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場:阿加西自傳
- (美)安德烈·阿加西
- 11481字
- 2023-03-01 11:35:28
Chapter 02
攻擊對手的強項
攻擊你對手的強項。如果那個人是個出色的發球手,你就設法接住他的發球;如果他是個力量型選手,你就要比他更有力量;如果他正手擊球很強并引以為豪,你就不斷攻擊他的正手位,直到他開始厭倦自己的正手。
父親的母親和我們住在一起。她來自德黑蘭,是個邋遢的老太太,鼻尖處有一個核桃大小的瘊子。有些時候,你根本聽不到她在說什么,因為她的那個大瘊子完全吸引了你的注意力,你的眼睛根本無法從那兒挪開。不過那無關緊要,她肯定是在說著跟昨天一樣的話,不只是跟昨天一樣,跟前天也一樣,都是些污穢不堪的話,并且很可能是在對我父親說這些話。這或許就是我奶奶降生到這個世上的原因——使我父親痛苦。父親說在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她就不停地對他絮叨,還總是對他拳腳相加,而且她還讓他穿著女孩子穿過的舊衣服上學——這也是他為什么學會打架的原因。
不找我父親的茬兒的時候,這個老太太就會喋喋不休地訴說有關她故土的種種,并不停地為那些目前仍留在伊朗的親戚們嘆氣。母親說奶奶是念家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念家”(homesick)這個詞,我問自己:如果不待在家里,怎么還會生病?家是“大龍”住的地方。家是這樣一個地方:你只要去那里,就得打網球。
如果奶奶想要回家,我將會百分之百贊成。雖然我只有八歲,我一定會自己開車送她到機場,因為她在這個本來就已經充滿了緊張的家中只會引起更多的緊張——我的父親因她而痛苦不堪,我和我的哥哥、姐姐被她差來遣去,而我的母親則被迫與她展開了一場奇怪的競爭。母親告訴我,當我還是個嬰兒時,有一次她走進廚房,發現奶奶竟然在給我哺乳。自那以后,兩個女人之間的關系就變得頗為別扭,有時甚至是很難堪。
當然,奶奶和我們住在一起有一點好處。她會講一些有關父親的故事,講述他的童年,而這有時候也會激起父親的懷舊情緒,他因此也會打開話匣子。要不是奶奶,我們對父親的過去可能一無所知。父親的過去是那樣的悲傷,那樣的孤獨,這也解釋了他古怪的行為和洶涌的憤怒。有那么點兒關系吧。
“唉,”奶奶嘆了口氣,“我們很窮,你無法想象有多窮,而且總是饑腸轆轆。”她一邊說著,一邊還摸摸肚子。“我們沒有食物,當然也沒有自來水,沒有電,一件家具都沒有。”
“你們睡在哪兒?”
“睡在骯臟的地板上!我們大家都擠在一個舊公寓樓的小房間里,而公寓樓周圍的院子同樣骯臟不堪。在院子的一個角落有一個大洞,所有房客都在那里上廁所。”
父親插話進來。
“戰后情況好了起來。”他說,“似乎是一夜之間,英美士兵充斥了大街小巷。我喜歡他們。”
“你為什么喜歡那些大兵呢?”
“他們給我糖果和鞋子。”
他們也使他學會了說英語。父親從大兵那兒學會的第一個英語單詞就是“勝利”。他們全都在談論著勝利。
“哇,他們很高大,”他補充道,“也很強壯。無論他們去哪兒,我都跟著,觀察他們,向他們學習。一天我跟著他們到了一個地方,那些大兵們的業余時間大都在那里度過——森林中一個建有兩個紅土網球場的公園。”
球場沒有護欄,因此沒幾秒球就會被彈出很遠,我父親則會像小狗一樣追著球跑,把球撿回來還給那些士兵。最后,他們終于默認我父親為他們非正式的球童,然后他們還正式“任命”父親為球場看管人。
父親說:“每天我都清掃和沖洗球場,并且用一個非常重的路碾滾壓球場。我還負責畫線。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工作啊!我得用液體粉筆畫出白線。”
“他們付給你多少錢?”
