程度上而無本質上的區別)是職業軍隊的概念。倘若系指軍隊的話,對職業軍隊這一概念,只能明確地理解為是指在其存在的全部期間系由職業軍人所組成,這就意味著在身體狀況允許的條件下這些人始終從事軍人生涯(如同時下的現役軍官)。從另一角度看,與未經受過足夠的訓練或根本未接受過訓練的“民兵”不同的是,職業軍隊是一支多年服役的民眾軍隊。
就我們的研究而言,對上述不同類型的軍隊做嚴格的區分并不重要。只要我們能夠對歐洲歷史上出現過的實際類型做正確的表述,這就足矣。
(3)根據“征募兵員”的方式與方法來區分軍隊。依我之見可以分為兩大類型:強制性服役與自愿服役,就此可以做如下表述,即前者為服從于(外部的)強制入伍,也就是說,即使他并不愿意也必須走到軍旗下(至于他此后心甘情愿甚至滿懷熱情地服從部隊的指揮,這無關緊要,這種情感上的聯系與每個兵士對軍隊這種有意顯現的法定關系并不相干);而后者則是基于自主的決定(也就是說,假如他不愿意的話,可以不必入伍)。
依照承擔義務的來源與方式的不同,強制性軍隊本身呈現出極大的差異。所謂強制可以是私法行為,也可以是基于公法。私法性質的強制系針對兵士的人身,此人隨后如同“奴隸”。此類兵士的服役是建立在這樣的事實之上,即他們本人并非自由人。而公法強制服役的兵士則是某一特定社團的成員。此類兵士作為農夫、騎士或仆從“應征”:“應征軍隊”即由此而來,它或者是由一部分居民所組成,成為某一階層的軍隊,或者來自各個階層,成為全民性軍隊。
與強制性征募的軍隊不同,“自愿入伍”的軍隊是由自主決定拿起武器的兵士所組成。如果根據戰爭的最終目的來劃分,這樣的決定是為了“保衛祖國”抑或是出于捍衛其他什么利益,則我們談及的即為原本意義上的志愿軍隊。相反,若“自愿入伍”就是為了獲取報酬的話,則為“招募”,即按照合同有償地履行某種義務,這就是所謂的“雇傭軍”。
(4)根據軍隊的內部組成還可以分為個體與集體軍隊,兩者的區別筆者將在其后的敘述中詳解。
本書對軍隊形式的劃分并非通行的。在我看來,如此劃分尤其是對本書其后的觀察非常適宜。看到諸如將“常備軍”與“雇傭軍”進行對比,不免會刺痛一些人,這樣的模擬猶如將具體與凸透來加以比照一樣。諸如此類的不當對比表明,如何區分特定的軍隊類別,其角度是千差萬別的。同樣不應遺忘的是,不同類型的軍隊會以多種形式混雜在一起:一支國家軍隊可以是常備的或非常備的軍隊,可以是一支雇傭軍或應征軍,也可以是一支職業軍隊或一支民兵。同樣,一支雇傭軍可以是一支常備軍或非常備軍,也可以是一支私人軍隊或一支國家軍隊,等等。
軍隊組織示意圖
類別:
一、按軍隊組織劃分
1.私人軍隊
2.國家軍隊
二、按軍隊的存在期限劃分
1.常備軍
(1)現役軍隊
(2)離役軍隊(基干軍)
2.非常備軍隊
三、按兵士受訓期限劃分
1.職業軍隊
2.業余軍隊(“民兵”軍隊)
四、按征募的方式劃分:
1.強制征募的軍隊:
(1)私法:奴隸軍隊
(2)公法(征兵制軍隊):
①階級軍隊
②國民軍隊
2.自由軍隊
(1)志愿軍
(2)雇傭軍(招募性軍隊)
五、按照內部組織:
1.散兵(個體形式)
2.集合式軍隊(集成軍)
2.陸軍
現代軍隊究竟何時產生,對此研究軍事史的行家們頗有爭議:在法國,人們一度幾乎普遍地將查理七世(1445年)啟用傳令兵連隊視為現代法國軍隊產生的標志,但是近來又出現了新的看法,即直到查理七世之子,甚至弗朗茨一世,抑或更后一些時代的國王才能稱為法國軍隊的創建者。在英國,有人將現代軍隊的產生定于1509年或者更早一些,而另一些人則認為1643年或1645年應為現代軍隊的誕生年代。普魯士軍隊的出現,多數人的看法是在大選帝侯時期,至于具體在哪一年甚至哪一年代則又成為未定之天,有些人甚至認為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才是普魯士軍隊“真正的”創建者。
出現這樣的差異并不讓人驚詫,我們必須看到,在如何定義現代軍隊時,不同的研究有著極為不同的標準。是否存在著一種標準來判斷現代軍隊,可以據此來明確區分現代軍隊與中世紀的軍隊嗎?又如何清楚地區別諸如雇傭軍與應征軍、階層軍與國民軍呢?
