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離咸福宮稍微遠了些，考慮到小公主的身體虛弱，不宜勞累，太后還貼心地派了轎子抬她，很快就抵達了慈寧宮。

皇帝好色專權，但對這位老母親孝順得很，衣食住行都親自過問，登基后更是將慈寧宮好一番修繕。

顧云魚抬頭便見金瓦玉檐熠熠生輝，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假山小溪風味野趣，比咸福宮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她一雙眼睛偷偷亂瞟，看得過癮極了，終于真切有了自己將在皇宮生活的認知。

是新的生活啊。

她看得入神，險些沒跟上阿棉的步子，一轉眼已經落后小半截，忙不迭提起裙擺追了上去。

阿棉姑姑領著她進了主殿，顧云魚遠遠看見一個老婦人端坐高座，朝她招了招手：“到這來。”

太后大概剛起身不久，只隨意挽了個發髻，幾支金鳳釵點綴其中，一身黑狐毛滾邊的福祿纏金襖子，握一把檀木佛串，低調又不失奢華。

皇帝是她的老來子，她如今年近六十，皮膚略微松弛，有些發福，眉目祥和，面相看起來十分可親。

顧云魚乖巧地走到她身邊，脆生生請了個安：“小魚給皇祖母請安，皇祖母萬福金安。”

太后聞言有些詫異，她這小孫女一向沉悶寡言，哪來這樣俏皮機靈的時候。

她拉過顧云魚仔細瞧了瞧，嘴里叨叨著：“哎喲，好些日子沒見小七，湊近些，讓祖母好生看看。”

顧云魚前世在生意場上混得風生水起的，經得起打量，她老老實實地正在原地任太后審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小七也很想皇祖母。”

七公主的性格在這八百個心眼子的皇宮里，太不討喜，她無意去維持這個人設，只有快速改變身邊人對她的認知，使環境接受她，才能掌握主動權，沖破困局。

性格的反差顯然引起了太后的興趣，她寡居多年，就喜歡嘴甜的小孩，便拉著顧云魚坐在一旁，眼尾的皺紋笑成波浪紋：“長大了，小嘴也變甜了，來，陪祖母用早膳。”

顧云魚就是為了等太后傳召，才只喝了一碗蝦仁粥填肚子，留著胃口來慈寧宮蹭吃蹭喝。

老一輩就喜歡投喂小輩，小輩吃得越多，她們越有成就感，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顧云魚感覺自己就像在生意酒局上，陪吃陪喝哄甲方開心，才好拿下項目。不過好在慈寧宮的早膳雖然寡淡，但滋味還不錯，她挨個都嘗了一遍，才狀似無意地小聲嘆了口氣。

太后正樂呵呵地看著小孫女跟倉鼠似的進食呢，耳尖地捕捉到這幾不可聞的嘆息，便關心道：“怎么了？可是這道菜不合胃口？”

顧云魚搖搖頭，眼眶盈著水光，淚珠搖搖欲墜，她微微哽咽，像是終于找到了可以傾訴的人，委屈沙啞道：“只是突然想到，差點就不能陪皇祖母吃這頓早膳……”

“那晚火好大，燙得小七渾身都疼，沒有人理會小七的呼救，若不是姨母以命相護，小七就要被活活燒死了。”

說到后面，顧云魚兩只小粉拳交替擦著眼淚，抽抽噎噎的，一下一下打著哭嗝，頓時就揪緊了太后的小心肝。

她一把將顧云魚拉進懷里，心疼地哄著：“哀家的小七受苦了。”

“先前的事哀家都聽說了，已經遣了人去查，若真查出是阮貴妃做的，哀家饒不了她，定不會委屈了小七。”

顧云魚埋首在太后的臂彎里，眨巴眨巴眼睛，盡力多擠出一點鱷魚眼淚，悶聲道：“多謝皇祖母。”

上一屆宮斗冠軍這么好騙的嗎？

阮貴妃背靠內閣首輔阮南漢，十幾年來盛寵不衰，哪是她一個不受寵的公主可以輕易撬動的。

這一切未免太過于順利。

顧云魚心存疑慮，但太后滿口答應嚴查此事，她也不好暗示過多，只能繼續裝傻白甜小棉襖逗老人家開心。

她從小到大哄老人就很有一套，很快就逗得太后又喜又憐的，抱著她一口一個“小心肝”叫著。

末了，還賞了她一個小金鐲子，上面刻滿了圓滾滾的小胖豬，憨厚可掬，討人喜歡得緊。

按理說，這個時候她該謝恩回宮了，可太后輕飄飄來了一句：“衛國公府三個孩子也在哀家這住著，小七不若在這住段時日，也有個伴玩。”

衛國公，朝堂上堅定的保皇黨，府上的老夫人與太后是手帕交，家中的三個子孫很得太后歡心，時常被召到宮中小住。

其中的嫡小姐長得和年幼的老夫人有八成相似，因此最受太后喜愛，讓皇帝封做晏安鄉主，賜了極其富庶的魚米之鄉做封地，可謂是公主之下第一人，是連宗室女都不敢輕易招惹的存在。

此行能留宿慈寧宮與他們結交是再好不過的，但顧云魚心里掛念著蘭嬪，一時間有些猶豫。

“小七也想多陪陪皇祖母，可姨母受了傷，小七有些擔心……”

太后好笑道：“哀家又不是扣著你不讓你回去，你且在這安心住著，想蘭嬪了就回去看看，玩夠了就搬回去住。”

