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花月集
- 十一月里遨游
- 3589字
- 2025-07-23 17:11:22
我第十次在404號房醒來。
前九次都死于門鈴叮咚聲。
這次我提前撿起門廊的銅鈴,嬰兒啼哭驟然止息。
所有房客微笑著從我門前經過。
他們脖頸都系著褪色的鈴鐺項圈。
第十次叮咚響起時,我親手擰斷了嬰兒的脖頸。
經理微笑著站在血泊中:“您看到我的寶寶了嗎?”
指尖觸到冰冷的壁紙時,那熟悉的花紋——扭曲盤旋的暗色藤蔓——瞬間刺破了混沌的意識。又是404號房。第十次了。老舊空調風機發出哮喘般的嘶鳴,空氣里漂浮著灰塵、霉菌,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甜腥氣,像過期的糖漿混著鐵銹。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咽下粘稠的絕望。
前九次的結局都終結在同一個清脆、冰冷,如同毒牙扎入心臟的音符上——門外那該死的黃銅鈴鐺發出的“叮咚”。
我猛地從那張硌人的木板床上彈起來,關節發出瀕死的呻吟。動作被恐懼訓練成了機械的精準。目光直接釘死在門廊方向——透過狹窄的縫隙,能捕捉到一點從臟污玻璃透進來的、灰蒙蒙的天光。冰冷的地板上,正靜靜躺著那個催命符:那枚小小的、古舊的鈴鐺,邊緣已經被磨得圓鈍發亮,像一個被遺棄的玩具。
不能讓它響!這念頭比心跳還要快。我幾乎是四肢并用地撲了過去,赤裸的腳底板踩在冰冷黏膩的地磚上,激起一陣寒顫。手指痙攣般合攏,一把死死攥住那個小銅疙瘩,冰冷堅硬的感覺透過掌心,一路涼到骨髓里。銅鈴冰冷的表面貼著汗濕的皮膚。
房間里死寂無聲。窗外那沒完沒了的、如同鋸子來回拉扯般的蟬鳴消失了。連隔壁嬰兒房里那規律得令人窒息的啼哭也……也驟然停止了。
整個世界陷入一種緊繃的、真空般的寂靜。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
死寂只維持了瞬息。一串極其輕微、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從這條幽暗的旅館走廊深處飄來。輕得像枯葉在風中摩擦。我的心跳隨著那聲音驟然收緊,身體死死貼在冰冷的門后。
門縫下狹窄的光線被無數移動的影子切割、凌遲。
他們來了。前九次死亡的目擊者,或者說,某種意義上的共謀者?
這一次,腳步聲在我門前停頓了片刻。我屏住呼吸,連指尖的顫抖都強行抑制住。沒有鈴聲,他們……會怎樣?
一張臉突然出現在貓眼那模糊不清的視野里。巨大的扭曲的陰影瞬間堵住了所有視線,近得仿佛貼了上來。無法辨認細節,只有一種非人的凝視感穿透了薄薄的門板,直直地刺入我的顱骨。門把手被什么東西輕輕刮擦著,“滋啦……滋啦……”刮擦聲像有細小的鉤子鉆進耳道攪動腦髓。
我的手心全是冷汗,銅鈴被我攥得燙手。這比聽到鈴聲沖出去直接面對死亡要更加漫長、更加折磨人。那股冰冷粘稠的甜腥味透過門縫鉆進鼻腔,我的胃開始抽搐。
就在這時,腳步聲再次響起。非常規律,不緊不慢,從我門前滑開了。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更多影子在門縫光線下晃動。如同被抽走靈魂的提線木偶,排成詭異的隊列。
門縫提供的視野極其有限。我能看到的只有匆匆掠過的腳踝和小腿。
然后,它們出現在我的視野里。
每一個走過的房客,在門縫光帶下被截斷的腳踝上方,都清晰地系著一圈深色的東西。舊布條?繩索?仔細看去,那顏色像浸過暗紅色的污跡又干涸了無數次,污穢骯臟得看不出本色。但那些布條打結處,都沉沉地墜著一個模糊的物件——那形狀我再熟悉不過!是黃銅鈴鐺!