“工錢?根本就沒有!他們給了我一個網球拍,就是個破爛,一個舊的、拍線是鐵絲的木頭拍!但是我喜歡它。我用這個拍子朝墻上打球,一打就是好幾個小時,而且是一個人。”
“為什么一個人?”
“在伊朗沒有其他人打網球。”
唯一能夠源源不斷地為我父親提供敵人的運動就是拳擊。首先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街頭斗毆中,他的強悍和霸道得以充分顯示。然后,在十幾歲時,他大搖大擺地走進一個體育館,打算正式學習拳擊技巧。訓練者稱,我父親天生就是個拳擊手。他的雙手動作敏捷,腳步靈活,而且他對這個世界有著滿腔的憤怒。他的憤怒,對于我們來說是如此棘手,而在拳擊臺上卻是莫大的財富。他贏得了一個代表伊朗參加奧運會最輕量級拳擊比賽的資格,并且參加了1948年倫敦奧運會。四年后,他還參加了赫爾辛基奧運會。但是兩次都表現平平。
“那些裁判,”他抱怨道,“他們不公正。有人在操控著比賽,結果早就預先安排好了。整個世界都對伊朗心存偏見。”
他補充道:“但是我兒子——也許他們可以使網球重新成為奧運會的比賽項目,這樣我兒子將贏得一塊金牌,從而可以彌補那一缺憾。”
我日復一日累積的壓力又隨之增加了一些。
在稍稍見識了這個世界之后,在參加過奧運會之后,父親再也不想回到那個有著骯臟地板的房間了,因此他偷偷地溜出了伊朗。他偽造了護照,然后以假名訂了張飛往紐約的飛機票。在紐約,他先在埃利斯島待了十六天,之后乘巴士前往芝加哥。在芝加哥,他把他原來的名字伊曼紐爾改成了更為美國化的邁克·阿加西。白天,他在城里的一個大酒店里當電梯乘務員;到了晚上,他打拳擊。
他在芝加哥的教練是最無畏的中量級拳擊冠軍,通常被人們稱為“鋼鐵人”的托尼·扎列。他因在拳擊運動中最血腥的一場比賽中的表現而聞名。在那場比賽中,他與洛基·格拉齊亞諾進行了三個回合傳奇般的較量。扎列很欣賞我父親,說他天賦異稟,但是一定要更用力地出拳。“用力打!”在我父親快速猛擊小拳擊沙袋時,他會對我父親這樣喊,“用力打!每打一拳都要使出全身力氣!”
在扎列的支持下,父親贏得了芝加哥“金手套”,然后獲得了一次在麥迪遜廣場花園進行黃金時段比賽的機會。這對于他來說是一次絕佳的機會,但是在比賽的當晚,父親的對手生病了。比賽的贊助商們手忙腳亂,他們找了一個替代者,還說得過去——一個要強得多的拳擊手,同時是一個次中量級拳擊手。父親同意參加這次搏斗,但是就在開賽鈴馬上就要響起時,他害怕了。他溜進浴室,從廁所上面的窗戶爬了出來,然后乘火車回到了芝加哥。
從伊朗偷偷地溜出來,從廣場花園偷偷地溜走,我認為父親已然成了一位逃跑大師——但是沒有人能從他那里逃脫。
父親說他打拳擊時,他總是想擋下對手最致命的一拳。有一天他在網球場上對我說:“當你知道對手剛剛打出了他最拿手的一拳,而你仍然屹立在那里,并且你的對手也深知這一點時,你事實上已經把他的心撕碎了。對于網球而言,也是一樣的。攻擊你對手的強項。如果那個人是個出色的發球手,你就設法接住他的發球;如果他是個力量型選手,你就要比他更有力量;如果他正手擊球很強并引以為豪,你就不斷攻擊他的正手位,直到他開始厭倦自己的正手。”
父親替他這項反其道而行之的戰術起了個特別的名字,他稱之為“放一個水皰到對手的腦子里去”。他的這一戰術,這一殘酷的哲學,我終生銘記于心。他使我成了一個拿網球拍的拳擊手。而且,既然大多數網球選手都以發球為豪,父親就把我訓練成了一個迎擊手——一個接發球高手。
偶爾,父親也會思念起家鄉來,尤其想念他的大哥伊薩。他鄭重地宣布:“總有一天,你們的伯伯伊薩會像我一樣從伊朗逃出來的。”
