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雪芹(中華先賢人物故事匯)
- 朱建強(qiáng)
- 3304字
- 2023-02-08 18:00:23
敗落
雍正六年(1728)春節(jié),江寧城熱鬧非凡。位于江寧城中央的赫赫揚(yáng)揚(yáng)的織造府中,卻有些冷清。往年,成群結(jié)隊(duì)的文士和官員,恨不得踏破織造府的門檻。可是今年,織造府里只有幾只紅燈籠在寂寥地飄蕩著。
府中的小少爺名為曹霑,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曹雪芹,此時不過十三四歲。他早已厭煩了平日里教書先生咿咿呀呀,似嬰兒學(xué)語般的教誨。他一直盼望著過年。春節(jié)終于來到,可是府中絲毫沒有辭舊迎新的氣氛。
此時的曹雪芹是一位富貴公子,未諳世事。曹家在江南經(jīng)營數(shù)十年,積攢下了財富與人望。他自出生時起,便被恭維與夸贊所包圍。府中的下人、清客,府外的官員、文人,在曹雪芹面前,都極盡他們和藹的一面,那種和藹中包含著顯而易見的諂媚,他們企圖以此取悅曹雪芹的父親—聲名顯赫的江寧織造曹。
曹雪芹是家中獨(dú)子,在母親面前,他無所顧忌;在下人面前,他頤指氣使。可是他在父親面前,卻不得不屏氣凝神,偶爾還感到幾分恐懼。父親與他見面,言談不外乎功課。父親時常要他匯報最近背了多少書,寫了多少字。曹雪芹回答稍不如意,便會迎來父親聲色俱厲的呵斥。
平日里,父親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只有威嚴(yán),只有在過年時,才會將這威嚴(yán)抹去幾分。每到這時,平日里在父親面前恂恂栗栗的曹雪芹,才可長舒幾口氣,不用擔(dān)心父親猝不及防的提問。
可是這次春節(jié),父親的臉上看不出歡喜與和藹,也沒有了往日那般威嚴(yán),反而橫添幾分暴躁。父親一直在房中來回踱步,不時抓起筆想寫些什么,可是草草幾字過后,就會將筆狠狠地扔到一邊,然后將紙箋揉成一團(tuán)甩到地上。管家想要湊上去,被父親一頓責(zé)罵。之后,父親就會癱坐在椅子上,久久不發(fā)一言。
父親從未在曹雪芹面前展現(xiàn)出這樣的形象。曹雪芹感到的只有恐懼,這和平日里見到父親時感到的恐懼完全不同。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厄運(yùn)降臨。
正月初六日中午,曹雪芹正在母親房中吃飯,管家急匆匆地進(jìn)來,他的臉就像經(jīng)過深秋的風(fēng)霜洗禮過的熟過頭了的紅柿子,十分難看。他來到母親身邊,低聲說了一句:“京里來了欽差!”
母親“啪”的一聲將手中的碗摔在了桌子上,從丫鬟手中搶過毛巾胡亂地擦了擦嘴。她匆匆走出正屋,同時催促管家:“快去!快去!打探一下情況!”
曹雪芹緊跟身后,發(fā)現(xiàn)母親停在了內(nèi)院和官衙之間的通道里。他看到守寡的伯母也匆匆趕來,和母親一樣非常焦急。家中的小廝和仆役,似乎也察覺到了異樣,三三兩兩地來到了這里。
沒過多久,曹雪芹看到管家快步走來。管家沒注意腳下,險些被臺階絆倒。他還沒有走近,母親便張口問道:“怎么樣?!”
管家趕到他們面前,低聲說道:“我沒敢太靠近,遠(yuǎn)遠(yuǎn)地聽著,好像,好像皇上罷了老爺?shù)墓佟?/p>
母親面如死灰,兩眼失神,嘴上一直念叨:“終于還是……逃不過……”
沒過多久,父親從官衙的方向走來了。父親和母親一樣,失魂落魄。這時伯母開口了:“皇上……皇上沒有說要……抄……抄家吧?”伯母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是掩飾不住顫抖。
父親沒有抬眼,輕輕地抬起了右手,有氣無力地?fù)u了搖。
伯母長舒了一口氣。
父親嘆了一口氣說:“圣心難測,誰知道呢?”
伯母瞬間抓緊了手帕,變得更緊張了。
曹雪芹嚇呆了,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了出來。可是不知為什么,他不敢哭出聲。雖然他不清楚自己的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情況,但是他明白,他們家倒了大霉。
之后,府中幾乎所有人都開始忙著收拾東西,父親說他們馬上就要從這里搬出去了。曹雪芹問父親他們要搬到哪里,父親沒有回答,只有沉默。
他在這個家里已經(jīng)生活了十幾年,府中的一草一木他都十分熟悉,府中到處都是他留下的各種痕跡。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他便要跟這個家,跟從前的日子告別了。往日在府中生活的情景在他的腦海里頓時變得模糊了。他突然感覺,之前在書房中背書、寫字,聽老先生嘮叨的日子也變得令人懷念。十幾年的光陰就這樣被一紙詔令奪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曹雪芹悶悶不樂,無所事事。
正月十六的上午,天空中飄浮著一層又一層墨色的云,曹雪芹的屋子暗暗的。他突然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鬧哄哄的聲音,這在深宅大院中顯得極不平常。他剛走到門口,突然發(fā)現(xiàn)院子里涌進(jìn)來了一隊(duì)又一隊(duì)的官兵。腳步聲、叫囂聲、號哭聲混在一起,涌進(jìn)了曹雪芹的耳朵。
天昏地暗,曹雪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官兵長長的隊(duì)伍之后,跟著一個穿了官服的人,這個官員一邊大步踏進(jìn)內(nèi)院,一邊趾高氣揚(yáng)地高喊:
“把所有人都集中到正屋!”