只要統覽一下過去或現在使用的“現代軍隊”的標志,我們便可以知道,似乎并不存在這樣的標準。
人們曾相信,雇傭兵是一種新型的軍隊,它終結了封建時代,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但時至今日,我們清楚地知道,其實雇傭兵制可以追溯到中世紀后期,而且雇傭軍始終伴隨著騎士團共進共退。
希臘君主制時代已經出現雇傭軍。【30】同樣也可以從9世紀以來的哈里發王朝時期看到他們。【31】在歐洲國家中早在10世紀雇傭軍即已出現:僧侶里奇這樣說道,991年安茹伯爵向布列塔尼伯爵開戰時,其軍隊就是由扈從與雇傭兵組成。【32】
英格蘭很早就有了雇傭兵:1014年艾特爾雷德二世耗費2.1萬英鎊用于雇傭軍隊【33】,自從頒布末日審判書以后需通過付費來解除雇約,而國王招募騎士成為慣例。【34】
在12與13世紀期間雇傭兵制普遍盛行:諾曼底軍隊就是一支雇傭軍,這支軍隊先向意大利進發,接著再替希臘人向撒拉遜人(1)開戰,稍后為了倫巴第貴族家庭或地方勢力又將槍口轉向希臘人。雇傭兵成為神圣路德維希軍隊的主要部分,他們騎馬和徒步:徒步的隊伍顯然成為第一支雇傭步兵,一百人組成的連隊由一名騎士率領,對此編年史雖然并無記載,然而賬冊上卻有明細報告。【35】12世紀時雇傭兵即已訓練有素,出現了著名的雇傭兵頭領,如同后來的雇傭兵一樣。【36】
以上所述都是封建時代的事例。而毋庸置疑的是,雇傭兵制很早就已成為城市防御章程的有機組成部分。【37】
然而基于以下緣由,我們不能將雇傭兵制視為現代軍隊的特殊標志,因為征兵制軍隊才是各個時期現代軍隊的組成要素。
同樣,我們也不能將現代軍隊的產生與常備軍隊的起源混為一談。因為,與現代軍隊產生的時間相比,“常備軍隊”的出現更為久遠。
我們也許不想把整個騎士軍隊看成“常備軍隊”,雖然它完全具有如下的標志:即便可以是在役或離役,但騎士軍隊是“常備的”,亦即長期地為國王服務。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審視一下長期以來諸侯們的騎士軍隊,他們完全可以滿足常備軍隊應具備的所有特征:集結在君侯身邊的是一隊軍士,他們隨時供其差遣,從不缺位,這就是常備軍。
我們從現代國家出現之際就再度看到這一類私人警衛部隊,“衛士”:意大利的暴君擁有這樣的隊伍,法國和英國的國王,亦或德意志的君侯們同樣如此。這些就是憲兵、警衛【38】、“扈從”【39】。
國王對軍隊的指揮權力是不是現代軍隊的標志并將之與中世紀軍隊區別開來?倘若接受這一觀點,就必須再度回歸中世紀后期,重溫一下現代軍隊的起源。在法國,最晚從封建采邑時期以來國王的軍隊就已服從軍事統帥的統一命令,從1349年以來則是大統領負責,而戰爭以及(使用火炮以后)重炮的最高指揮權自1274年以來系由衛隊統領即國王的一位官員執掌。
或者是否按照一些人的主張,將武器技術作為中世紀軍隊向現代軍隊轉變的標志?這同樣也違背了歷史事實。熱兵器的啟用顯然并沒有開創軍隊的新時代:因為不會有人將克雷西戰場上廝殺的軍隊視為現代軍隊,盡管當時已經使用了熱兵器;反之,也沒有人會否認17世紀末的軍隊已經成為“現代”軍隊,盡管他們還在部分地使用長矛在戰斗。
