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挽靈無法說服自己,說服自己相信有人遭遇了這樣殘酷可怕的虐殺,靈魂還能安然長眠。
不過,這位死者已經沒有什么所謂的死不瞑目——她已經沒有臉了,兩個眼球不知是腐化了還是被人挖掉了,整張臉都已經血肉模糊,右側下顎像是被什么撕咬啃食過,已然露出了森森白骨。
鐘挽靈用拇指輕撫骨骼和肌肉上的擦刮傷口。這些傷口并不像豺狼虎豹尖牙撕咬的創口,沒有鋒利的穿刺。也是,事發是在魁元樓,城中鬧市酒樓怎么會有豺狼虎豹呢?
鐘挽靈頓住了,一個可怖的念頭閃過她的腦海,隨即而來的是滔天的怒火。在一座城中,是什么最多,是什么可以肆意地傷害一個普通的女人,是什么可以毫無顧忌地踐踏他人的底線。
答案很簡單,是人。
但她忍了下來。
她現在沒有任何證據。
鐘挽靈沉著臉,小心地將尸體的手腳擺好,再將已經被撕裂的衣服理好,用破碎的衣服將尸體上可怖的撕咬痕跡遮住,讓尸體看起來體面一些。可那張凌亂的烏發下的臉,卻始終是遮不住的。
陰風吹拂著,時而蕭蕭像女子痛苦的哀泣,時而尖銳像是絕望的悲鳴。
鐘挽靈不曾見過那位名噪京城的樂伎,無法從這具悲慘的遺骨上想象出她曾經是多么明艷美麗;她不識音律不聽曲,無法知道這雙已經破碎的雙手曾經彈出過多么優美的旋律。她只能從還活著的人口中知道,這曾經是個多么堅強而溫柔的女子。即便坐困囚籠,即便身處煉獄,為了手足為了友情為了飄忽如蜃樓的希望,她把自己的絕望和痛苦隱藏,繼續彈奏繼續歌唱。
曾經紅顏似海棠,苦遭天妒風雨踏,囚困春樓度凄苦,奈何無情摧霓裳。
鐘挽靈輕輕嘆了一口氣,將手中的錦帕端正地蓋在了那具尸體的臉上,站起身,走到穆曉川身邊。“勞煩師兄去樂坊走一趟。”
穆曉川這才回過神,不忍地看了一眼草席上的尸體。“你確定她是……”
鐘挽靈凄然點頭。
穆曉川一想到殷殷期盼的任家姐妹,心情愈發陰郁沉重。但確實不能讓師妹去,她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這些事本不該由她來承受。
“好。”穆曉川點點頭。
鐘挽靈看了看跪在不遠處幾近虛脫的陸不息,拉住穆曉川,憂心地說:“順便將陸姑娘送回去吧。”
陸不息聞言,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爬起身跑到兩人身邊,也顧不得下身污泥。“師父別趕我走。我……我想送敏君姐姐最后一程。”
鐘挽靈看著陸不息哭花的臉卻堅定有神的眼睛,不再多說,點點頭。
穆曉川腳程很快,沒一會就看不見人了。
鐘挽靈和陸不息望著草席上靜靜躺著的尸體,靜默無言。期間黥面大漢醒了一次,又被鐘挽靈反手一記手刀打暈了。
兩人就這樣等了一個多時辰,穆曉川帶著任家姐妹回來了。
任家姐妹帶著門板草席,顯然穆曉川已經將事情告訴了她們。帶頭的是那名年長女子和任湘云,神情既焦急又憂慮。
鐘挽靈上前作揖,盡可能平靜地對任湘云說:“在下無能,有負所托。”
任湘云欠身福禮,臉上還掛著淚痕,輕輕搖頭。“仙師言重了。仙師已幫我們尋回了家人……”任湘云哽咽了,“我們對此早有預感,只是不愿承認罷了。敏君姐姐不會不辭而別,突然失蹤必然是遭遇了不幸……”話到后半段已然泣不成聲了。
“小娘、云姐。”陸不息哀戚地欠身。
年長女子和任湘云連忙扶住陸不息,眼中難得有了一絲喜色。
“不息妹妹!”
“陸姑娘!你沒事?聽說你被抓了……幸好你沒事。”年長女子亦是滿臉淚痕,卻無比擔憂地仔細打量著陸不息,確認她安好。
任湘云也很是擔心。“是啊,不息妹妹你怎么這么傻,不是讓你別淌進來,為何要將自己陷入險境呀。”
陸不息好不容易停下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對不起……我沒能幫到敏君姐姐,還是讓她……”
陸不息悲傷地看了一眼草席上的尸體。任家姐妹看到草席上的尸體,也紛紛落淚。
年長女子強忍著淚水,按著陸不息的手,搖搖頭:“陸姑娘,你別這么說。我們姐妹賤若飄萍,本是世間無人問津的螻蟻浮塵,平日已多蒙姑娘關照。若姑娘有什么閃失,將來九泉之下我們要如何面對敏君,又如何面對閻羅判官。”
鐘挽靈與穆曉川退至一旁,同情地望著抱團哭泣的女人們。她們本是被命運捉弄的可憐人,卻仍要承受常人無法承受的殘酷結局。可他們又能做什么呢?他們能救她們嗎?帶她們脫離苦海?這天下有多少這樣的人?他們能救多少,又救得了誰?他們連任敏君一人都救不了。
穆曉川深深嘆了一口氣,雙手合十,想念一聲佛號,卻被鐘挽靈抓住了手腕。
“別再念佛號了。佛,救不了蒼生。”
穆曉川迷茫無措地看著鐘挽靈。除了為她們念一聲佛號,告慰天靈,他們還能做什么呢?
那年長女子揭開蓋在尸體臉上的錦帕,看到那張慘不忍睹的臉,發出了一聲近乎絕望的悲鳴,昏厥了過去。身邊幾名年幼的姑娘只能無助地抱著昏厥的女子涕泗交頤。
鐘挽靈看著她們,眼里迸發出堅毅的光。“我們還能幫她們伸冤。我們定要幫她沉冤昭雪,幫她報仇雪恨。”
穆曉川同情地望了一眼女人們,放下了合十的手。“師妹打算如何做?”
鐘挽靈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黥面大漢。“師兄先護她們回去,然后把這人帶回分閣看顧,待我回來再做定奪。”
“不送去衙門或是巡城司嗎?”
鐘挽靈搖搖頭。“定身符支撐不了幾個時辰,那些嘍啰現在估計已解禁趕回去報信了。很快李冠和兇手就會知道我們找到了尸體。雖然兇手非是李冠,尚書之子也非輕易可以動的,若將此人置于官府,只怕此人見不到明日太陽。”
穆曉川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