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子木的手搭上穿過他胸膛的環首刀的劍柄的那一刻，一片漆黑的意識空間亮了起來。

混沌的意識空間一分為二，變成了一半黑色，一半白色。

就像將其切成了兩半，右半邊是完全的黑，而左半邊是絕對的白。

李子木就站在這黑白的分界線上，他面前的遠方是一棵樹，一棵巨大的樹。

樹分二色，右半為白，左半為黑。

這棵樹就像是從這片純色空間中摳出來的剪影。純白色的那半邊樹冠上的樹葉完全脫落，只剩枯枝。而純黑的那一半枝繁葉茂，將白色那邊的天空遮蔽，像是一把黑色的傘。

從前方帶著清新的富有生機的死亡氣息，如同被擠壓碾碎的新葉擠出的汁水的氣味。

李子木好像見過這顆樹，并不是在卡塞爾的?；丈稀?

這半黑半白，一半繁茂一半枯萎的，現實中根本不會存在的生機和死亡共存的樹。

他究竟在哪里見過？

模糊的記憶逐漸攀附上身體，將他纏繞拖拽回了記憶之湖。

是了，他是見過的。

李子木緩緩抬起了頭，眼神一點點恢復清明。

他想起自己在什么時候見過這棵樹了。

在那個無人的巷子里。

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死亡的時候。

在那一天，他被一把短刀自下而上釘入了身體，攪爛了內臟。刀尖破開了他的心臟，動脈血四散而逃。

那時他見到了這棵樹。

他在意識模糊快要沉入黑暗之中時觸碰到了這棵樹的樹身。

在那一刻他被剝奪了死的權利，成了生的代言人。

他在那時絕對見到了這棵樹，黑白剪影般的樹木，這種特殊的存在只要看過一眼，任何人這輩子都無法忘記它。

可……為什么他直到現在才想起來自己曾經見過。

他忘掉了這段記憶。

李子木看向前方。

那棵樹散發著柔和的光，好似輕撫著他的身體，舒適的輕柔。感覺就像躺在潔白的床上，蓋上新換的被子，周圍站著你的朋友，家人，妻子……你人生中每一個見過的人都來了，那些你喜歡的，你不喜歡的，那些喜歡你的，不喜歡你的都來了。你已經沒法思考為什么這個被明媚陽光的小房間為何能站下這么多的人了。

因為每個人都在微笑著，他們在與你道別。

你的時間到了。

這樣就好了。

這樣就很好了。

你該微笑著閉上眼睛了。

沒什么不好的。

大家都在。

不是嗎？

不是嗎？

不是嗎……

李子木猛地睜開了眼睛。

發生了什么？

冷汗浸濕了他的身體。哦，對了，他現在是意識狀態，沒有冷汗。所以說現在的他應該是什么狀態呢？

是恐懼。

難以言喻的恐懼。

就像在睡夢中被扔入了冰冷的湖水中，猛地驚醒，整個身體都在顫栗。

李子木在發現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死后，已經很多年沒有感受過恐懼了。

但他現在在害怕。

他差點迷失在這棵樹被動散發出來的溫馨氛圍之中。

要是沉溺在其中，恐怕會直接的死去。那種死亡的畸形的詭異的溫馨，會帶走任何動搖的人。將其拖向橫著搖籃曲的死亡。

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想要蘇醒，恐怕不得不去主動觸碰這棵半死半活的樹，就像那一次一樣。

不然他可能要永遠被困在這里。

李子木向前踏進一步。

于是他的腹腔就被洞穿了。

李子木猛地抽了一口氣，突然的疼痛嚇了他一跳。李子木低頭，他的身體上并沒有傷口的出現。但自己腹部，內臟，心臟的痛感是如此的熟悉。就連位置也是一模一樣。仿佛昨日重現。

這是他第一次受重傷的位置。

李子木這時才注意到，他面前那條黑白分明的路上，存在著數不清的空間扭曲的半透明痕跡。有的是長條狀的，那是刀傷，有的是圓點，那是槍傷，那大面積的透明痕跡，也許是燒傷？他也不是很清楚。

