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的晨霧還未散盡,演武場三十六面牛皮戰鼓驟歇的余韻里,越梨被檐角鐵馬聲驚醒。
推開雕著玄武紋的北窗,青銅箭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大表哥越明昭的紅纓槍正挑落最后一片榆錢,青翠的嫩芽混著露水墜入沙盤,恰似二十年前母親擺弄的漠北地形圖。
“阿貍快梳洗。”
大舅母捧著鎏金纏枝冠跨進門檻,身后跟著四名捧著鎏金銅匜的丫鬟。銅鏡映出她發間新換的纏絲瑪瑙簪,那是用突厥可汗進貢的血瑪瑙雕的,此刻正泛著鐵銹般的暗紅。
“今日要驗看嵇家送來的田莊地契,都在你母親舊年縱馬的草場。”
越梨指尖劃過妝奩底層暗格,觸到母親遺留的羊皮輿圖。
銅鏡忽的蒙上水霧——二十輛青岡木炭車正繞過箭樓,每輛車轅都刻著越氏家徽,玄鐵包邊的車輪碾過青磚時,發出與戰車相似的悶響。這讓她想起去歲生辰,大舅舅帶她去看的漢代武剛車復原品。
晨光穿透青岡木特有的虎皮紋,照出木紋間用魚膠黏著的照水梅干花。
越梨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的藥方,最后一味“經年照水梅”被血漬暈開,此刻卻在炭紋里重現。
“姑娘當心暗箭!”管家疾呼時,越梨的指尖已經扣動炭車第三道木紋。
機括彈開的瞬間,整匣前朝棋譜上騰起淡紫色煙霧,驚得白貓躥上琉璃瓦。煙霧散盡后,金甲將軍糖人的盔甲紋路在日光下流轉,竟與父親留下的半枚虎符齒痕嚴絲合縫——永和十二年漠北之戰,父親正是舉著這枚虎符帶輕騎突襲。
“三姑娘好眼力。”
清泠男聲自演武場月門傳來,驚落松枝上的殘雪。
嵇浮塵今日未著官服,雨過天青色的直裰外罩銀絲軟甲,細看竟是越家軍特制的“鎖子甲”改制的文人款式。他腰間金錯刀隨步伐輕晃,刀鞘云雷紋間嵌著的藍寶石,與越梨腕間蝦須鐲上的鴿血紅交相輝映。
大表哥收槍入鞘,紅纓掃落他肩頭榆錢:“首輔大人對我越家機關術倒是熟稔。”
紅纓槍穗拂過炭車時,帶起一陣甜香——那金甲糖人手中長槍,竟是用西域進貢的龍涎香制成。越梨突然想起五歲生辰,自己曾在沙盤插著龍涎香棒,說要給“常勝將軍”添些威風。
日頭攀上箭樓瞭望孔時,越梨抱著棋譜往藏書閣去。途經西跨院照壁,三表哥越明澈正用木劍戳弄竹編小籃,劍穗上系著的青銅鈴鐺刻著嵇氏家徽。
“阿貍快看!”少年揚起沾著糖霜的臉,“這籃子會自己落榆錢!”
墻頭機關弩正在緩緩復位。
青銅弩機上的饕餮紋含著糖漬,箭槽殘留的玫瑰蜜泛著琥珀光澤。越梨接住最后一波榆錢雨,發現每片嫩芽都裹著三層蜜衣——最里層是去歲窖藏的桂花蜜,中間隔著霜糖,外層又淋著新鮮的玫瑰露。
這般繁瑣制法,唯有她上月及笄宴上隨口提過的“蜜漬三疊”能解釋。
未時的日頭正烈,前院突然響起戰馬嘶鳴。越梨跟著二舅母趕到儀門時,見嵇家侍從正在卸下十筐烏茲鋼環首刀。刀刃映著日頭泛起流水紋,大舅舅越征風撫著腰間佩劍沉吟:“這等冷鍛工藝,該是隴西陳記鐵鋪的手筆...”
“上月剿滅盤踞隴西的流寇,這些兵器理當物歸原主。”嵇浮塵自影壁轉出,指尖殘留著未拭凈的薄紅。
他廣袖翻飛間,金錯刀忽的出鞘,寒光劈開飄落的榆錢,刀刃堪堪停在越梨鬢邊半寸。一片將墜的茉莉花瓣落在刀脊,凝著的血珠順著刻有“塵“字的凹槽緩緩滑落,在青磚上洇出半朵紅梅。
滿院寂靜中,越梨嗅到刀刃傳來的沉水香。這香氣與三日前在前廳聞到的不同,混著極淡的血腥氣。
嵇浮塵收刀入鞘的姿勢,竟與越家《破陣刀譜》第七式“月下驚鴻”分毫不差——而那本刀譜,此刻正鎖在藏書閣第三層的玄鐵匣中。
申時的日影斜斜切過箭樓射孔,在藏書閣青磚地上投出箭矢般的暗影。越梨翻開棋譜夾頁間的灑金箋,松煙墨寫的“月下蕭何局,可破七星陣”筆跡蒼勁,與母親批注的《尉繚子》如出一轍。
閣外忽然傳來金錯刀叩擊玉玨的清響,三長兩短——正是她六歲那年,母親教她的求救暗號。
越梨推開雕著玄武紋的支摘窗,見嵇浮塵立在白皮松下。他指尖摩挲著玉玨上的血絲紋,目光落在箭樓最高層的瞭望孔。
那里懸著母親昔年用的青銅弩機,機括處纏著的紅綢正在暮色中翻飛,宛如二十年前漠北戰場上不滅的戰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