但是首先,伊薩需要把他的錢偷偷轉移出來。伊朗已經四分五裂,父親解釋道,革命正在醞釀中,政府已經風雨飄搖,那就是為什么他們監視著每個人,以確保人們沒有取光他們銀行里所有的錢然后逃跑。因此,伊薩伯伯正在慢慢地、秘密地把他的現金換成珠寶,然后把這些珠寶藏在寄給我們的包裹里,寄往拉斯維加斯。每次似乎都是在圣誕節,我們會收到伯伯寄來的棕色包裝的箱子。我們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剪斷包裝線,撕開包裝紙,當我們發現壓在餅干罐下面或者藏在水果蛋糕里的鉆石、紅寶石或是綠寶石時,不禁尖叫起來。
伊薩伯伯的包裹每隔幾個星期就會寄過來,然后有一天來了一個非常大的包裹——伊薩伯伯站在了門口的臺階上。他微笑著看著我。
“你一定是安德烈。”
“對。”
“我是你伯伯。”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
他跟我父親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是他的性格卻與我父親截然不同。父親聲音很尖,很固執并且總是滿腔怒火,而伊薩伯伯聲音柔和,極富耐心并且非常有趣。他也是個天才——他在伊朗時是個工程師,所以每天晚上他都會輔導我做作業。不用上父親的訓練課,這對我來說不啻為一種解脫。我父親的教育方式是教你一次,告訴你第二次,然后就會朝你大喊大叫,還會因為你沒有一下子就學會而罵你是笨蛋。而伊薩伯伯是告訴你,然后微笑著等待。如果你不懂,沒問題,他會更加溫柔地告訴你第二遍。他從來都不慌不忙,從容自如。
我盯著伊薩伯伯看,看著他在我們房子中各個房間和走廊里閑逛。我就像父親跟著英美大兵那樣跟著他。當我開始熟悉伊薩伯伯并逐漸了解他之后,我就喜歡天天纏著他。他也喜歡這樣。他喜歡在家里跟我們胡鬧,喜歡跟他的侄女和侄子們追逐嬉戲。每天晚上我都會藏在前門后,待伊薩伯伯回家時,突然跳出來,因為這會使他開懷大笑。他那充滿活力的笑聲與“大龍”發出的聲音截然不同。
一天,伊薩伯伯去商店買東西。我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終于,大門“咣當”一聲打開了,然后又“咣當”一聲關上了,這意味著十二秒之后伊薩伯伯便會穿過前門。從大門走到前門總是要用十二秒的時間。我蹲在那里,從一數到十二,此時門打開了,我一躍而出。
“哇!”
但那不是伊薩伯伯,而是我父親。他嚇了一跳,大叫一聲,然后后退了幾步,突然伸出拳頭。即使他僅僅用了一小部分力氣,他的左勾拳還是正中我的下巴并使我飛了起來。前一秒鐘我還是滿心歡喜,下一秒鐘我卻癱倒在地。
父親對我怒目而視:“你怎么回事?滾回你的房間去!”
我跑回我的房間,然后倒在床上。我躺在那里,顫抖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小時?三個小時?終于,門開了,我聽到了父親的聲音。
“拿著你的球拍,到球場上去。”
又是面對“大龍”的時間了。
和“大龍”對打了半個小時,我的頭劇痛不已,我的眼睛充滿了淚水。
“用力打,”父親叫道,“該死的,用力打!不要打到網里。”
我轉過身,面對著父親。我盡可能用力地擊打“大龍”發出的下一個球,但是這個球卻飛出了圍欄,因為我瞄準的是那些老鷹,而且這一次我沒有費力裝出那是一次意外。父親死死地盯著我,然后向我逼近了一步。他會把我扔出圍欄的。但是他停下了,大聲咒罵著,然后警告我快點兒滾出他的視線。
我跑進房子里,發現媽媽正靠在床上讀一本愛情小說,她的腳旁趴著她的狗。她喜歡動物,所以我們的房子就像個動物園——狗、鳥、貓、蜥蜴,還有一只被稱為巴特女士的臟老鼠。我抓起一只狗,用力把它扔到了一邊,任憑它號叫不止。然后我把頭埋在了母親的臂彎里。
“為什么爸爸這么刻薄?”
