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李玉溪穿著雪白里衣，坐在梳妝臺前，捏著一條絲帶若有所思。

材質柔順舒適，鑲有幾朵木槿花，以雅致的流云為雪白滾邊，做工可謂精致。

麗娘打了盆水過來，她擰干帕子遞過去，瞧見自家姑娘舉著那發帶看得出神，掩唇打趣道:“先洗臉吧姑娘，再看侯公子也不能立刻就出現在您眼前呀。”

怪不得眼熟，原來是侯方域的冠帶?

“他后面也去了齊玉館?”

昨夜自己不知怎的睡了過去，完全沒有關于他的印象，她連自己怎么回來的都不知道。

“啊？姑娘昨日沒見著侯公子么？可是是他送您回來的呀。您揪著他的冠帶不放，后面他只得散了發呢。”

麗娘回憶著昨日傍晚的情形，仍有些后怕:

“好在我見姑娘遲遲不歸，到府前的寧家胭脂鋪等著，看見侯府馬車經過，正猶豫要不要上前呢，張生就瞧見了我……”

李玉溪明了，放下絲帶，接過帕子敷在了臉上，好緩一緩額頭的酸漲。

睡得太久反而沒什么精神。

麗娘見小姐不說話，只當她害羞，笑著轉身打開衣櫥自顧自挑起了衣裳。

她搗鼓一會兒后歡歡喜喜地取了件水紅綾子襖兒過來，笑吟吟道:

“今日花朝，張生剛剛已經來過了，侯公子約您今夜一同去花神廟設供呢。”

“侯方域來約我?”

聞言，李玉溪扯下臉上的帕子扔進盆中，覺得不可思議。

自己昨晚可什么都沒做，要說也是追過去惹人生厭……侯方域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喝口水壓壓驚疑，她決定先按兵不動。不管對方意欲如何，看了才知。

花朝，也即花神節。每年的二月十二，建康會挑選一名芳齡女子妝點為花神娘娘，盛裝游行。

當地的適齡男女們沐浴后，為自己撒上金粉，手執鮮花出游。

瞧見中意的人，他們便把花交與對方。若是對方回贈，代表他愿與自己結秦晉之好，但如果只收不回也無傷大雅，這花就只當作一份節日的祝福。

李玉溪也梳洗打扮了一番。似乎是為了應襯節日，麗娘特意為她換上色彩明艷的水紅衫子，又描了當下時興的檀暈妝。

麗娘托著尖尖的下巴，蹙眉盯著銅鏡中女子的面容，仍然覺得缺了點什么。她沉思片刻，又拾筆在李玉溪的額間點下一朵梅花鈿。

細細一看，銅鏡里的姑娘蛾眉檀口，人面桃花，再無半分病態。

麗娘瞧著滿意極了，待放下妝粉又急匆匆去院子里折了支杏花遞給李玉溪，滿目殷切:“姑娘，我們走吧。”

李玉溪接過花枝，看著麗娘又喜氣洋洋地進屋去拿帷帽，心情也莫名輕盈了幾分。

……

“不知道今年的花神娘娘是選的哪家姑娘……”

“嗯?什么?”

街上燈火通明，擠擠攘攘的到處都是人，聲音太多太雜，李玉溪根本聽不清麗娘在講什么。

麗娘只得湊得更近些，放大了嗓音附耳回道:“往年每次花神節后，扮演‘花神娘娘’的姑娘家里，那登門求親的媒人都擠不下了呢!”

“誒，前面就是石橋，姑娘快上去吧，我在這里等您。”

麗娘歡快地在前面擠開一條道，好讓自家姑娘過去。放開她手時不忘囑咐道:“看見侯公子前不要下帷帽……別下石橋到另一頭去，我怕一眨眼就瞧不見您了。”

看來是對兩年前那件事有陰影了。

李玉溪一一應答，艱難地擠上石橋。好在這里人們都擠在路旁等著看花神娘娘，橋上倒沒幾個人。

只是半天不見侯方域，她覺著腿有些酸。

百無聊賴之際，她把注意力放到手中的的梨枝上，開始數起了花瓣。正數到第四朵，忽然有一股力自身后攬住她的雙肩，下一秒她就被黑衣人帶下了橋的另一頭。

“救——”

男子陌生的氣息撲打在李玉溪的后頸上，那處立刻被激起一陣陣顫栗。她的唇被對方大力捂住，只能模糊不清地出聲呼救。

“別怕!是我。”

“命”字還沒喊出口，一道熟悉的聲音落在她耳邊。

確定她不再掙扎，身后那人慢慢松了開她。他蹲在溪岸，捧起清水潑在臉上，溪面閃爍著破碎月光，倒映出一張撩人心懷的臉來。

李玉溪低頭整理好自己的儀容，皺眉看著對方的舉動，不禁出聲詢問:“你這是作甚?”