如此看來,任何一方似乎都無法劃清軍隊歷史上中世紀與近代時期的界限?然而,我們還是非常清楚地感覺到,18世紀初期的軍隊與15世紀的軍隊有原則上的區別,同時也必須承認,1500年到1700年之間(此時間區間被設定得更為寬泛)軍隊組織發生了根本的變化。為了避免產生異議,這里放棄了一個做法,即將一個特定事件的出現作為其全新時代的標志。如同現代國家抑或現代資本主義一樣,現代軍隊并沒有一個確切的誕生年份。確實如此,現代軍隊的出現甚至并非以一個全新發展階段的產生為前提:舊的機制緩慢地變動,舊的風俗習慣不知不覺地更新,并行前進的潮流相互交匯,最終逐步且逐個地重合成為一個新的形態。如此一來,我們察覺到的是一個整體上完全區別于先前那樣的軍隊,倘若我們試圖從其純度去把握的話,則必須從各種可以想象的角度來加以比較:必須十分清醒地認識到,實踐中現代軍隊的定型并非在變革的某一個時刻,亦即不是在哪一個節點上產生出新的形態;不能將新的效應歸功于某些個別的發展因素。
現代軍隊是一支常備的同時是國家的軍隊,有兩個始終同時存在的傾向:君主(作為國家的代表)成為獨一無二的統領,軍隊則隨時供其召喚,兩者共同作用最終成為普遍通行的原則。是否可以作如下表述,兩個原則導致的這一成果外在表現即為,持續擁有或獲得經費用以招募兵員與武器配備的常備國家部隊,君主可以自由地支配這樣的經費,正因為如此,他便可以從時間上與管理上令軍隊服從于其意志。其實這樣的外在表現對現代軍隊的基本思想并不同時具有多么現實的意義。但正是君主擁有的這種勢能將現代軍隊的兩個根本標志結合在一起:即常備的、國家的,兩者自然形成一個有機統一體。君主掌握著“金錢與人民”,這就確保軍隊以其新的形態出現,而且此種新形態的產生有其必然:成為君主手中的刀劍,反之,因為有了軍隊,君主才成其為君主。在政治天地里,“一個君王若失去金錢與人民,便不值得尊重”,大選帝侯1667年在其政治遺詔中如此表示。
倘若人們認識到經費籌措、持續性與國家管理這三者之間的內在關聯及其對現代軍隊的根本作用的話,自然便會首肯法國查理七世改革的劃時代意義。
眾所周知的改革進程如下所述【40】:1439年之前查理七世還有賴于三級會議的忠誠,然而這樣的支持微不足道也很不穩定。在財務混亂和資金拮據的情況下,法國全境盜匪蜂起。“為國王而戰的軍官們拒絕執行元帥的命令,司空見慣;軍官們躲在碉堡里無視外面的瘋狂暴行,司空見慣。”查理試圖采取措施來對付匪幫,辦法是讓軍官們從其轄區獲得一定的收入。1439年他又向前跨出一步,將此規定全國統一并長期執行。是年11月2日頒布敕令【41】,背后的意圖是:一支要長期應對戰爭的軍隊若不能定期發餉也從未服從過命令的話,就會變成脫韁的野馬。貴族階層放棄了原先的權利,未經國王的許可他們不得擁有軍隊,他們授予國王任命指揮官的特權,兩者則應對其部隊造成的任何逆行共同負責。同時,禁止貴族階層擅自向其臣民征收人頭稅或兵役稅;為保證軍隊的薪給,國王有權征收公共稅,征收的對象依然是貴族階層所在地域的臣民。國王將此視為長久的權利:有了長久的銀兩保證,常備的軍隊便呼之欲出了。根據奧爾良大會的決議,國王可以設立固定與強有力的管理機構。蘭克將這一改革稱為“最偉大的變革之一”,言之有理。基于這一改革當時產生了一支空前出色的軍隊,正是憑借著這支隊伍,查理八世不斷地征討意大利;憑借這一改革產生的出色軍隊,弗蘭西斯一世展開了一系列戰役。
15世紀中期法蘭西發生的這一變革,直到兩個世紀之后才在歐洲其他國家出現。在英格蘭,軍隊的整頓是在建立英聯邦之后。關鍵性的法規是議會(1643年)的決議和1645年2月15日的敕令。【42】前者規定埃塞克斯軍隊長期保持一萬名步兵與四千匹戰馬;后者責成議會委員會(1644年埃塞克斯軍隊投誠以后)“建立一支新型的軍隊”:新范式軍隊。
