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鴛鴦眼的怪物
閣樓的霉味是有形狀的,像一團浸了水的棉絮,把十六歲的明也裹得密不透風。他縮在橫梁投下的陰影里,脊梁骨抵著斑駁的墻皮,墻縫里滲出的潮氣順著衣領往骨頭里鉆。懷里那本《殺死一只知更鳥》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褶子,紙頁邊緣卷得像曬干的海帶,每一頁都印著他指腹的溫度——這是他在閣樓角落的灰塵里刨出來的,前主人用紅筆在某一頁畫了只歪歪扭扭的鳥,翅膀涂成了刺目的金色,像團燒不盡的火苗。
樓下的哄笑聲撞在木質樓梯上,碎成一片尖細的玻璃碴。是趙磊,那個總愛把父親喝空的酒瓶踢到孤兒院鐵門口的胖男孩,正扯著嗓子喊:“白眼狼!妖怪!”聲音里的惡意像淬了毒的針,順著樓梯縫往上爬,扎進明也的耳朵里。
明也的指尖劃過左眼眼瞼,那里蒙著層薄薄的白翳。天生的異瞳讓他看什么都隔著層毛玻璃,老槐樹是歪的,天空是裂的,樓下攢動的人影像泡在渾濁藥水里的標本。他摸出褲兜里的石子,是昨晚在后院墻根撿的,棱角被磨得很圓,攥在手心能硌出紅印。手腕一甩,石子劃過道灰黃色的弧線,卻連趙磊的衣角都沒擦到,只在地上砸出個淺坑。
“cnm的!”趙磊的吼聲像炸雷,震得閣樓的蛛網都在顫。下一秒,明也就被一股蠻力按在了地上,后腦勺磕在松動的地板上,嗡的一聲,眼前炸開無數金星。趙磊的指甲摳向他的左眼,帶著酒氣的唾沫星子噴在他臉上:“看我不把你這只怪眼挖出來!讓你再用這鬼東西瞪人!”
明也沒躲,反而猛地仰頭,牙齒狠狠咬向趙磊的胳膊。鐵銹味在舌尖炸開時,他聽見樓梯口傳來鐵桶拖地的聲響,拖沓,沉悶,像某種遲緩的警告。
王春芬就站在樓梯頂端。五十歲的女人,鬢角已經結了層白霜,藍布衫的袖口磨得發亮,左手腕上那塊燙傷疤在昏暗里泛著淺褐色——那是十年前給發燒的孩子煮姜湯時燙的,當時她舉著胳膊在雪地里跑了半條街,疤掉了又結,結了又掉,最后就成了塊頑固的印記。她手里拎著的鐵桶里裝著剛腌的蘿卜干,橙黃的蘿卜塊泡在醬油里,桶沿掛著幾滴深色的汁,晃一下,就滴在臺階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
她沒拉架,只是把鐵桶往地上一墩。“哐當”一聲,震得墻皮簌簌往下掉灰,趙磊的動作頓了頓。
“趙磊,”王春芬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再鬧,這個月的餅干你就別想了。”
趙磊松了手,胳膊上的牙印正往外滲血。他惡狠狠地瞪著明也,啐了口帶血的唾沫,罵罵咧咧地跑下樓,腳步聲把樓梯踩得“吱呀”亂響。閣樓里只剩下明也和王春芬,還有那桶沉默的蘿卜干。
明也慢慢爬起來,后背的襯衫被汗浸得發皺,沾著幾根稻草。王春芬從褲兜里摸出塊硬糖,水果味的,糖紙已經被體溫焐得發軟,印著模糊的蘋果圖案。她遞過來,指尖的繭子蹭過明也的手背,像塊粗糙的砂紙。
“下次別用石子,”她的聲音低了些,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澀,“用這個砸——疼不著人?!?
明也沒接,目光落在她袖口露出的舊毛衣上?;宜{色的,領口磨得發亮,袖口縫補過好幾次,用的線是另一種顏色。他認得這件,去年冬天最冷的時候,王春芬把它改小了給了他,針腳歪歪扭扭,卻比孤兒院發的棉襖暖和得多。有天夜里他發燒,王春芬就坐在床邊,用這件毛衣裹著他的腳,直到天亮。
“你跟你那個跑掉的媽一個德性,”王春芬轉身要走,鐵桶撞在欄桿上,又發出聲“哐當”的嘆息,“天生帶煞。再鬧,就把你扔去后山的精神病院,那里都是‘同類’?!?