“出什么事了?”
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她。
她摸摸我的頭,說父親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她說:“爸爸有他自己的方式。雖然可能這種方式有些古怪,但是爸爸是想把最好的給我們,對吧?”
一個我非常感激母親那一如既往的平靜,而另一個我,雖然不愿意承認,但是確實有種被背叛的感覺。平靜有時意味著軟弱。母親從來都只是超然物外,從來不抗爭。她從來都不會使自己卷入我們和父親的矛盾中。她應該讓他放慢腳步,松弛下來,她應該告訴他網球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但那不是她的天性。我父親破壞和平,我母親則盡力維持和平。每天早上她都穿著實用耐穿的套裝去上班。她在內華達州政府工作。每天晚上六點,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家。但她從不抱怨。到家后,她會用她僅有的一點兒力氣為我們做晚飯。然后,她會躺下來,隨便讀一本書或者做她最喜愛的拼圖游戲,她的寵物們則乖乖地趴在她的身旁。
只有極其偶然的時候,她才會動怒。不過她一旦發起脾氣來,的確是驚天動地。有一次,父親說了幾句有關房子不干凈的話。母親什么也沒說,徑直走到食櫥處,拿出兩盒谷類食物,然后舉過頭頂,像揮旗一樣來回搖動,頓時玉米片和燕麥圈四處飛濺。然后她喊道:“你不是想房子干凈嗎?你自己打掃!”
片刻之后,她就開始平靜地做她的拼圖游戲了。
她尤其喜歡諾曼·羅克韋爾謎題。在餐桌上,總會散布著一些尚未拼完的描繪閑適恬靜的家庭生活場景的拼圖。我無法體會母親從拼圖游戲中獲得的那種快感。支離破碎,雜亂無章——所有的都混亂無序,怎么會是一種放松呢?我由此產生了這種想法:我和母親截然相反。不過,我內心任何柔軟之處,我對人們的愛與憐憫之情,無疑都源自母親。
趴在她懷里,任由她繼續撫摸我的頭,我不禁在想:有關她的很多事情,我還是無法理解,其中最令我無法理解的就是她為何會選擇我的父親。我問她一開始時怎么會選擇父親這樣的人共度一生,她則疲倦地大笑了一聲,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住在芝加哥,你父親的朋友的朋友對你父親說,你應該去見見貝蒂·達德利,她和你絕對是一個類型的。一天晚上,你父親在女孩俱樂部給我打了電話,我當時就住在女孩俱樂部一個配有家具的出租房里。我們聊了很久,你父親當時似乎很可愛。”
“可愛?”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他那時確實很可愛,因此我同意和他見面。第二天他開著一輛十分打眼的全新大眾車出現在我面前。他載著我在城里四處轉,沒有特定的去處,只是轉來轉去,并向我講述他的故事。然后我們停下來吃了點兒東西,我又向他說了我的經歷。”
母親告訴父親,她在距離芝加哥二百七十三公里的伊利諾伊州丹維爾鎮長大,那里也是吉恩·哈克曼、唐納德·奧康納以及迪克·范·戴克的家鄉。她告訴他自己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妹。她還談到了她的父親,一個脾氣暴躁的英語老師,他總是堅持使用最標準的英語。父親聽到這一點時,一定心虛不已,他的英語爛極了——或許更有可能的是,他根本沒聽進去。我猜父親第一次和母親約會時根本無法專心聽母親講話,他一定是完全被她那火焰般的赤褐色頭發和明亮清澈的藍眼睛迷住了。我見過母親那時的照片,不是一般的漂亮。我甚至在想父親最喜歡母親的頭發,或許是由于它有著和紅土球場一樣的顏色吧。又或者是由于她的身高?母親比父親高出十幾厘米。我能想象得到,他會將那視為一種挑戰。
母親說在和父親度過了八周幸福甜蜜的時光后,她確信他們應該走到一起,共度一生。于是他們逃離了她那脾氣暴躁的父親,也告別了她的雙胞胎姐妹,私奔了。父親載著母親徑直奔向了洛杉磯,但是他們在那里沒有找到工作,于是父親又載著她穿越沙漠,來到了一個新興的、蓬勃發展的賭城。母親在州政府里找到了一份工作,父親則在熱帶花園酒店暫時落了腳,教授網球課程。由于這份工作賺得不多,他同時又在地標酒店兼職做服務生。后來,他當上了美高梅大賭場的侍者領班,這份工作非常繁忙,他因而辭掉了前兩份工作。
