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惶惶度至今日，身心漂泊，見慣了山水，方知所知不過渺渺。而今暮然回首，警覺年華老去，才發現自己身邊，卻已不知不覺圍聚起數量眾多的隨人……

先賢《春秋》曾云：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言，其次有立功，雖久不廢，此之三不朽。”

一下午的對話，雙方暢所欲言。

從詩詞歌賦到疊詞韻腳，古今中外到歷史奇聞。上至天文地理，下至農事桑麻，漂泊一生的黃九州，與經歷后世五千年文化洗禮的范旭，雙方都是知識貫博古今之輩，黃九州固然尺有所長，可范旭也不乏警句頻發，雙方交談起來，簡直有種打開了話匣子怎么都止不住的感覺。

與此同時，范旭也發現，山長黃九州在交談時，隱隱有考校的意味暗含其中。一如先生考校學生，面對這樣的事情，范旭自然也是非常樂于接受，畢竟悶了這么久，能跟像黃九州這樣的大儒交談的機會，十分難得，故此才少了幾分隱藏，不再一味藏拙，結果不出所料，他展露的些許鋒芒，令黃九州竊喜，甚至是越看越滿意。

當然，范旭也深知超前一步的是天才，超前兩步變瘋子的道理。

故此在許多關于景朝政事的探討上，范旭并沒有過多的置喙，只是簡單地說明了一些現有的問題，并適當的給予一點點的解決方法。而且就黃九州的所處地位來說，對方也是月國人，是真正的大家，基本功比他要扎實得多，因此在看待問題的角度上，自然秉著公正客觀的態度。特別是在雙方就景國現有的弊病上，因為雙方其實都沒有所謂的‘情感沖突’，于是在過濾掉情感傾向這種極容易使人偏頗的問題后，各種復雜的權衡也就演變成了簡單的學術探討，更少了幾分真正官場交鋒時的那種正面沖突感。

此外，隨著二人的討論深入，范旭自身感覺收獲良多以外，也讓黃九州對他這個學生更加看重，于是連帶起，連他愛瞎搗鼓的愛好也順帶的接受了下來，更方便了范旭在學院內的行事方便，這倒算是一件意外之喜。

隨后范旭又提到自己的幾項新研究。

黃九州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就好似書院實驗區里研究出的那些東西，賣出去不難，可想真正的推廣全國，那必然是要經過一定的手段。當然，有關于這一點，黃九州其實一直是持大力支持的態度。

但同時，他也說出了今天到這里來，真正的目的。

黃九州轉動茶杯，盯著茶葉在杯中浮浮沉沉，露出淡淡的笑意：

“你這性子也真是太過憊懶……若非松竹提醒，我到現在還不知書院中竟藏著你這種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不過，所謂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你既有如此才華，為何卻不愿展露，莫非心中就不曾起過功名之念？”

之前的考校便是為此。

“這……”范旭臉上浮現猶豫。

經歷過之前朱青的事情，范旭明白，權利二字在此時所占比重甚至猶勝于后世。可他的確不愿為政，更不愿一踏進那個只會讓人越陷越深的泥沼之中。

就如前幾日跟孟杰閑聊時說過的那樣，貪婪是人的本性，人人都懂克制，可真深入之時，又有幾人能真的克制。

淺嘗輒止怕是都不行。

“請恕山長見諒，學生實在無意于此道。”

“你先莫要拒絕。”

黃九州放下茶杯，擺了擺手：

“前日吏部來了文書，任松竹為應天江寧縣令。

要說松竹此人，德行上是不錯的，才學也屬拔尖，只是為人太過忠厚老實，我擔心他孤身赴任，恐怕是要吃虧，便想著在書院里找些放心的人，跟隨松竹一同前去上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算是山長黃九州抬舉他范旭。

畢竟宋松竹雖在外聲名不顯，可實則卻是黃九州的親傳大弟子，于書院中極得善名。如今黃九州能親自登門找過來請他協助，這事一旦傳出去，多少也能成就范旭的才名。

要說這類的事情也屬常見。

這年頭出外為官，跑到外地人生地不熟，交通也不便利，因此不少人在遠赴他鄉上任時，都喜歡帶幾個親近的幕僚，自出俸祿貼補，之后到任再想辦法塞進府衙做個文書之類的閑差，而等四年在任期滿，這些人又會一同隨上官離任，不受地方轄管。

范旭道：“山長有所請，按說學生不該推辭。只是老家屋中尚有家人需學生照料，若就此離去，幾年不返，實在難令心安。可否請山長寬限數日，讓我先好好想想，再作答復？”

相較于親自當官賺取功名，如果換作是藏在后面給人當幕僚，這倒是能少上不少的麻煩，故此，范旭在這件事情，其實倒是不怎么拒絕的。

而且江寧那地方，千古流傳的秦淮河畔，多少文人墨客所向往的地方，要說范旭心里沒向往過，那是不現實的。

何況這次那位宋松竹是去上任縣令，如果能借此機會，將忠叔和朱青他們也一起帶過去，那么以范旭的頭腦手段，宋松竹在任的四年時間里，足夠他在當地積累出一定人脈關系，更方便日后他安家落戶。

可另一方面，如果真的要舉家搬遷，這件事也必須要先跟朱青和忠叔商議。畢竟他們已經在洛輔生活了這么多年，雖然范旭計劃的很好，但若要是另外兩人不愿，那他也只能放棄。

黃九州這邊。

聽到范旭沒有當場答應，黃九州倒也不怎么意外。而且他也能理解范旭的擔心，此時笑了笑，點頭道：“吏部的文書剛剛下來，松竹這邊也有許多事情需準備，時間倒是不急。

這樣吧，我就給你三日時間考慮，三日之后，你若愿意，直接找我，或者松竹都可以。”

范旭躬身行禮道：“謝過山長。”

“哈哈，這有什么好謝的，是我該謝謝你替我解決了一個麻煩才對。”

世間哪有人真的沒有半點功名之念的，總該有點什么隱情才是。但黃九州自持身份，并不愿意去太過探究范旭隱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