“他們配嗎?”明也突然笑了,笑聲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刮得人耳朵疼。他撿起掉在地上的書,拍了拍灰塵,指腹重新劃過“知更鳥”三個字。紅筆涂鴉的鳥就在這一頁,翅膀的金色已經褪了些,卻依然扎眼。
王春芬的腳步頓了頓,沒回頭,只是拖著鐵桶下樓了。樓梯板發出“吱呀”的呻吟,和樓下隱約傳來的趙磊的咒罵混在一起,像支不成調的曲子。
明也坐在地板上,把那塊沒接的糖捏在手里。糖紙漸漸被體溫熨平,透出里面淡淡的橙色。他抬頭看向窗外,老槐樹舉著幾截凍死的枝椏,黑黢黢地戳向鉛灰色的天。去年冬天特別冷,凍裂了孤兒院的水管,也凍硬了這些枝子,像誰把啃剩的骨頭扔在了天上。風一吹,枝椏就輕輕晃,像在叩窗。
左眼的白翳里,那截枯枝慢慢幻化成了知更鳥的形狀。金色的翅膀扇了扇,落下一片羽毛,飄在《殺死一只知更鳥》的封面上。明也把書翻開,紅筆涂鴉的鳥就在眼前,翅膀的金色像是活了過來,在昏暗的閣樓里跳動。
他把糖塞進嘴里,甜膩的水果味在舌尖炸開,卻蓋不住牙齒間殘留的鐵銹味。這味道讓他想起趙磊胳膊上的血,想起王春芬手腕上的疤,想起自己左眼那層擦不去的白翳——它們都帶著點疼,卻又真實得讓人踏實。
閣樓的地板突然吱呀響了一聲。明也猛地抬頭,看見墻角的老鼠洞旁閃過一道灰影,是只瘸了腿的老鼠,拖著半截尾巴鉆進了黑暗里。他想起趙磊的父親,那個總在醉酒后打老婆的男人,每次打完人,就會蹲在孤兒院門口哭,像個迷路的孩子。
風從窗縫鉆進來,帶著后院的泥土味。明也把書按在胸口,紅筆涂鴉的鳥隔著紙頁硌著心臟,像顆小小的火種。他開始數閣樓的椽子,一根,兩根,三根……數到第七根時,樓下傳來王春芬的罵聲,大概是趙磊又在搶別的孩子的窩頭。他想起王春芬總說他“帶煞”,卻會在大雪天把自己的棉鞋塞給他,鞋里還墊著暖乎乎的稻草。
糖在嘴里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點淡淡的甜。明也舔了舔嘴唇,把書翻開到有知更鳥的那頁,對著窗外的枯枝,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它們配不上。”
枯枝在風里晃了晃,像是在應和。
他蜷起腿,把臉埋在膝蓋里。閣樓的霉味、舊書的紙腥氣、還有嘴里殘留的甜味混在一起,成了一種奇怪的味道。這味道讓他想起第一次被送進孤兒院的早晨,天還沒亮,母親把他放在鐵門口,身上裹著件帶著奶香的棉襖。他沒哭,只是看著母親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像被晨霧吞掉了。
后來王春芬告訴他,那天她發現他時,他懷里揣著片干花瓣,是片向日葵的花瓣,已經脆得像紙。
明也的指尖在“知更鳥”三個字上反復摩挲,直到紙頁發潮。前主人畫的金色翅膀在光線下泛著微弱的光澤,他突然覺得,這只鳥說不定還活著,就藏在某片陽光里,等風把它吹起來。
樓下的喧鬧聲漸漸小了,大概是王春芬把趙磊關進了柴房。明也靠著墻,聽著自己的呼吸聲在閣樓里回蕩,像風穿過空谷。左眼的白翳里,那片金色翅膀又亮了些,他閉上眼睛,仿佛能聽見翅膀扇動的聲音,很輕,卻很執著,像要把所有的黑暗都扇開。
他把書小心翼翼地塞進懷里,像揣著個易碎的秘密。糖紙被他撫平,折成了只小小的鳥,夾在書里有知更鳥的那頁。
窗外的天慢慢暗了,老槐樹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很長,像個沉默的巨人。明也知道,等會兒王春芬會端著晚飯上來,大概是紅薯稀飯和咸菜,她會把紅薯最軟的那塊放在他碗里,嘴里卻罵著“吃死你這個白眼狼”。
他摸了摸左眼的白翳,那里的溫度好像比別處高些。也許,那不是冰面上的裂縫,而是陽光要鉆進來的地方。就像那只金色的知更鳥,就算被畫在紙上,也在拼命地想飛起來。
閣樓的門被輕輕推開,王春芬端著碗上來了,碗里飄著紅薯的甜香。她把碗往地上一放,沒說話,轉身要走。
“王姨,”明也突然開口,聲音有點啞,“那糖……是蘋果味的?!?
王春芬的腳步頓了頓,沒回頭,只是從兜里又摸出塊糖,放在碗旁邊,然后拖著鐵桶下樓了。鐵桶撞在欄桿上,發出“哐當”一聲,這次聽起來,不像嘆息,像聲笨拙的應答。
明也看著那塊糖,糖紙在昏暗中閃著微光。他拿起碗,小口喝著紅薯稀飯,甜絲絲的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滑。懷里的書硌著胸口,像顆正在慢慢發芽的種子。
他知道,明天趙磊還會來找麻煩,孤兒院的孩子還會叫他“妖怪”,王春芬還會罵他“帶煞”。但那只金色的知更鳥,已經在他心里扇動翅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