在前十年的婚姻生活中,父母共同養育了三個孩子。1969年,母親由于異樣的腹痛去了醫院,醫生說得做子宮切除手術,但第二輪檢查結果卻顯示她懷孕了,腹中的孩子就是我。1970年4月29日,我降生在距離長街三公里的日出醫院。父親用他賭場老板的名字給我起名:安德烈·柯克·阿加西。我問母親為什么父親要以他老板的名字作為我的名字,他們是朋友嗎?他很崇拜他嗎?還是父親欠他們錢?她不知道。而這也不是那種能夠直接問父親的問題——你不能直接問我父親任何問題。因此我把它們歸檔,深藏于心,和其他所有有關父母的謎題一起——我永遠都無法完整地拼出一幅有關我自己的拼圖。
父親工作很努力,經常在賭場長時間加夜班,但是網球才是他的生命,才是他每天起身下床的原因。無論你坐在房子中的哪個地方,都會看到他癡迷于網球的證據,星星點點,無處不在——除了后院的球場和“大龍”,還有我父親的實驗室,其實也就是廚房。父親的穿線器和穿線工具占據了餐桌的一半(母親的最新的諾曼·羅克韋爾拼圖占據了另一半——兩種迥異的癡迷爭奪一個有限的空間)。餐桌上堆著幾摞球拍,其中許多被鋸斷了,這樣父親才能研究它們的內部構造。他想要知道有關網球的一切,任何細微之處都不放過,這意味著他需要解剖。他總是不斷地進行著實驗,不是針對這個設備,就是針對那個器材。例如,最近,他甚至開始試著用舊網球延長我們鞋子的壽命。當鞋的橡膠被磨薄后,父親就會切開一個網球,然后在每個鞋尖處塞一半網球進去。
我對菲利抱怨道:“我們住在網球實驗室還不夠糟糕嗎?現在我們腳上還得穿著網球嗎?”
我很想知道父親為什么會如此熱愛網球,但這又是個我不能直接問他的問題。不過,他多少提供了一些線索。他有時會談論這一比賽的美麗之處——力量和謀略的完美平衡。盡管父親的人生并不完美——或許恰恰是因為這一點——他渴望完美。他說,在人類的能力范圍之內,幾何學和數學是最接近完美的,而網球恰恰全都是關于角度和數字的。父親躺在床上,在天花板上看到的竟然是一個網球場。他說他真的能夠看到它,而且在天花板上的那個球場中,他參加了無數場假想出來的比賽。他居然還有精力去上班,這真是個奇跡。
作為侍者領班,父親的工作就是把觀看演出的觀眾們領到他們的座位上。“請這邊走,約翰遜先生。”“很高興又見到您,瓊斯小姐。”美高梅給他的薪水很少,他賺的錢主要來自小費。我們靠小費生活,這使我們的生活充滿不確定性。一些晚上,父親回家時會口袋鼓鼓的,而另一些夜晚,他的口袋則幾乎空空如也。無論他從口袋里掏出什么,無論是多么少的錢,他都會仔細數點并捋好,然后把它們存放在我們家的保險箱里。你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會在保險箱里藏多少錢,這真是一件傷腦筋的事。
父親喜歡錢,而且從來不會為喜歡錢而感到愧疚。他說在網球里,有大筆的錢可賺。很明顯,這也是他為什么喜愛網球的重要原因之一。這是他能夠看到的實現美國夢的最為便捷的路徑。在他帶我去看艾倫·金網球大賽時,我們看到一個扮成埃及艷后的美女正被四個身著寬大外袍的半裸壯漢抬著,朝球場中心走去,身后跟著一個打扮成愷撒的男人,推著滿滿一車的銀幣——那是本次比賽一等獎獲得者的獎金。父親久久凝視著那堆在拉斯維加斯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銀幣,如癡如醉。他想得到錢。他想要我擁有它們。
在意義重大的那天后不久——那時我快九歲了——他哄騙我到艾倫·金賽場當了一名球童。但是我一點兒都不在意銀幣,我想要的是一個迷你埃及艷后,她的名字叫溫迪。她也是一個球童,和我年紀相仿,身著藍色制服,宛若天使下凡。我立刻就全心全意愛上了她。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盯著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勾勒著她的輪廓。