眾所周知,在此之后保持一支常備的國家軍隊再次受到質疑,事因國家基本法的公布:和平年代里維持常備軍隊“違法”。然而軍隊畢竟不可或缺,1689年起議會便每年發布一項年度法令,允許組成一支征募的軍隊,其名目是:《兵變與逃兵懲處法》,等等。自此,英國的軍隊事務即建立在這一《兵變法》的基礎之上。【43】
就德國而言,此處系指德意志的各個公國,在我看來,1654年5月17日帝國議會決議第180條條款至關重要。這一條款的要旨是,“為占有及維持必備的要塞、場地及駐地”,“每一位選帝侯、小農、臣仆、平民”均有義務“向君王、領主及上司伸出援手”。根據議會的批準,決議還頒布了繳費的額度,額度則依照君王的權力所及范圍來定,“此項條款是德意志領域內常備軍發展的關鍵性決定”【44】。
軍隊國家化的進程步步伴隨著常備化的過程,對此本書不擬詳加闡述。現代軍隊在18世紀初即以國家法律與管理手段的形態出現,這確為不爭的事實。在普魯士,這一正在發揮主導作用的國家,1713年5月15日的內閣指令標志著新型軍隊的形成。這一指令宣告了“短期雇傭兵”制度的終結,并決定,未經國王許可,所有應征入伍的士兵不得退役。【45】所有軍官的任命皆由國王掌握,亦即從這一時刻起,手中握有不受限制的任命權力的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現在又將其在所有部門擁有的這一權力延伸到軍隊。【46】
然而,若想完整地分析“現代軍隊”特性的話,除了憲法與管理屬性之外,似乎還存在著其他的角度:此時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有練兵場,還有“部隊的層階”,它們層級分明又相互交織,軍、師、團、營、連一排排、一行行,發出命令的指揮官依照等級由高向低。這就意味著:現代軍隊在軍務上亦具有自身特性。這樣的特性決定了它有別于那些集合軍或散兵或募集的部隊,同時也特別明顯地區別于中世紀的軍隊。
所謂散兵隊伍的特點是由一定數量的戰士形成的一個戰術單位。若成千名騎士出戰,他們并不會組成一個統一的整體,而是成千名單個的戰士一起作戰;但是一千名現代騎兵發起攻擊的話,則會聯合成一個團隊陣型。這樣一來就形成了超越個體的規模效應,他們為一個共同的精神所激勵。這樣的共同精神系由指揮所制造,來源則出自其統帥。(精神的)指揮與(隊伍的)行動二者分離,分別由不同的人來行使,而過去則是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這是一個細分化的過程,它異常清晰地表明了整體現代文化的發展變遷。
與這種變遷特別相似的是經濟生活的進化:從手工業走向資本主義。
指揮與執行功能的分化導致一系列現象的產生,最終成為現代軍隊的標志:首當其沖的是操練與紀律,它們通過機械的程序將指揮與執行兩者結合到一起。在“整齊的步伐”中,現代軍隊仿佛在迎接著自己的象征,而當年希臘人與羅馬人就是如此操練,瑞士人與瑞典人同樣這樣操練,德紹的利奧波德(2)也將此列為普魯士軍隊的規矩。
依我之見,現代軍隊對整體文化以及尤其是經濟活動所產生的影響,人們至今還沒有給予足夠的評價。在關鍵性的17世紀,自然人逐漸被打碎與搗毀,此前主宰文藝復興時代的還是自然人,然而自然人已經無力勝任發展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使命。局部人、專業人與責任人開始出現。在催生這樣的新人過程中,宗教,尤其是清教主義擔當了重任。清教主義與軍國主義究竟存在何種緊密聯系?對此有人產生如此疑慮。其實回想一下便可得知,克倫威爾向現代軍隊灌輸的正是“軍事精神”,彌爾頓的著作里充滿著軍事思想。