二月的夜風將梨花的香氣揉碎，不由分說地吹亂了青年的頭發。

侯方域伸指接住一朵掉落在空中的梨花，看向熱鬧的河對岸，笑得三分風流:“我可不想被那些女子的花給砸死。”

聽到這樣出人意料卻又莫名合理的說法，李玉溪一時無言，心想這位少俠還真是美而自知。

的確，他現在一身再普通不過的夜行衣，幾乎隨時都要淹沒在黑暗中。但少年只一個雙手抱肩的動作，倚身于楊樹之下，微仰著下巴，也可見其灑然不羈風姿。

等等，

“我把麗娘給忘了!”

李玉溪突然想起麗娘的殷殷囑咐，提起裙裾就要往橋對岸跑，沒想到剛邁出半步就被侯方域一手攔腰鎖住。

“張生已經去找她了，先說正事。”

侯方域立刻將少女松開，等拉開一些距離，眸底徹底沒了笑意。他直奔主題:“花朝相游是我娘的主意，借此謹告李小姐一句，”

月色下，李玉溪聽見他逐漸冷下來的聲調:“你不死心便也罷了，可若是打香君的主意，別怪我不顧往日情分。”

她咬了咬唇，正欲開口，河對岸驟然響起一片歡騰聲:“花神娘娘來了!”

一陣陣浪潮中，突然摻雜了一聲婦女尖銳的驚叫:“豆角兒?豆角兒—!有人拐了我的孩子——”

河這岸的二人應聲看過去，只見一襲華服，被眾人團團擁住的“花神娘娘”霍的站起身。她左手一拍木架，借力從高臺上飛了下來。

人群頓時都紛紛散開，一時間混亂的驚叫聲，孩童的啼哭聲蓋過了樂師的管弦音。

“小賊，哪里跑!”

那少女隨手抄起路旁魈頭攤的匾樁，大力揮向正抱著男童四處逃竄的大漢。

大漢側身狼狽地避開，二人立刻打斗起來。少女頭上的珠釵似星光閃爍，叮當作響。

人們頓時亂作一團，四處逃竄。

“你待這里別動!”

話音一落，河這岸已經沒了少年的身影。

李玉溪跟著跑上橋，慌亂中帷帽自頭上掉落，輕飄飄飛入了水中。但她絲毫沒有察覺，只心驚膽戰地看著河邊正纏斗的二人。

“啊!”

她突然捂唇，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原來那大漢沒料到一個小姑娘竟然如此兇悍，一時半會兒讓自己脫不開身，于是兇狠地瞪大雙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將嚎哭的孩童一把扔進了水里。

那姑娘沒有絲毫猶豫，縱身跳入了水中。

她抱住嗆水的孩童想往岸邊游，哪知小男孩兒手一觸碰到人便下意識地將對方死死鎖住。姑娘動彈不得，二人撲騰著離河岸越來越遠。

岸上的人驚慌失措要去拿竹木桿，只聽“砰”地一聲，原來是侯方域及時趕到，躍入溪中一手一個將兩人都撈了上來。

“我的冤家喲!”

孩子的母親第一個撲了過去，她無助地擺弄著昏厥的兒子，哀切的哭聲刺進了每一個圍觀群眾的心。

一位白胡子大夫從層層人群中擠進去，他支起一條腿，把昏厥的男童面朝地躺好，拍著背一下一下給他順氣。

不一會兒，男孩兒“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大口水，高聲啼哭起來。

那目前一把將化險為夷的兒子死死抱住，撲打著他的腿是又罵又笑。

眾人一陣后怕，見一旁還濕漉漉地喘著氣的少女，紛紛伏地驚呼:“花神娘娘顯靈了!”

見此情形，站在拱橋上的李玉溪松了口氣。她輕輕撫了撫心口，突然想到什么，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橋上。

……

大漢剛剛被少女擊中后腦，他喘著粗氣，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流了一地的血。

李玉溪斂住氣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當看到大漢鉆進了一個昏暗巷子的時候，她有些遲疑，但環顧四周也再無旁人，只好跺跺腳，躡步走了進去。

過了一個轉角，大漢的身影突然消失在了視野中，李玉溪的心遽然提了起來。

望著黑洞洞的巷子，她直覺不妙，轉身想跑，哪知滿臉橫肉的大漢突然出堵在了她面前，面目猙獰:“你跟著我做什么?!”

李玉溪冒出冷汗，默默退了半步，強裝鎮定回道:“你誤會了，我只是家住這里。”

大漢陰惻惻笑了起來，一步步向她慢慢逼近，兇相畢現的五官在這逼窘的昏暗中尤為可怖。

李玉溪咽了咽口水，突然雙眼一亮，盯著男子身后大喊一聲:“麗娘!”

男子不疑有他，立刻轉頭去看。

“撲嗤——”

硬物擊肉的聲音，男人來不及出聲便“咚”地一聲癱軟在地。

霎時間整個巷子充斥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