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疊嶂,松林如海。
峰上云霧繚繞,山徑蜿蜒曲折。此時冬春之雪已融得差不多,僅有些山陰偏僻處,尚能看到積雪的殘影。
只見荒敗的山道上,潑剌剌飛奔著三四十騎,那騎士們皆身著寒光閃閃的精甲,一邊策馬提韁,一邊警覺的環視周圍,鷹目四顧。
一路飛奔了小半個時辰,這數十騎便到了半山腰一處殘破的亭子處。
那亭子臟亂破敗,積滿灰塵,覆了許多枯草樹枝。那伙人卻毫不在意,只是收拾了一下,添了一臺圓桌以及數張椅子,然后就開始將帶來的酒水瓜果張羅著布置開來。一名披著大氅,頭戴范陽笠黑瘦漢子則負手在后,朝山頂這一段鋪有青石磚的道路往下看去。
正凝望間,只聽山下傳來了清脆的馬蹄聲響,過了一會兒,透過薄霧望去,似乎有人正拾級而上。
一員親兵躬身向那人稟報道:“稟掌盤子,正主來了。山下放哨的弟兄已經來報,言說有十一騎,歇馬在山腰間。”
“十一騎?”那黑漢子挑了挑眉,先是抿嘴不語,繼而放聲笑了起來,聲音不大,卻格外充沛有力,不斷回蕩在山谷間。
“李大掌盤子何故發笑?”這時遠遠的,一道洪亮的嗓音沿著山道傳來,薄霧散去,一個身材高大的身影漸漸顯露出來。
只見那人生的相貌特異,身軀挺拔,豹睛環目、方頤大口,黃色的虬髯與發鬢連成一片,渾身散發著一股剽悍之氣。
那人說話時嘴角下拉,雙眉下垮,模樣看上去著實兇悍,讓人生出面對其人仿佛面對虎豹的感覺。
與之相對,那黑瘦漢子就不甚高,貌不驚人,顯得平平無奇。
“黃虎,你連這個也要爭么。”黑瘦漢子一抬頭,就露出一雙閃著凜凜精光的眼睛,顯得異常澄澈銳利。
張獻忠一擺手,哈哈一笑,道:“嘿,我怎的了?”
那黑瘦漢子背起了手,搖著頭笑了起來,:“往后人家都傳,‘某年某日,八大王十一騎見李闖四十七騎。’你說,我這不是叫你占了便宜了么。”
張獻忠一咧嘴,滿面的虬髯亂顫,大笑聲震得山谷嗡嗡直響:“人言李闖心胸廣大,是個肚里能塞山川的好漢,今日怎么倒那么多心眼!”
李自成眼神虛瞇,“現在這個局面,若不多留幾個心眼,一步走錯,可就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張獻忠不在說話,慢慢的跺起步來,李自成便引著張獻忠走上了小亭,那小亭子中早已設好了樽俎,盤子里放滿了新鮮果蔬菜肴,桌上放了幾樽酒。
張獻忠與李自成相對而坐,身側各坐了一名穿著綸巾,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李自成旁的是牛金星,張獻忠一旁的是徐以顯。
張獻忠指著杯盤大笑道:“可惜著桌上沒有甚么青梅,不然曹操劉備,青梅煮酒論英雄,到是真應了眼前的景兒!”
李自成只是笑了笑。
牛金星笑道:“二位將軍乃是我義軍中流砥柱,尤其是八大王,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是為天下豪杰!”
張獻忠聽了,卻不說話,沒露出一丁點兒高興的神色,只是將眼睛一瞪,牛金星頓時語塞,低頭飲酒,不敢多言。
這時,張獻忠忽地問道:“老闖王那邊還好么?”李自成搖搖頭,慢慢放下了酒杯,嘆了口氣道:“闖王那邊官軍也咬的緊。姓左的打仗本事一般,磨人的功夫倒是有一手,河南是他的老巢,到處是他的眼線,咱們的弟兄在那可都不好過。”
張獻忠一笑,道:“姓左的就是條看門狗,只能在老窩里橫。出了豫南,他連狗都不如。”
李自成又道:“其他兄弟們的形勢也不好,老回回和革里眼那邊新敗給盧閻王,楚北陜南陸陸續續也折損了不少弟兄,”
張獻忠滿不在乎的一擺手,道:“提他們作甚?左右不過都是些沒卵子的瓜慫。”
李自成苦笑道:“那咱們的情形又如何?陜有洪,川有秦,鄖陽有盧,各路官軍數不勝數,新來的五省總督可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張獻忠一笑,“哈哈,那個甚么陳奇瑜?也不知是哪里冒出來的酸書生,反正老子之前可沒聽過有這么號姓陳的人物!”
“嘿,你真個不知假個不知?咱們之前可有不少弟兄折在他手上,如今此人提督五省,總領各路大軍,撒下天羅地網,把咱們困在這一隅之地,可正準備將咱們一網打盡。”
“哈哈,”張獻忠突然神秘一笑,慢悠悠道:“是么,可我聽說那位總督大人最近日子可不好過。”
“前幾天,我那陳兄弟還跟我抱怨來著——”
李自成眼神一閃,輕聲道:“可是昌平陳總兵?”
張獻忠點點頭,笑道:“不錯,正是我那恩人昌平總兵陳洪范。”
“前些時日,他與我倒是來往了一些書信,在信中還與我抱怨,說這姓陳的總督連日催逼,各路官軍怨言很大,那些甚么巡撫勞子之類的大頭巾也是面和心不和。那姓陳的當了五個月甚么勞子總督,倒是上了五個月的火。”
說著又像想起甚么似的笑了起來,道:“你猜怎么著,那姓陳的前幾天跟北京城里頭那位怎么說的?”
“哦?”李自成一挑眉,慢慢斟了一杯酒,問道:“如何說的?”
“當然是牛皮吹上天了!聽他的口氣,咱們都成了甕里的王八,叫他圍在一個叫什么車廂峽的鬼地方,前些天只圍住了你一個,再后來連格老子、老闖王、曹操都叫他一個人包圓兒啦!”一邊說,一邊捧腹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也不想想,甚么鬼地方,能同時困得了天下豪杰!就是森羅大殿,也休想困得住格老子!”說著說著,語氣森然,眼神如冰,周身上下殺氣騰騰,驚得四周侍衛們俱皆變色。
李自成一聲苦笑,“其實這局面未嘗不是如此,不過困住咱們的不是一座山谷罷了。那姓陳的狗官習性難改,牛皮吹得倒是大了些,難道就不怕風大閃了他的舌頭?”
“嘿,這本地的官兒和武將甚么尿性你我還不曉得?誰犯賤會去捅破它,困住咱們讓北京那位爺高了興可是大功,天上掉下來的功勞不要白不要。
我聽陳洪范說那陳奇瑜吹牛皮也是不得已,光著幾個月調動大軍就花了朝廷海了銀子,多少人眼紅他屁股底下的位置,可這位就逮到了幾個小毛賊,連咱們面都沒見到。北京那邊催了他不知多少次,你說他急不急?他的日子可比格老子苦!”
說著,張獻忠哈哈大笑起來。
“說了半天,可不是和陳大人比苦,咱們倒是想出個破局之法。前幾日曹操和革左的人馬都來找個我,約定同時四出,你看如何?”
“哼,這主意一聽就是羅曹操出的,還曹操呢,他連曹操一根幾把毛都比不上!”說著,慢悠悠道:“我倒有個主意。”
李自成直視著張獻忠道:“哦,何計?”
“招安。”