兩者的初衷如出一轍:遏制具有創造力的人,并將之納入蕓蕓眾生之中。有鑒于此,17與18世紀培育出來的軍事“美德”大都歸屬此類,即不信國教者、加爾文主義者以及新教主義者的信仰。主導動機就是管教。
達維德·法斯曼1717年在柏林出版的《軍士階層的起源、榮耀、卓越與成功及其18項必備之品質》一書中,列舉了一個稱職軍人具備如下18項品質:“敬畏上帝、聰敏、熱誠、藐視死亡、冷靜、警覺、忍耐、知足、忠誠、服從、尊重、專注、憎恨惡習、雄心抱負、不發怨言、無差錯服務、有知識、健全的性格。”
同樣的品質要求也出現在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的訓誥中,他顯然受到了法斯曼的啟示:人所周知,清教主義、軍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精神大體一致。
倘若可以相信,軍事紀律源自清教精神或由清教思想所推動,抑或是在新的環境中汲取了自身的源泉,那就毋庸置疑,正是軍隊在新的精神突進之際造就了更多的功績。演兵場即是為此而設立,多年艱難辛苦的戰斗扼殺了那些舊式的、充滿本能的人。
16—18世紀期間軍隊經歷了關鍵性的變革:在此期間自由的雇傭士兵演變成為經過訓練、馴化的列隊行進的士兵,在其身后伺候的是杖棍。無休無止的操練、嚴格的紀律是新時代的標記。而對于資本主義來說,這樣的訓練亦不可或缺,資本主義同樣需要這樣的人。毫無疑問,在演兵場上經受過訓練的這些人,他們在工廠里同樣會應用服從這門技能:軍隊提供的范例,軍隊通行的精神,在在都移植并傳承到其他的人群,從而最終在經濟生活中再次得以激活。迷信唯物主義史觀的代表人物通常得出的結論是,軍隊紀律是經濟生活的反映,但事實并非如此,只要注意到本人上述的平行現象,便可得知這兩個現象在時間上的先后順序。
無論如何,我以為非常確定的是,對整個現代文化尤其是經濟文化的起源來說,這里涉及的是一個十分重大的課題,顯然值得下一番功夫進行深入的探討。
這種新式軍隊的范式是14世紀瑞士的國民軍;以后人文學者又將這樣的研究轉向希臘與羅馬的軍團;我想到的則是馬基雅維利的戰爭史著作或者法國弗朗西斯一世的軍團。然而,即便沒有任何范例,現代的君王一定也會從自身的需要出發來打造這種樣式的軍隊,正如現代資本主義必然會從其自身的內在本質出發打造出大規模的勞動組織方式一樣,因為外在的表現形式孕育在自身的內在之中。
現代君王必然會產生出不同樣式的軍隊,這是由其對外擴張與炫耀權勢的內在欲望所決定的。當然,其中武器技術也發揮了作用。但是,在現代軍隊的產生過程中技術的作用并不是首位的(如同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中大生產方式出現的過程一樣——這里不期然地再次進行比較——技術的作用也同樣如此)。現代軍隊起始的戰術單位是方陣型,其基本武器便是長矛,以后為了便于使用火器,這樣的戰術陣型便出現了極大的變化。此后,作為單一武器的火器固化了軍隊的組織形態,仿佛成為一種自然的形態,從過去純屬自由決定的選擇變成一種必然的方式(就像蒸汽技術的出現決定了生產制造向工廠過渡一樣)。