比賽中,當我和溫迪在球網旁邊擦身而過時,我會向她燦爛地微笑,以期換取她的一個微笑。在比賽之間,我會給她買可樂,并總是和她坐在一起,還不斷地向她講解關于網球的知識,試圖以此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艾倫·金網球賽吸引了眾多世界一流的網球選手前來參加,我父親則連哄帶騙地使其中的大多數人都和我對打了幾下。其中一些人十分樂意這樣做,而另一些則并不情愿。博格就表現得很積極,仿佛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康納斯很明顯想要拒絕,但是他不能,因為他需要我父親給他的球拍穿線。伊利·納斯塔斯試圖拒絕,但是我父親佯裝沒有聽到。身為溫布爾登和法國網球公開賽的冠軍,身為當時排名世界第一的網球手,納斯塔斯還有很多地方可去,但是他很快發現拒絕我父親幾乎是不可能的,這個男人——我父親——是如此的不屈不撓。
當我和納斯塔斯對打的時候,溫迪從球網邊注視著我們。我很緊張。納斯塔斯顯然很不耐煩,直到他發現了溫迪。
“嘿,”他說,“那是你女朋友嗎,史努比?那邊那個漂亮的小東西是你的情人嗎?”
我停下來,對納斯塔斯怒目而視。我真想朝這個大塊頭的、丑陋的羅馬尼亞人的鼻子揮上一拳,即使他將因此狠狠揍我一頓。他叫我“史努比”就已經夠惡劣的了,而他竟敢用那樣一個不敬的詞稱呼溫迪。當時場邊已經聚集了至少兩百個圍觀的人,納斯塔斯開始在觀眾面前作秀,一遍又一遍地叫我“史努比”,不斷地用溫迪取笑我。哦,我還以為我的父親是最殘酷無情的呢!
至少,我希望我有勇氣說:納斯塔斯先生,你使我十分難堪,請馬上停下來。但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用力打,越來越用力。納斯塔斯又說了些俏皮話取笑溫迪,我終于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扔下球拍,昂首走出球場。見鬼去吧,納斯塔斯。
我父親瞪大眼睛,驚訝不已。他并沒有生氣,也沒有覺得難堪——他從來都不會覺得難堪,他在我的這一舉動中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他當時是如此自豪,在這之前,我從未見他如此自豪過。
除了偶爾和世界頂級選手過一下招,我公開的比賽主要都是些騙錢的勾當。我有一套狡猾的程序專門引誘那些容易上當的人。首先,我會選一個位置很顯眼的球場,獨自在那里打球,把球打得四處亂飛。然后,當某些十來歲的狂妄自大的青少年或者醉漢閑逛恰好路過此地時,我就會邀請他們和我一起打球。接下來,我會讓他們獲勝,而且是酣暢淋漓地獲勝。最后,我會用最為可憐的聲音問他們是否愿意繼續和我玩球,贏的那個人將得到一美元。要不五美元怎么樣?在他們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前,我已經拿到賽點,而且二十塊錢已到手了。二十塊錢足夠請溫迪喝一個月的可樂了。
這一招是菲利教我的。他在教網球課時經常騙學生們的錢。他同他們比賽,賭注是網球課學費——要么雙倍的錢,要么一分也沒有。但是他說,安德烈,憑你這小小的身形和年齡,你肯定會財源滾滾的。他幫我制定了那套程序,在他的指導下,我還進行了預演。偶爾,我也會有這種想法:我只是一廂情愿地認為我是在騙錢,其實人們是自愿為這場表演付錢的。稍后,他們就可以對他們的朋友吹噓,說自己遇見了一個九歲的網球怪胎,從來不曾失手。
我沒有告訴父親我的這一副業,倒不是因為他認為那樣做是不對的——事實上,他很欣賞看似高超的騙錢術——我只是不想和父親談論網球,除非迫不得已。有一次,父親也“偶然”大騙了一場,那是發生在劍橋俱樂部的事。有一天,我和父親走進俱樂部時,父親指著一個正和馮先生講話的男人低聲對我說,那是吉姆·布朗。
吉姆·布朗,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橄欖球運動員。
他的確非常健壯,全身都是肌肉,穿著白色網球運動服。我以前就在這兒見過他,只不過當時他不是通過打網球來賺錢,而是通過玩十五子棋或者擲骰子,當然都是為了賺錢。同我父親一樣,布朗先生總是在談論錢。此刻,他正在向馮先生抱怨一次落空了的贏錢比賽。他本來約了一個人賽一場的,但那個人卻沒出現。
“我是來打比賽的,”布朗先生說,“我想要打比賽。”
我父親走上前去。
“你想打一場比賽嗎?”