雖然小,雖然磨損嚴重,但那該死的形狀和輪廓烙印在我意識深處——銅鈴鐺!每一個經過的人脖子上,都拴著一個和我手中這個一模一樣的催命銅鈴!鈴鐺靜靜地垂墜著,如同死寂的眼珠。
我的牙齒開始咯咯作響。心臟沉得像塊鉛。這就是規則嗎?綁上鈴鐺,成為……這個旅館的一部分?在永恒的輪回里等待新的“訪客”?鈴鐺的冰冷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手腕。
腳步最終消失在走廊深處,像水滴被沙漠無聲吞沒。那片沉重的死寂再次籠罩了404號房。空調的嘶吼顯得更加絕望。然而手中銅鈴的冰冷觸感,此刻竟隱隱帶來一種異樣的“安全”。至少剛才,它沒有響。它阻止了一次死亡,至少……暫時阻止了?
我的后背依舊死死貼著冰冷的門板,身體的重量和肌肉的緊張對抗著,似乎在防止門板向內倒塌,或者防止自己順著門板滑成一灘爛泥。攥著銅鈴的右手僵硬得幾乎失去知覺,那東西已經不再冰冷,它吸走了手掌的溫度,此刻和自己的皮膚一樣冰涼滑膩。
門縫下再也沒有影子晃動。那些系著鈴鐺項圈的房客消失了,被走廊的黑暗徹底吞噬。
寂靜。只剩下耳邊血液奔流的轟響和空調拉風箱般的噪音。
一種……試探?驅使我將身體重心稍稍從門板上移開半寸。動作僵硬得像一具剛出土的木乃伊。
就在這時——
“叮——咚——”
那聲音。
冰冷、尖銳,像是兩根銹蝕的鐵釘被硬生生擰斷。它絕非來自我手中死死攥著的銅鈴。它就響在門外!近在咫尺!
空氣被瞬間抽空。寒意從尾椎骨炸開,沿著脊柱一路狂奔沖向頭頂。頭皮發麻,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剎那凍結。前九次瞬間斃命的恐懼像巨錘轟然砸下。身體在大腦下達任何指令前就完成了動作——我像撲食的餓獸,左手猛地抓住門把手向后拉,右拳帶著積累的十次死亡重壓,毫無保留地灌注了所有力量,筆直地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搗去!
門被扯開。我撲了出去。
門外沒有房客。
只有那個襁褓。深藍色的印花棉布包裹,被胡亂地、幾乎是帶著某種殘酷的隨意丟棄在冰冷骯臟的瓷磚地上,正對著404號房的門縫。它看上去那么小,那么脆弱。
而剛才那聲致命的“叮咚”,正來自襁褓頂端!一個被褪色紅線穿著的小小銅鈴,還在微微地晃動,鈴舌擺動的微弱弧線在昏暗光線里拖出虛幻的影子。清脆的余音鉆進我的耳蝸,像玻璃裂開的聲音。
“呀…呀……”
襁褓里發出細弱的、無意義的聲音。一個小小的,皺巴巴的腦袋露在襁褓的邊緣。
我的拳頭沒能擊中任何想象中的敵人。狂暴的力量失去了目標,巨大的慣性帶著我的身體前沖。一步,兩步,趔趄著停在距離那個襁褓僅半步遠的地方。
我站穩了。低垂的視線凝固在那枚藍色棉布上晃蕩的銅鈴上。
它剛剛響過。它為我響起的。
門內的血腥、灰塵、冰冷的空氣……混雜著襁褓里透出的、一種干凈的、奇異的奶腥味。
一股無法理解的暴戾陡然沖破了恐懼的堤壩。十次窒息般的死亡畫面在眼前飛速閃過,每一幀都是冰冷的絕望。這聲音!這該死的聲音!
