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中毒的事漸漸平息,縣里按祁夏說的法子,讓貧民窟的百姓停用鉛器,每日喝甘草綠豆湯,又派了人清理礦邊的廢料,病患的癥狀慢慢減輕,周太醫雖沒明著稱贊,卻在離開前對主簿說:“那鄉野女子的法子,倒合《千金方》‘金石毒用草木解’的理。”
這話傳到宋家村,村民們更敬祁夏了,連張老漢都常來問她:“祁丫頭,你那‘甘草解鉛毒’的法子,是從哪本書看來的?我也想翻翻。”
祁夏只說是“老爺爺的筆記里記的”,把話題岔開——她怕說得太細,漏了中醫世家的底。倒是宋衍忱,在整理縣里送來的嘉獎文書時,特意把周太醫那句話抄了下來,夾在《本草綱目》里,正對著祁夏批注“土茯苓可助排鉛”的那頁。
“周太醫這話,算是認了你的本事。”他把書遞給祁夏,眼里帶著笑意。
祁夏翻開書,指尖拂過他清秀的字跡,心跳微微加速。她知道,周太醫是太醫院的人,能得到他的認可,意味著她的醫術并非“鄉野偏方”,可這份認可,也像根細針,輕輕挑動著她隱藏的身份——太醫院的人,會不會認得原身父親的同僚?
入秋后的集市格外熱鬧,宋衍忱要去縣里交秋收文書,祁夏托他帶些朱砂回來:“碾成粉,畫符用。”她沒說真實用途——朱砂能安神,爺爺常用來調藥膏,治小兒夜啼,只是說“畫符”更符合鄉野的語境。
宋衍忱從縣里回來時,不僅帶了朱砂,還捎了個錦盒,打開一看,是支銀藥碾,比原身母親那只小些,卻雕著纏枝蓮紋,精致得很。“周太醫讓人送來的,”他語氣有些復雜,“說‘醫者當有趁手的家伙’,還問你……認不認得這個。”
祁夏的指尖剛碰到銀藥碾,渾身就僵住了——這纏枝蓮紋,和原身母親妝奩里那只銀簪上的花紋一模一樣!是原身外祖家的記號!周太醫怎么會有這樣的東西?他是不是認出了什么?
“我……不認得。”祁夏的聲音有些發顫,把銀藥碾放回錦盒,“許是周太醫認錯人了。”
宋衍忱看著她發白的臉色,沒追問,只是把錦盒收起來:“若你不想見他,我便回了。”
夜里,祁夏躺在柴房,輾轉難眠。她摸出原身那枚柳葉玉墜,又想起銀藥碾上的纏枝蓮,心頭像壓了塊石頭。周太醫是太醫院的人,原身的外祖家曾在京城做過藥材生意,會不會認識?他送這銀藥碾,是試探,還是……
正想著,院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是宋衍忱。他在窗下站了會兒,輕聲道:“周太醫說,他年輕時認識一位姓祁的女先生,醫術高明,尤擅解毒,用的就是這種銀藥碾。”
祁夏的心猛地一跳,捂住嘴才沒讓自己叫出聲。姓祁的女先生?是原身的母親?還是……
“他還說,那位女先生后來嫁去了南方,做了巡檢的妾室,再沒音訊。”宋衍忱的聲音透過窗紙傳來,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你……”
“我不知道。”祁夏打斷他,聲音帶著哭腔,“我爹娘死得早,什么都不記得了。”她不能認,至少現在不能。原身的母親若真與太醫院有關,其中牽扯怕是不簡單,她怕連累宋衍忱。
窗外的腳步聲頓了頓,隨即遠去。祁夏抱著膝蓋,眼淚無聲滑落。她知道宋衍忱是好意,可這層身份的窗戶紙,一旦捅破,不知會掀起多大的浪。
第二日,宋衍忱去縣里回了周太醫,只說“祁丫頭身世可憐,認不出舊物”。周太醫沒再追問,卻留下話:“若她想起什么,可來府城找我,濟世堂的老掌柜認得我。”
這話傳到祁夏耳中,她心里五味雜陳。濟世堂,宋衍忱曾說過要帶她去的地方,如今卻成了與過去牽扯的線頭。
秋收后,縣里讓宋衍忱負責編纂鄉里的《醫方集》,收錄各村的偏方驗方。他把初稿拿給祁夏看,里面記著她治春瘟的白虎湯、解鉛毒的三黃湯,連“豬油浸木防朽”的法子都記了進去,注著“祁夏傳”。
“這樣不好。”祁夏想把自己的名字劃掉,“太惹眼了。”
“你的法子救了人,該記。”宋衍忱按住她的手,目光堅定,“主簿說,這本《醫方集》要呈給知府,若能刊印,你的名字會被更多人知道。”
祁夏看著他眼里的認真,忽然明白他的用意——他在為她鋪路,不僅是在鄉野,更是在讓她的醫術被更上層的人認可,哪怕這會讓她的身份更難隱藏。
她慢慢收回手,指尖在“祁夏傳”三個字上停留片刻,輕聲道:“那就……加上‘宋家村’三個字吧。”
宋衍忱笑了,提筆在后面添上“宋家村”,字跡與她的連在一起,像極了并肩而立的兩人。
冬日的陽光落在紙頁上,把字跡曬得暖融融的。祁夏看著那行字,心里的石頭似乎輕了些。或許,不必害怕過去。不管是中醫世家的傳承,還是從七品庶女的過往,都是她的一部分。而身邊這個愿意陪她面對一切的人,才是此刻最該珍惜的。
銀藥碾被她收進了木箱最底層,壓著那枚柳葉玉墜。她知道,該來的總會來,但至少現在,她可以和他一起,把宋家村的日子過好,把這本《醫方集》編完,讓那些藏在草藥里的智慧,和他筆下的文書一起,留在這片土地上。
藥香與墨香,依舊在每日的時光里交織,只是這一次,多了幾分坦然與期待,像冬日里悄悄積蓄力量的草芽,等著開春,便要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