“是啊。”
“我兒子安德烈和你打怎么樣?”
布朗先生看看我,然后又回頭看著我父親。
“我不和還不到八歲的小孩子比賽!”
“九歲。”
“九歲?噢,好吧,我怎么沒看出來。”
布朗先生大笑起來,附近幾個聽到剛才對話的人也大笑起來。
我敢說布朗先生肯定沒把我父親當回事。他大錯特錯了。去問問那個躺在馬路上的卡車司機吧。我閉上眼睛,雨水無情地打在他臉上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
布朗先生說:“這么說吧,我可不是為了好玩才打球的,我是為了錢。”
“我兒子也將為了錢和你比賽。”
我感覺腋窩直冒冷汗。
“是嗎,那多少錢?”
父親笑著說:“我就把房子押給你了。”
“我不需要你的房子,”布朗先生說,“我自己有房子。就一萬美元吧,怎么樣?”
“成交。”父親說。
我開始朝球場走去。
“慢著,”布朗先生說,“我要提前見到那筆錢。”
“我現在就回家取錢,”父親說,“我馬上就回來。”
父親沖出了門。我坐在椅子上,想象著他打開保險箱,從里面抽出一沓錢——這么多年來仔細點數的小費,那么多晚上辛勤的工作。現在他要把所有的這一切都系于我的成敗,我感覺胸口處如壓千斤。我當然感到自豪,為父親如此信任我而自豪,但恐懼卻幾乎占據了我整個內心。如果我輸了,且不說奶奶和伊薩伯伯,我、我的父親、母親以及哥哥姐姐的命運會如何?
我以前確實也在這種壓力下打過比賽——父親在事先沒有告知我的情況下就選好了對手,并命令我打敗對方。但對手左不過也是個小孩,而且不涉及錢的問題。那通常都發生在下午,父親會把我從小睡中叫醒,然后喊道:“拿著你的球拍,那里有一個人,你得打敗他。”他從來都不會想到九歲的孩子在白天通常是不會睡覺的,我之所以睡覺是因為在和“大龍”對打了一上午之后,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揉揉眼睛,把眼角的眼屎擦掉,我走到外面,會看到某個奇怪的小孩,從佛羅里達或者加利福尼亞來,恰巧路過我們小鎮。他們年紀總是比我大,個頭也比我高。其中有一個小阿飛,他剛搬到拉斯維加斯,在不知從哪里聽說了我之后,就直接來到我家,按響了我家的門鈴。他身穿白色羅西尼奧爾網球服,長著一個酷似南瓜的頭。他至少比我大三歲。當我從房子里走出來的時候,他不禁得意地笑了起來,因為我看起來是那么地弱小。即使在我打敗他之后,即使在我毫不留情地奪走了他那得意的神情之后,我依然久久不能平靜。數小時之后,我才慢慢地擺脫了那種情緒——那種我仿佛剛剛奔走于胡佛大壩上空一段繃緊的鋼絲的情緒。
但是這次與布朗先生的比賽不同,不僅僅是因為比賽的結果將決定父親一生積蓄的去留。布朗先生不尊敬我父親,而我父親又不能將他擊倒在地,他需要我去做這件事情,因此這場比賽絕不僅是錢的問題,它是一場與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橄欖球運動員進行的關乎尊嚴、男子氣概和榮譽的比賽。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我甚至更愿意此時此刻是在溫布爾登網球公開賽的決賽中與納斯塔斯對決,就算溫迪作為此場比賽的球童也無所謂。
慢慢地,我意識到布朗先生正在看著我,更確切地說應該是盯著我。他走過來,自我介紹之后,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大,長滿老繭。他問我打網球有多久了,贏過多少場比賽,輸過多少場。
我平靜地說:“從來沒輸過。”
他的眼睛瞇了起來。
馮先生把布朗先生拉到一邊,說道:“別比了,吉姆。”
“那個家伙主動要求的,”布朗先生低聲說道,“那個蠢貨,而且有錢賺。”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馮先生說道,“你會輸的,吉姆。”
“你到底在說什么?他只是個孩子。”
“他可不是一般的小孩。”
“你肯定是瘋了。”
“聽著,吉姆,我很喜歡你來我這里,你是我的朋友,而且你來這兒對我俱樂部的生意也大有幫助。但是一旦你輸了一萬塊錢,輸給這個小孩,你肯定會非常惱火,這樣你可能就不再來我這里了。”
布朗先生回過頭,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我一番,好像他之前肯定錯過了什么似的。他重新朝我走來,然后開始不斷地問問題。
“你打過多少次網球?”