我的右手依然緊握著那個提前撿到的“安全”銅鈴。左臂的肌肉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伸出,手指張開又猛地合攏!
指甲陷進了柔軟的、溫暖的深藍色印花棉布。掌心下傳來的,是一個極其脆弱、正在律動的溫熱生命。頸項那么小,那么軟。那只手像鐵鉗一樣卡住了那細小的喉管——或者說包裹著喉管的襁褓布。我甚至能感受到布底下喉軟骨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凸起,像一顆未成熟的漿果。
時間凝固了半秒。也許更短。
然后,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量從指骨和手臂的每一寸肌肉瞬間爆發出來!不是壓,不是掐。是擰!如同擰動一個徹底銹死的閥門,帶著金屬疲勞后即將崩斷的、令人牙酸的絞緊感。所有的憤怒、恐懼、九次被殘忍撕碎的絕望,都匯入這一擰之中,決堤而出。
“咔嘞——”
聲音輕得像踩碎一片枯葉。脆弱的骨骼在絕對的暴力下沒有絲毫抵抗余地。
手中那團溫熱、柔韌的觸感猛地一滯。那極其微弱的律動消失了。被我攥住的那一小截地方,突然變得異常軟塌。那原本細如蚊蚋的掙扎般的鼻息徹底斷絕了。空氣里只留下我剛才劇烈動作帶起的微塵氣味。
一片粘稠濕熱的液體無聲無息地從指縫間溢出,迅速染透了我手心里的深藍色棉布。暗沉的、濕潤的紅色快速洇開,像一朵在冰冷地上驟然綻放的劇毒花朵。
空氣里那股干凈微腥的奶味,瞬間被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帶著鐵銹氣的溫熱血腥味徹底覆蓋。
我松手。那團小小的藍色包袱無聲地癱軟在污穢的地面瓷磚上,不再動彈。鈴鐺依舊吊在襁褓的邊緣,再也不晃了。
完成了。鈴聲不會響了。
我站在原地,粗重地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指尖滾燙,黏膩的血順著指縫慢慢往下滴落,“嗒…嗒…”落在積滿灰塵的地面,暈開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污跡。腎上腺素帶來的巨大沖擊讓我眼前微微發黑,手臂和腿都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那不是恐懼,而是力量被瞬間抽空后的虛脫。寂靜像潮濕的棉被,沉沉地裹上來。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從走廊更深的陰影里滑了出來,停在幾步之外。像一幅褪色的老照片里飄出的輪廓。
是經理。她似乎一直就在那里。旅館昏黃幽暗的燈光吝嗇地打在她那張過度僵硬的臉上。那張臉常年像是覆著一層厚厚的、沒有生氣的石膏粉,嘴角卻僵硬地向上牽扯著,形成一張令人毛骨悚然的、凝固的笑臉。她穿著一塵不染的深色制服套裙,頭發也盤得一絲不茍,干瘦的身體站得筆直。
她的目光越過我,落在我腳下那個小小的、裹在染血深藍襁褓里的物體上。那雙深陷、沒有光澤的眼睛在昏暗中一動不動,沒有驚訝,沒有質問,更沒有憤怒。那眼神空洞得像兩個深不見底的舊井。
死寂在蔓延。
黏膩的血順著我的指尖流到手肘,溫熱的癢。空氣里的腥味濃得嗆人。
凝固的笑意停留在她石膏般的臉上。她終于開口,聲音毫無波瀾,干澀得像陳年的木器摩擦,帶著一種刻板的禮貌腔調,每一個字都像木板上滴下的水,冰得瘆人:
“抱歉打擾。”
那雙黑洞洞的眼睛精準地捕捉住我的視線。嘴唇的弧度維持著那虛假的微笑,聲音里卻聽不出一絲溫度:
“您……”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刻意留了個讓人煎熬的空白,“看到我的寶寶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