半朽的樹木無風自動，發出沙沙的響聲。

它就像是一位慈愛卻又嚴厲的母親，想要給這個調皮的孩子一些懲罰，警告他曾經做過的那些不愛惜自己身體的行為。

一切皆有代價。

永生的體質并非無償。

因此他現在需要取回自己寄放在這里的死。

有人會去記自己受過多少傷嗎？

受傷和死亡對于李子木來說就像是吃面包那樣平常。

畢竟李子木曾經的戰斗風格就是以命換命，直到最近才勉強被糾正過來。

而現在讓他把他受過的傷再從頭體會一遍？

李子木看著面前那些密密麻麻的半透明痕跡，眼角有些抽搐。

要不就算了吧。

李子木嘆了一口氣，踏出了第二步。

觸碰上了那個半透明的圓點。

李子木身體一顫。

子彈貫穿傷，額前入，顱后出，第二次的傷發生在他的第一次獵人任務。

還挺疼的。

要停在這也不錯?？上贸鋈?，當初讓她撐十秒，現在都過去好久了。額外讓她加班這種事，會被她埋怨。

李子木踏出了第三步。

青銅門上，低著頭的李子木身體開始微微前傾。極致的死意從他的體內漸漸溢出來，但沒人注意到。

……

熱浪吹散諾諾的額發，酒紅色的長發隨風肆意地舞動。面前那匹青銅的駿馬像是一輛怒號的戰車。銅偶帶著血淚的眼眶空洞，她似乎能看到那銅偶僵硬面容上的笑容，那副仿佛已經勝利在握的模樣。

諾諾握著長刀的手正在不停的顫抖。

她在害怕。

她很害怕。

她知道自己會死。

但從她臉上看不出任何恐慌的神情，她的嘴角依舊帶著倔強地笑，即使在最后的最后，名為陳墨瞳的小巫女依舊要裝出她自己的驕傲與堅強。

面前的青銅巨馬直沖而來，視線中的一切卻漸漸變慢，聽說彌留之際的人的感官是會變慢的，現在看來確實如此。

結局不會改變，但這短短的間隙足夠她去回味自己的這一生了。

她討厭這個世界，雖然她還從來沒跟任何人講過。

誰能想到這個驕傲的小巫女會是個厭世的女孩呢？

她第一次的“靈視”發生在很小的時候。她的媽媽躺在床上，一個影子走過來抽走了媽媽的靈魂。

于是她的媽媽死了。

死在了她的面前。

所以第一次知道李子木沒有靈視的時候，她其實是很羨慕的。

要是她沒有靈視……或者說她不是個混血種就好了。

如果她不是混血種，也許她還能活的輕松一些。

不過她要不是混血種，會錯過很多有趣的事吧。

所以像現在這樣，也不錯。

諾諾倔強的笑容被火光照亮。

驕傲的小巫女要在這里落幕了。

青銅的巨馬咆哮著駛來，如同加速的列車。

諾諾舉起了手中的刀。

帶著些許埋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就不能躲一下？非要傻站在原地等死？”

男揪住她的衣領，把她甩到了一旁。

而后靜靜站在她原來的位置。他伸出手臂，轟出了一拳。

列車停了下來。

李子木轟碎了銅馬的胸甲，把拳頭送進了由青銅和火焰組成的巨馬體內。

男孩看著面前的銅偶，輕聲說道。

“答應我，這次別活了，好嗎？”

黑色的火焰吞噬了一切。

那毫無溫度的黑白火焰爆發般燃燒，從銅馬的體內溢出，將銅偶一起包裹住。黑色的焰心，灰色的內焰，白色的外焰。黑白色的火焰，將他們的每一寸軀殼涂滿，如同一幅巨大水墨的畫。

寧靜的，溫馨的，剝離生命的火焰燃起。

銅馬體內的火焰本想反撲，可接觸到這份黑白的瞬間就直接熄滅了。青銅開始腐朽氧化，銅偶扭曲掙扎著，帶著刺耳的關節活動的聲音，就像沒有涂油的門合頁在一開一關所發出的聲響。

銅綠如蘚般迅速生長在它的身體上，銅偶的身體開始逐漸變小。而那只銅馬，早就變回了青銅的碎片，沒有火焰的支撐，那倨傲的巨馬也不過只是一個破爛的空殼罷了。

銅偶終于停止了活動，微風蕩過，除了地面上的綠色的齏粉，它什么也沒有剩下。

李子木滿意的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這回都已經化成了粉，應該是沒資格再復活了。

李子木搓了下手指，將附在手上的那團黑白色的火焰熄滅，轉過了身。

還沒開口，就被面前的女孩撞了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