“每天。”
“不是,我是說你一次打多長時間?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想知道我多久就會體力不支,他正試圖摸清我的實力,然后制訂比賽計劃。
我父親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大把百元鈔票,在空中揮了揮。突然間,布朗先生改變了主意。
布朗先生對我父親說:“這樣,我們先打兩盤,然后在第三盤決定賭多少,如何?”
“你決定吧。”
我們在七號球場比賽。由于七號球場就在最靠近大門的位置,因而不久就有很多人前來圍觀。在我以6∶3贏了第一盤時,他們大聲喝彩,嗓子都喊啞了。布朗先生搖搖頭。他自言自語著,用力把球拍摔在了地上。他很不高興,我們都不高興。我不僅在思考——這已直接違背了父親規定的打球基本原則——事實上我的頭腦在高速運轉。我感覺似乎自己隨時都可能不得不停止這場比賽,因為我想大吐一場。
接下來,我贏了第二盤,6∶3。
我父親走到他身邊。
“那么,一萬塊?”
“不,”布朗先生答道,“我們就賭五百美元吧,怎么樣?”
“你說了算。”
我的身體開始放松下來,思緒也開始趨于平靜。我真想沿著底線翩翩起舞,因為我現在終于不是為一萬美元而比賽了。現在我可以自由地揮拍,不用去想結果,什么都不用想。
而此時此刻,布朗先生卻疑慮重重,越來越緊張。他放小球,吊高球,專攻死角,并不斷嘗試下旋球和側旋球,竭盡所能。他也總是設法使我跑來跑去,試圖使我精疲力竭。但是不必再為我父親保險柜里的全部家當而戰,我是如此地輕松,怎么會感覺到累呢?我也不會失掉任何一個球。我最終戰勝了布朗先生,6∶2。
此時,汗不斷地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他從錢包里抽出了一大沓錢,數出五張嶄新的百元大鈔遞給了我父親,然后他轉向了我。
“球技非常棒,孩子。”
他握了握我的手。他的老繭更加粗糙了——拜我所賜。
他問我我的目標是什么,還有我的夢想。
還沒等我回答,父親就插話進來:
“他要成為世界第一。”
“我不會賭這事不可能發生的。”布朗先生說。
在戰勝布朗先生后不久,我和父親在愷撒皇宮大酒店的球場上打了一場練習賽。我已經以5∶2領先了,而且接下來又是我的發球制勝局。之前我從來沒有打敗過父親,而他當時看起來好像是馬上就要輸掉一筆巨款似的——遠遠超出一萬美元。
突然間他離開了球場。“拿上你的東西,”他說,“咱們走。”
他沒有打完那場比賽。他寧肯溜走也不愿意輸給自己的兒子。我也深深地知道,這是我們最后一次比賽了。
收拾完我的包,拉上球拍套的拉鎖,我內心升起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感——比戰勝布朗先生之后的那種快感要強烈得多。這是我一生中最甜蜜的一次勝利,它將永難超越。這次勝利對我而言,遠比滿滿一車銀幣——最上面還有伊薩伯伯的寶石——意義重大,因為這次勝利迫使父親最終逃離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