軍隊的形態起先并非為現代君王從其內在本質出發打造而成,我們只能說在軍隊的形態中原本就已經存在著迅速與持續擴展的可能。隨著領導與執行事務的分離,隨著作戰能力可以機械般的傳授,在在都保證了可以在短時期內將任何未經過訓練的人培養成為厲害的軍人。當然,有鑒于火器日益頻繁的使用,戰術上的成功越來越建立在數量的效果之上,軍隊在數量上的擴大壓力與日俱增,國家權力的強弱便越倚賴軍隊的規模(此處系指在訓練、裝備及其他條件同等的情況下)。
正是在如此情況下產生了如下的特征,而這一特征對于我們識別現代軍隊而言是最為重要的:其內在的擴張傾向,這是以往的封建軍隊與民軍所不具備也無法具備的。正是如此,當社會為擴張之類的沖動所鼓噪之時,現代軍隊也許就會首先成為宣泄之途,如此之沖動將中世紀舊式的相對安寧的態勢解體,并從根本上顛覆了我們的整體文化。而與之必定相連的形態同樣首先出現在現代的軍隊之中,隨后會通過資本主義體系獲得最為充分的展現。
現代君王對權勢的無休無止的貪念通過擴充軍備得以體現,同資本主義企業家對金錢的貪欲如出一轍。擴充軍備與資本積累是地道的孿生兄弟:數量的累積,憑借個體財產擴大勢力范圍,沖破單體的體能與智能局限,等等,兩者絕對是同類。
與此同時并無必要在上述兩者的發展進程中找到某種原始的聯系。當然完全存在著如下的可能:兩者是各自并行發展,抑或是同出一源。
3.海軍
無疑,海上戰爭的組織與陸地戰爭有著眾多共同的特征。我們首先看到,海軍征募兵員的方式與陸軍大同小異:海上與陸上都有征兵與雇傭兵。
整個中世紀期間英格蘭五港同盟(3)為招募艦隊傷透了腦筋:多佛爾與桑威奇每年各向國王提供20艘船只,為期20天,每艘船配有21名船員。其他城市負責提供水手與供應食品。(4)一個艦隊擁有44艘船只,總計載重量為11500噸,兵力為8810人。這是1635年的情況。當然還需做以下補充:凡是沒有提供船只的城市和地區可用金錢來補償。(5)此外,英格蘭很早就出現了雇傭海軍。1049年《撒克遜編年史》441.42記載:“國王愛德華下令九艘艦只退役,艦船與兵士隨即離開;留下五艘船,國王允諾付給他們12個月的俸祿。”(6)
在此期間也出現了純粹的企業家經營行為:例如,熱那亞的艾頓·多里亞(7)(1337年)向法國國王承諾,在其與英國國王開戰期間提供20艘戰船及兵員與武裝,為此每艘船每月獲得九百金法郎;此外還有20艘戰船系由穆爾熱(摩納哥)提供。(8)
查理五世時代西班牙海軍是一支純粹的雇傭軍。查理五世根本沒有一艘國家戰艦,即使是他出資建造的戰船也交給企業主去武裝與配備。雇傭軍的俸祿起先按照舊的敕令,最后則依據1554年11月5日的敕令支付。在戰船的裝備與服役過程中出資人為貴族、騎士、地主乃至教會的主教,這些人變成了“企業主”。查理五世使用的并不都是西班牙雇傭海軍,而且還有多里亞、琴圖里奧諾斯及戈伯斯指揮的意大利戰船。這些戰船通行的紀律與日常生活狀況看上去與雇傭軍營并無二致,船上甚至還有婦女。一次在駛往突尼斯的航程中船上有不少于四千名(?)“戀人”。【47】
然而,海戰與陸戰之間的區別也許更多并更為重要。首先:海戰中從未出現過騎士。這些在故鄉的土地上成就其生涯的武士,他們是中世紀軍隊的典型特征,但是純粹出于客觀原因并沒有出現在海戰之中。海戰的戰術原則上從一開始就必須具備群體效應。即便攻占敵方的艦船時需要單體的戰斗,但戰爭的勝負更多的還是有賴于艦船的行動,而艦船的行動始終是眾人的工作,其中一人負責指揮,其他人按照命令行事。在諸如威尼斯和熱那亞艦船的甲板上坐著的是成百名奴隸,如此的海戰與騎士的戰斗之間有著何等的差別(完全處于同一個時代)!