話音剛落,就有兩個官兵大步跑了過來,揪住曹雪芹的衣服便往外拖。兩個官兵臉色都黑黢黢的,略顯猙獰,身上也散發(fā)著一股似乎是汗味的難聞的味道。他們在拖拽這位臉色白嫩的公子哥時,粗暴中夾雜著興奮。曹雪芹的眼前一片模糊,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他被扔到了正房里,母親也在那里,他向母親撲了過去。母親抱著曹雪芹失聲痛哭。
正房中從未如此混亂。丫鬟們花容失色,低頭飲泣,小廝們垂首無言。父親則斜坐在一把椅子上,臉色陰沉得可怕。
院子里很多東倒西歪的箱子,零碎物件撒得到處都是。
正房的門口有幾個虎視眈眈的官兵,對屋中之人嚴(yán)防死守。
曹雪芹在母親的懷中不知哭了多久,他突然明白,這就是所謂的抄家。抄家的殘酷程度,本在他幼小心靈的承受范圍之外,如今他卻要驟然領(lǐng)受。
沒過多久,便有一個穿著官服的官員進(jìn)了正屋,父親忙起身,說道:
“老隋,啊,不,隋大人,您看這……”
父親因?yàn)榛艁y而一時語塞,嘆著氣把頭扭到了一邊。
這位隋大人略顯年老,但是還算健碩。他略低著頭,緩緩說道:
“曹兄,事到如今,誰都沒有料到。不過曹兄放心,我爭取不讓曹兄過于難堪。”
“唉!”父親嘆了一口氣說道,“不敢奢求什么,只求隋大人能幫忙保全我們的霑兒!”
“曹兄,事情還沒有到無法挽回的地步!”隋大人停頓了一下,輕輕說道,“放心,我清楚你們的難處。我會代你們向圣上奏明!”
父親長時間沒有作聲,隋大人拍了拍父親的肩膀,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這位隋大人表面上很客氣,可是曹雪芹聞到了他身上散發(fā)的陣陣殺意。他覺得就是這位隋大人將災(zāi)禍帶入了他的家門,他的心中不再只有害怕,漸漸生出了怨恨。他默默地詛咒著剛才見到的這位隋大人,也詛咒著院子里那些簡直就是在搶劫的官吏和士兵。
中午和晚上,不可一世的官兵們根本沒想起正屋中那一大群挨餓的人。曹家人但凡想出屋門找點(diǎn)吃的,就會遭到門外官兵的一頓呵斥。那一晚,所有人都無心睡覺。大家都哭累了,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是偶爾有人發(fā)出一兩聲嘶啞的呻吟。
不時還可以聽到江寧城中放煙花的聲響。府外的大街小巷,人們依然在迎來送往。新年剛剛結(jié)束,大部分人依然不愿從過年的氛圍中脫身。家家戶戶門口的燈籠依舊通紅。曹家院子里的燈籠,無人添續(xù)蠟燭,早已隱沒在漆黑的夜色當(dāng)中。
第二天,隋大人走進(jìn)屋子,向他們宣布了接下來的安排。他們將在江寧再待幾天,等隋大人把查抄的情況整理成報告,曹家便要舉家北上,到北京聽候發(fā)落。
之后的幾年,曹雪芹逐漸長大。他從父母和外人的講述中,拼湊出家族的歷史。他們家祖上是漢人,明末被入侵中原的清軍擄去做了奴隸,也就是包衣。順治朝,曹雪芹的曾祖母被挑選為皇子玄燁的乳母。她謹(jǐn)小慎微,兢兢業(yè)業(yè)。后來,玄燁當(dāng)了皇帝,也就是康熙皇帝。康熙皇帝對自己乳母的兒子—曹雪芹的祖父曹寅—關(guān)懷備至。
曹寅比玄燁小幾歲,從小便成了玄燁的侍衛(wèi)。曹寅長大之后,皇帝決定派他到江南擔(dān)任織造。表面上看,織造只是為皇帝監(jiān)督綢布的生產(chǎn)與運(yùn)輸。實(shí)際上,任職于江南一帶的織造是皇帝不可或缺的耳目。江南地區(qū)盛產(chǎn)漢族文士和官員,又是清王朝的財賦之區(qū),對于清王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皇帝身處九重宮闕之中,需要有可靠的人向他報告江南的風(fēng)吹草動,同時團(tuán)結(jié)拉攏江南的文士與官員。曹寅是皇帝的侍衛(wèi),和皇帝一起長大,自然是合適人選。
曹寅果然不負(fù)皇帝之望。他雅好文藝,懂得拉攏人心。他逐漸組織起江南的文人和官員完成了一系列的事業(yè),《全唐詩》就是曹寅主持修纂的。曹寅下世,曹雪芹的伯父曹颙和父親曹先后擔(dān)任織造。曹家人就這樣,由曾經(jīng)的奴隸,變成了江南的世家。
康熙皇帝駕崩,雍正皇帝繼位。甫一上臺,勵精圖治的雍正皇帝就以虧空為由,將蘇州織造李煦—曹寅的內(nèi)兄—革職抄家。父母和伯母在當(dāng)時就預(yù)料到了,李家的命運(yùn)早晚也會降臨到曹家。雍正五年(1727),皇帝屢次下旨申斥曹。曹
隱隱地感覺到,暴風(fēng)雨馬上就要到來了。
曹家的光輝與榮耀,在雍正六年(1728)年初那一個陰沉的上午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