聽起來是很自由，但語氣里的堅持不容置喙，顧云魚隱約從其中聞見了些不同尋常的氣息。

瞧這架勢，似乎是為了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護著。

看來這場火，成了皇家一步棋的導火索了啊。

她垂下眼睫，遮去眼中的暗潮洶涌。

難怪太后見了她之后，對大火之事只字不提，連一句關心都沒有，還得靠她飆戲逼出點話頭來，原來是心里早有了成算，沒當回事兒。

也不知道這一聲聲的“心肝”有幾分真情。

無所謂，演戲而已，她也會。

她抬頭朝著太后嬌軟一笑，像是終于解決了取舍的難題：“多謝皇祖母，皇祖母最好啦。”

太后“呵呵”笑著，摸了摸她發絲亂翹的小揪揪：“咸福宮的都不上心，阿棉，你帶七公主去福康苑，把頭發仔細梳理了。”

阿棉應了聲“喏”，對顧云魚福身道：“七公主請隨老奴來。”

顧云魚覺得攻略進度還得加把勁，衡量再三，狠下心摟住太后的脖子軟軟“啵”了一口，然后滿臉嬌羞地邁著小碎步跑掉：“小七告退。”

太后愣愣地盯著小女孩害羞離去的背影，臉上奶香柔弱的觸感清晰無比，她抬手撫了撫臉，手上的紅寶金鐲碰撞出脆響。

半晌，空曠的主殿傳出嘆息。

“罷了。”

這小東西，就留著多玩些時日吧。

——

這頭，顧云魚隨阿棉姑姑進了福康苑。

來慈寧宮的路上，阿棉對她看似恭敬，實則客氣疏離，一句提點也沒有，單純是完成接她的任務。現在見她得了太后歡心，覺得這七公主也不算個榆木腦袋，便有心賣個好，主動為她介紹起衛府的三位公子小姐。

“這福康苑里啊，還住著晏安鄉主，只比殿下大一歲，粉雕玉琢的一個小仙人，脾性也很是溫婉，殿下同她一定處得來。”

“隔壁的福祿苑，住的是兩位公子，大公子溫潤謙遜，二公子活潑……稍微頑劣了些，不過有大公子壓著他，不會驚擾了殿下。”

顧云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里算計著怎么結交人脈，嘴里說話還是抹了蜜似的：“多謝姑姑提點，我記下了。”

阿棉對她的態度很滿意，又細碎地給她講了一些晏安鄉主的喜好，顧云魚越聽越覺得莫名熟悉。

好怪，不確定，再聽聽。

等親眼見到了晏安鄉主，她才腦瓜子一片清明。

氣質柔和的江南美人憑欄逗鳥，遠山眉，圓杏眼，鼻子小巧挺翹，櫻色薄唇閃著水光色澤，淺淺噙著溫柔笑意。

還穿著淺湖藍掐銀絲的襖子，下配淡藕色攢花的百褶裙，將將擋住嵌珍珠的繡花鞋。

活生生一個縮小版的江瀲。

她那位因為一個男人要死要活，發了瘋要剃度出家的好閨蜜。

顧云魚一整個人瞳孔地震，呆在原地好一會兒說不出話，阿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才堪堪拉回了她的神智：“這位便是晏安鄉主了。”

晏安鄉主也注意到了兩人，她出入皇宮多年，七公主性格內斂不認識她，她倒是識得七公主的，第一時間就迎過來行禮：“參見七公主。”

顧云魚心里那點期待一下子被沖了個干凈。

這個人……不是江瀲。

七公主的面容跟她小時候可以說是一模一樣，連鼻尖的小痣都毫無出入，如果晏安鄉主是江瀲，不可能認不出她。

顧云魚渾身的血液熱了又涼，她聽見自己禮貌回應了晏安鄉主，隨著阿棉去了另一邊的廂房束發。

她整個人渾渾噩噩的，連頭發什么時候梳好的、阿棉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她死死盯著銅鏡里和自己一樣的臉，如同一尊失去生機的玉雕，一動不動，直到晏安鄉主主動來尋她，才恢復了知覺。

鎏金的大火爐燃著銀絲炭，顧云魚與晏安鄉主相對而坐，她微微垂眸，看著晏安鄉主一雙纖手在茶具間流連，一套動作行云流水，琥珀色的茶水從壺口倒出，徐徐注入鏍花細鈿的茶盅中。

煮茶的習慣動作都一樣。

顧云魚透過渺渺水霧看她的臉，心緒錯亂。

這場穿越，真的是意外嗎？

“我叫江瀲，三水斂，殿下也可以叫我的小名阿姝。”晏安鄉主雙手奉茶給她，笑容如花綻放：“嘗嘗這砂鸞茶，是我今年得的最好的茶了，哥哥想要我都沒給。”

小名都一樣……哪來這樣的巧合。

顧云魚眼神復雜地接過茶盅，淺抿了一口，入口微苦，回甘清香，她認識的那個江瀲也愛喝這種茶。

“很好喝。”她平復好心情，輕聲贊道。

晏安鄉主素來心思玲瓏，察覺到顧云魚的心情低落，便捻著帕子掩唇笑道：“殿下喜歡就好，不若我將這茶贈與殿下，免得哥哥回頭向我討要，我還能時常來公主這蹭茶喝。”

熟悉又陌生的故人小心地討好她，顧云魚心中泛起漣漪，一圈圈水紋散開。

多思無益，沒有證據的擔憂都是庸人自擾，杞人憂天。

著眼當下才最重要。

“如此，我便收下了。”她釋懷一笑，又不好意思道：“先前不知阿姝在此，便沒有備禮，待我回咸福宮取了東西，再回禮給你。”

江瀲也不扭捏，她此番來就是為了和七公主交好，自然應下：“那我就先謝過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