海戰的第二個特征建立在以下事實之上,即總是需要極其巨大的物資耗費,這樣的耗費遠遠超過個人的能力。除了戰士的全副武裝之外還要有船只,而與單個戰士的武裝甚至一匹戰馬的操持相比,船只的建造與投入使用則需要花費遠為高昂的金錢。
尤為特殊的是:海戰需要的這種至關重要的裝備通常是商人的常備,即他們的商船。
基于這一奇特的事實很早就產生了海戰所特有的軍隊組織體系:商船隊為戰爭所用。整個中世紀期間我們在歐洲所有海上大國都可以看到這一現象。
在一月實錄281,45中我們看到1274年條目載有:“熱那亞的船長可以將他們自己或者能夠找到的船只就地裝備妥當并交付使用,總數為……艘。”(數字付諸闕如)(9)
英格蘭艦隊直到16與17世紀仍然主要(具體數字以下將會列出)由商船隊組成,與那些為作戰需要建造的船只相比,這些原本用于商貿的船只后期更為適于戰爭的需要,配備的火炮往往并不遜色。
另一方面,物資裝備在海戰中的重大作用一開始就導致了人們所稱的常備海軍的出現。一旦某位王侯有錢建造了艦船,就會長期地保有;它們不會像兵士那樣不斷地需要新的開銷。當然一旦開戰還是需要水手和兵士。但王侯的艦船上本身就擁有主要的海上兵力,而只要艦船可用,這些都是“常備的”。國王和城市似乎很早就已經擁有自己的艦船。我們在看盎格魯—撒克遜國王埃德加(959—975年在位)的艦隊日志時【48】,仿佛在閱讀一支常備海軍的年度行動報告。我們也非常清楚,熱那亞王國【49】13世紀時已經擁有自己的戰艦,同時這些戰艦不僅僅是買來的,而是委托定制的。威尼斯同樣早在中世紀就已經擁有自己的艦船,甚至擁有本國的船廠。
海軍的國家化也遠遠地早于陸軍。為此(我不甚明白其中的相互關聯)國王還動用刑法的權力,對獨立的船員與國王的至上權力之間的關系作出規定。
在英格蘭,早在愛德華三世時期整個海軍就已經處于國王的麾下:艦長(若無特殊的授權)無權處罰船員。海軍部的處罰手冊作如此規定,時間大概早于1351年。【50】在中世紀的英格蘭,隨著海軍總司令這一職位的出現,維持與運用常備海上軍事力量的權力基礎即已奠定。海軍總司令在14世紀開始出現;1405年起不斷地有一批這樣的人物讓我們耳熟能詳,他們都是(政府)掌管海軍事務的高官。有些人【51】將英格蘭“常備海軍”的產生定在1512年,就在這一年亨利八世設立了海軍部,從這一年開始不少大型戰船供其調遣(其實此事并非由這位國王發端)。可以確定的是,此后國王的戰船數量迅速增加(但并沒有停止使用私人船只),同時其管理權限日益集中起來。
法蘭西的情況與英格蘭相似。征募、租賃與國王艦船交相存在。法國很早就產生了國家一級的最高指揮官:1327年任命一位海軍上將,此人的頭銜為法蘭西上將并主持海軍法庭。國王戰船越來越多,尤其自17世紀初期起:通常認為黎希留是法國作戰艦隊的創始人,如同是他開啟了法國的殖民地一樣,然而法國海軍以后直到柯爾貝爾時期(10)才實現了果斷的整頓,即如英格蘭軍隊是在克倫威爾時代橫空出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